第一章困守絕崖可惜一桌好酒菜
滿天陰霾。
雪積林莽。
玉靈姑藏身在樹後,從積雪的陡坡向下望,遠處群山起伏綿延,樹幹灰黑,樹冠雪白,滿山滿野茫茫一片銀世界。
極目瞭望,可以隱約看到下面的情景,刀劍反映雪光在樹林間時不時閃動,圍困仍在繼續。
玉靈姑半個身子藏在積雪的大樹下,掃視著山崖下連綿不絕的積雪稠林。事實上,雪地的反光強烈,並不能細細察看山崖下的動靜,人都在山林中活動,視線所及非常有限,崖下山林中敵方的動靜,只能純憑經驗估計、靠感覺測度了。
山林太密,枝頭低垂,有人穿林而走,難以避免與樹枝碰擦,而現在樹梢樹冠都有不少積雪,人在林間走動難免積雪紛墜,從遠處雖然看不到山林中的情景,但山林頂端的積雪不住震落,騰起陣陣雪霧,一用說也知山林下有活物掠走。
玉靈姑所處正是太行山中一處絕地的陡坡上沿,三面千尋斷崖,一面陡坡,前臨深澗,只有一條陡峭的狹道,坡上倒是有一大片的山林,要想登上這面陡坡,唯有這一道可通,玉靈姑等人只需要扼守住這條狹道,就算是千軍萬馬也難以攻上山坡。
飢餓和寒冷才是他們一干人困守於此的最大的敵人,飲水反而不是問題,這山坡上雖然沒有泉水湧出,卻有天上降下的積雪,十天半月沒有焦渴的顧慮。
玉靈姑一群人遭到北方彌勒教李大仁的人追殺,三十來個男女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在他們並不非常熟悉地形的太行山區中遊走周旋,奈何山中根本就沒有路,且冰封大地,雪積山林,即使有路也難分辨,人在冰雪覆蓋的山林中行走,方向都難以把握,也只能循著山勢奔逃,幾乎一頭就鑽入李大仁的包圍圈,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之時,卻先後殺出兩股神秘人,人數雖然都不多,卻硬是出其不意的在李大仁的包圍網中撕開缺口,殺出一條血路,幫助他們暫時擺脫北方彌勒教的追殺,並在此後多次冷酷無情的搏殺中顯示了他們令人戰慄的威力。
不過,李大仁在山西經營的潛勢力仍然雄厚,高手眾多,也頗有不少懂得行軍佈陣的將佐之才,以至逼得他們這幾十人困守在這處絕地之中,飢餓、嚴寒遲早會讓他們絕望,如果沒有外來援救的話。
但目前為止,雖然被困了十幾天,情況還不至於讓他們絕望,這得歸功於其中的一群神秘人,這些神秘人有二十個人,他們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一式的白色緊身衣,一律反穿白色羔皮襖,四塊瓦白色翻毛掩耳風帽,白色羊毛氈靴,白色氈毛斗篷,連刀鞘也是白漆皮鞘,每個人的打扮都完全一樣,在雪地中行進,極難在遠處發現他們的蹤跡。
他們的裝束,完全是為了在冬季風雪中活動而準備,二十個人如同伺伏在暗處的凶殘野豹,一出現就以軍伍陣形勇猛無畏地直薄敵群,虎目炯炯,冷電湛湛,步伐整齊,舉動如一,在震天長嘯中,以陰森狂野神秘強悍的懾人氣勢,弓弩標槍飛刀火球毒煙石灰彈遠攻,長刀近搏,突然之間就破入敵群撕開了一道缺口,引導處在困境中的玉靈姑一行落荒而走。
困守此地,這些神秘人又伐倒樹木,以樹木積雪壘築躲避風寒的窩棚樹屋,大家藏身樹屋之中,不受風寒,沒有露宿在外遭受寒冷的侵襲,而且困守絕地,只要扼守住了上山的狹道,燒起篝火取暖也已經完全沒有必要顧忌暴露形蹤,在短期內寒冷無法威脅到他們;
至於食物,冬季山林雖然食物難覓,但也難不倒這些神秘的白衣人,他們隨身攜帶的乾糧中有一種用牛脬盛裝的牛肉乾,架上一口簡陋石鍋,用一小撮這樣的牛肉乾燒煮一鍋加了樹皮、松子、苔蘚、蟻卵、蟲粉等食物的濃濃肉湯並不太難,而這片斷崖陡坡的山林中僅有的野兔、雪雞、松鼠等也早已經被他們捕殺殆盡,能吃的松子、樹皮、苔蘚、茯苓都被搜尋或挖掘,甚至還從藏埋於山林雪地之下的多個冬眠蟻巢中掘出數量極可觀的螞蟻、白蟻(烘焙碾磨做成蟲粉,作為肉湯添加物)和幾十斤蟻卵、一些甲蟲的蠐螬(幼蟲)、山林中的野生蜂巢等作為備用食物,這些說不上美味的食物足以讓幾十人堅持下來,食物的『充足』也足以讓困守於此的眾人再堅持個十天八天也不成問題,當飢餓、嚴寒暫時還不能威脅到他們這個『臨時聯盟』的時候,守仍然還是穩固而不可撼動的。
這些神秘的白衣人與玉靈姑一干人以及另外一群神秘人都保持著一段距離,起居行動自成一體,因此自然而然的在山崖絕地上形成了三個陣容,不過他們在食物上倒是並不吝於與困守眾人一起分享,正是由於食物的相對『充足』,而且即便是在這種坐困絕地的情況下,這些白衣人仍然從容自信,這種自信的情緒也是讓山崖困守的所有人能夠堅持十幾天的原因之一。
玉靈姑雖然懷疑這些神秘白衣人來自西北幕府,但她畢竟見多識廣,閱歷已非初出茅廬之時可比,看那些白衣人無意透露其來歷,也知趣的不去刨根問底,避免觸犯別人的忌諱。
只是,她弄不明白,如果白衣人來自西北幕府,則另外一群神秘人又是什麼來歷?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很是疑惑,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在危難之際慨然相助,他們又是出於什麼緣故而出手?
與那群白衣人幾乎同時出現的一群神秘人在人數上要少得多,只有九個人,一律黑袍,出現時有如妖魅,鬼氣森森,陰氣襲人,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他們的打擊力也極是可怕,飄忽來去,倏散倏聚,配合默契,當者披靡,卻極少用兵刃,這讓自視甚高,曾經縱橫天下心雄萬丈的前彌勒教菁英們也暗自心驚。
而這些黑袍人與白衣人之間,玉靈姑可以看出他們明顯的不是一路,互相並不知道彼此的底細。
玉靈姑心念轉動之際,身後積雪簌簌紛墜,冰稜折斷墜地之聲漸近,甚至已可聽清踏雪的聲音。
「靈姑,你說還會有援兵來嗎?」
『**師』燕霜衣來到玉靈姑身後,有些沮喪的問道,顯然她對眼前的形勢不甚樂觀。
玉靈姑掃了一眼鮮艷嫵媚的燕霜衣,俯瞰山下,道:「肯定還有!」話雖如此,玉靈姑自己也沒有多大把握。
山下,林丘起伏;遠方,峰巒嵯峨,一望白雪茫茫,似乎看不到任何的活物,一片死寂淒寒,前途未卜。
她倆仍然從一些細微的跡象中,知道山崖下的山林中有人在走動,圍困並沒有終結,時值巳初時刻,玉靈姑這一群人輪值的辰光將盡,在午末時刻就該是黑袍人一方輪替固守這山崖前的狹道,直到晚間才再由白衣人接替上來。
驀然,崖下的山林中兩聲慘號劃空而至,隨即可以看到稠林樹梢的積雪紛紛如雨墜落,顯示山下一片混亂。
長嘯驚天,群山轟鳴,各處都開始出現大小不一的雪崩,轟轟隆隆,聲勢驚人,雪花飛騰,攝人心魄。
山下稠林,積雪不斷崩落,顯然不少人都處在忙亂不堪的情勢下。
一聲怪嘯,山下稠林中兩條白影電射闖出,在稠林邊緣的林木間倏隱倏顯,速度極快。
在兩條白影身後,一條灰影從後追出,速度之快駭人聽聞,瞬間追及兩條白影,劍芒吞吐,陰雷隱隱,甚至連山崖上的玉、燕兩人都為之駭然心寒。
人影倏然晃動,剎那間轟隆大震。
其中一條白影從雪堆裡冒升出來,卻是在適才的剎那交鋒中,被巨力撞飛,砸在一株樹幹上,枝斷雪墜,勢如暴雨,墜落的積雪差點活埋了他,狼狽可知。
而這株樹,距離他剛出現的地方,已在二十餘丈之外。
另外一條白影此時電射星飛,淡影浮雪,飛掠而至,雪上無痕,輕功身法值得驕傲,然而他無法擺脫身後緊追不捨的灰影。
剛從雪堆裡冒出的白影,憤怒長嘯,抖落滿身的積雪,以迅捷的手法吞下一顆丹丸。
一道耀目刀光挾帶著片片雪花斜斬而出,一聲驚心動魄直撼心神的悶雷陡然響起,直劈灰影。
風雷驟發,劍光激射,猛烈無匹,凌厲無前。
刀光劍影,如虛似幻,三條人影輪轉流瀉,雪霰瀰漫,寒光如濤,弧光如練……
玉靈姑、燕霜衣這時已經火速取出了氈毯包著的強弓利矢,準備用弓箭封鎖上山狹道,這天寒地凍的,弓弦又不能及遠,更需要警惕,這時玉靈姑已經發出訊號,讓後面使用標槍和硬弩的同伴下來支援。
刀光忽而萎縮,向山崖上奔來,灰影自後循蹤急趕,所經之處積雪和冰稜紛紛下墜……
「咦?怎麼會是他們?」燕霜衣有些驚訝。
那被人從後追趕的兩條白影赫然正是那些神秘白衣人中的兩個。
他們是怎麼下到山崖下的?要知道,昨晚是那群黑袍人值夜,白衣人中的任何人若是從前面下去,必定瞞不過那些黑袍人,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已經找到了從山崖絕地上脫身的法子,甚至可能早兩日就已經派人潛出重圍。
不過,這時候卻不容許玉靈姑多想,同伴的硬弩已經搶先向下攢射,利矢破空,阻攔後面緊追的灰影,也就在稍稍落後的剎那,玉靈姑、燕霜衣手裡的兩張強弓也同時向下傾注箭雨,那些簡陋的木矢,當被強弓射出形成箭雨的時候仍然具有可怕的威力,灰影只有向後退卻,眨眼工夫就消失在山下的稠林中。
兩個白衣人衝過狹道,立即盤坐在地,運功吐納調息,顯然剛才的一陣追逐耗光了他們倆的精力,急待恢復。
陡坡上面的兩群神秘人也都聞訊下來,玉靈姑有點不悅的質問白衣人當中的首領人物:「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那首領面無表情的淡然說道:「不錯,我們中間是有幾個人可以攀下斷崖,但那得冒九死一生的危險,你們如果願意嘗試,我們可以奉陪。要不要到山崖上看看?」
想想那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連猿猴也發愁的斷崖,在這滴水成冰罡風怒號的冬季時節從又高又陡的山崖上爬下去,又得在對面的峭壁上徒手攀爬上去,在凜冽的山風中一個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大概只要在完全絕望的時候才會選擇走這一條危險之極的脫身之路,所有人——至少是這些彌勒舊人馬上打消了從斷崖後脫身的念頭。
這時,他們才想這兩個白衣人是去幹嘛去了?
「救兵不日可達,我們只需要再堅持幾日。」那白衣人的首領說完,呼哨一聲,倏然退回到山林中去,所有白衣人包括兩個剛剛調息完畢的白衣人也瞬間消失在原地。
玉靈姑等人愣了一愣,方才醒悟過來,面上泛起喜色。
「剛才那個灰影好生了得,是不是祖師堂的大天師?」燕霜衣問道。
「大有可能。不過祖師堂的人都行蹤隱秘,這個人未曾見過。」玉靈姑不肯定的回答道。
「也不知道是哪一方面的救兵?……」
山谷深處的一間松樹茅屋,門窗緊閉,似乎只是入山打獵的獵戶臨時的落腳點,又或者是看山人的蝸居。
此刻雖然是白天,茅屋也是門窗緊閉,不允許有一絲兒的冷風吹入,故而屋裡有人的話必然是燈火通明。
現在屋裡不僅有人,而且有好幾位。
都是穿道袍的法師,圍坐在一張松木桌邊,桌上擱了一隻小火爐,其中炭火熊熊,上面架了一口鍋,鍋內熱氣騰騰,香味四溢。
酒是高粱燒,小口大肚子蓋紅布泥封的酒罈,雖然不是山西有名的汾酒,也足夠酒囊一醉;
兩隻農家陶盆,一隻滿滿盛裝了切成薄片的山羊肉,一隻盛了野兔肉,幾隻粗碗分別盛了各式蒜泥、薑末、醬料、糖蒜等,另外還有一大盆切成塊的醬驢肉,一大盆高粱面蒸餅。
火鍋涮羊肉,帝國北方寒冬裡最讓人嚥口水的美食,羊肉其性溫熱,最是補陽益氣,冬天怕冷的人,吃些羊肉可以暖手腳;帝國南方潮濕,吃些羊肉也可去去身上的濕寒之氣。
帝國商周時代,用鼎吃火鍋那是天子和貴族們的特權,一般的國人沒有資格這樣子大排場的吃火鍋,而且天子九鼎,吃這樣的火鍋也太浪費,現在嘛,只要你有一口不太小的鍋,一個火爐子,任何人都可以自得其樂的涮涮吃吃。薄薄的山羊肉片,其薄如紙,挾了在鍋裡滾幾下涮上一涮,滑嫩鮮美,吃個七八分飽也就夠了,羊肉最能飽人,如果可著勁吃到十成飽,不給肚腸留丁點餘地,羊肉在腸胃裡發脹起來的時候,傷脾壞肚那也就是十成十的了。
幾個法師自得其樂,興高采烈地吃得津津有味,肉香滿室,酒香撲鼻,一碗一碗的高粱燒酒,彷彿白水一般狂喝,都已經有幾分酒酣耳熱的意思,看著就是一夥不守清規的出家人。
一個道袍法師仰脖一口氣喝乾一碗高粱燒,一邊高聲笑嚷:「滿上!滿上!」一邊扶起沉重的烏木筷子挾起一片紅紅白白的山羊肉,往沸湯裡滾涮,驀然間,眼中陰冷精芒如電火一閃而沒。
轟隆!
凜冽的風寒乍然在一聲巨響聲中撲入茅屋。
氣勁破空,徹骨裂肌;劍氣縱橫,波濤山湧。
溫暖的松木茅屋猶如被突臨肆虐,又如雷轟電擊,天劫臨世,無論是屋內喝酒吃肉的法師,還是自外而來的侵入者,都在為自己的生死存亡作殊死之鬥。
怒嘯。
一個法師手中的青鋼劍迸發出勁烈無比的劍芒,以雷霆萬鈞般的猛惡聲勢,破入從門窗湧入的刀山劍海,松紋青鋼劍光華流爍,隱隱虎嘯龍吟,劍芒匯聚如練,挾著隱隱風雷,要拚命殺出血路。
瞬間,血泉噴湧,一條手臂飛上半空,拚命破出重圍的法師勢如瘋虎,落荒而逃,飽含著仇恨的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天龍羅漢、真武神將,今日斷臂之恨,本天師改日一定奉還!哈哈哈!」
松木茅屋裡木屑紛飛,風雷狂作,刀光劍影,人頭滾地,鮮血噴灑,酒肉淋漓酣暢處,轉眼修羅作屠場……
勢如電火流光,暴亂在開始時就似已注定了終局,以多欺寡,以強凌弱,以有備對不虞,除了反應最快的天師留下一條手臂倉皇逃走之外,再無活口。
「可惜,還是讓彌勒教的逃了一個。」
「人生無奈,生老病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道兄有何可惜?可惜啊——」
「那你又可惜什麼?」
「可惜一桌好酒菜——就這麼沒了!阿彌陀佛!」
「和尚原來是個花和尚!」
「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就是花和尚,也是菩薩相,六十二斤鐵禪杖!」
「哈哈,和尚的禪機原來都在喝酒吃肉上,殺生破戒有理乎?」
「喝酒吃肉其中自有佛理,嗔怒伏魔亦是自然佛性!豈不聞松樹千年翠,不入時人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