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太行追獵樹上艷屍高高掛
急雪乍翻飛絮,寒風襲面如刀。
雪沫、冰凌、枯枝在冰河裡緩慢流動,時有坍塌的冰雪訇然入水,濺得水起雲落,驚得寒鴉、凍雀四散,蒼鷹高飛。
黃河岸邊,懸崖絕壁,林莽沉沉,龍門渡往昔怒濤咆哮桀驁不馴的河水也在寒冬的淫威下頓失滔滔,安靜了許多,不復往日『峽束洪流起怒濤,亂翻晴雪與雲高』的雄渾不羈。
龍門渡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在黃河西岸的龍門渡駐紮有守備軍團下轄的五個團,兩千多人的守備兵力,可見西北幕府對此地是極之重視,其實這樣一個地形險要的渡口,三五百人即可扼守得穩如泰山。
一隊販馬兼販皮貨的小商隊在這日午後艱難的渡過龍門渡,在河津縣接受了查驗,繳納了過渡錢,商隊管事的再塞了點銀子打點,渡口的巡檢司也就沒有怎麼留難——
就是一百多人加上近五百匹西涼馬和西番馬而已,雖然都帶了防身的弓刀,在現在流寇遍地,盜賊四起的年頭,帶弓刀兵刃根本不算違禁,何況這些人還帶有貨真價實的邊軍勘合,雖然在巡檢大人看來明顯的『來路不正』,但那又怎麼怎麼樣?這不是他一個九品綠袍小官可以插手管得了的。是非只因強出頭,煩惱全因多開口,有酒萬事足,巡檢大人正想著到哪裡去訛詐一頭肥豬,好好整治一番晚上吃肉下酒,才沒空管這些馬販子啦。
這麼冷的天,馬匹照料是個問題,那些馬販子就像照料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洗刷、喂料、釘馬掌、套鞍韉馬具,一絲不苟,細心周到,無微不至,直到巡檢大人夥同著幾個巡丁不知道從哪裡弄得一口嗷嗷叫的大肥豬,吆五喝六抬回渡口巡檢司衙署時,那些馬販子才打尖歇腳完畢,一個個羊皮大襖穿著,羊毛氈斗篷一裹,皮風帽頭上一戴,馬韁一抖,上路啟程。
雄健的馬匹一個個噴著響鼻,抖鬃搖項,沿著稷王山一側的帝國驛道急馳而去。
一日之後,還是這一撥人馬,但已經置身於中條山深處的一個堡寨之中,這個堡寨實際上是當初雷瑾西返河隴時在晉南布的暗棋之一,現在已經是中條山裡稱王道霸的一方豪強了,小日子滋潤得很。
雷瑾護衛親軍所屬的幾支以『鬼魔』為號的獵殺隊和強襲隊早已經奉命先期抵達山區落腳,這中條山中許多堡寨的氣氛便在無形中緊張起來,不但秘諜哨探四出,各種兵刃糧草的準備也是日日催辦,那些個堡主、寨主對雷瑾手下的獵殺隊底細知道得比別人多些,都是要命的凶神惡煞,哪裡敢怠慢啊?
扮作馬販子的雷瑾一行人風塵僕僕地抵達晉南中條山,也已經是接到求援急訊後的第三日。
雷瑾這次隨行的除了護衛親軍中的二十幾個護衛之外,阿蠻也帶了十來位火鳳女騎士隨行,棲雲凝清等峨眉護衛也有三十餘人,另外就是崆峒南谷子精心栽培的十幾個門下弟子,剩下的人則是真正的雷氏商隊中的掌櫃夥計人等。
在中條山中將各種弓刀兵刃暗器火器傷藥食物等配備齊整之後,雷瑾沒有再事耽擱,立即與獵殺隊、強襲隊等分途東進,深入上黨太行山區,並且令各堡寨也挑選一些擅長穿山越嶺的精兵配合獵殺隊、強襲隊的掃蕩打擊行動。
在雷瑾看來,彌勒教中李大仁這一派的實力相當可觀,現在固然是李大仁調兵遣將追殺馮燭幽等人,但是反過來也是借此機會殘滅李大仁實力的一個機會,這樣聚而殲滅的機會不是經常有的,所以雷瑾也調遣了相當多的人手準備予彌勒教以重創,甚至還『一不小心』地把這個消息巧妙地洩露給了在涇川山中養傷的戒律會十三峰之一的落日庵聽梵大師,對於打擊彌勒教的機會,想必戒律會方面也是不願意輕易放棄的,必然會派遣一些得力人手到太行山中活動。
巍巍太行,銀裝素裹。
時不時有寒鴉凍雀陡然淒惶地啼叫那麼三兩聲兒,再被眼前那陰鬱淒淒的山色一襯,顯得滿目都是淒清寒寂,了無生機。
放眼望處,崎嶇的山嶺之間,積雪皚皚,一片茫茫,道路都已消失,溝壑也難已分辯,殘雪零星飛落,揮灑入骨的寒意。
躡足松間道,驚飛葉下禽,追尋著秘諜留下的絕密信號,雷瑾等人已經深入到八百里太行群山的深處。
進山之前,為著防寒,各種衣物準備非常充分,每個人頭上都戴著白色羔皮風帽,白色的羊毛氈靴,裹著白色的羊毛氈厚斗篷,在白雪皚皚的山裡活動,不到近前,是難以被人發現的。
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腳下輕快,尋蹤覓跡,在人跡罕至的山嶺間追蹤。
現在的情形是彌勒教李大仁一派的人追蹤著馮燭幽等人的蹤跡,直屬於雷瑾的秘諜則追蹤著彌勒教一干人等的蹤跡,而聞訊而來的雷瑾等人則搜索著各種可疑的蹤跡,從四面合圍,在這莽莽群山之中,要想找到目標,有一半要靠運氣,另外一半則靠秘諜追蹤的本領,而雷瑾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做不做在己,成不成就要看天意如何了,至於馮燭幽、玉靈姑等人的命運也不是雷瑾可以駕馭的,運氣好或許此次還可以救回若干人,運氣不好也許就是幾具艷屍而已,這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跟在雷瑾身邊的人,隨著不斷在太行山區的深入,扈從不斷分散,不知不覺間,還能緊緊跟在雷瑾身邊的就只有阿蠻、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尼法勝、尼淨淵以及七八個護衛而已,開始的時候雷瑾還會等候一下,讓後面的人跟上來,到後面不耐煩了,乾脆甩開一切顧慮,緊緊跟著秘記埋頭直追。
翻過一個山頭,雷瑾忽然在一塊巨大岩石下駐足,細細觀察著岩石底部的幾條不規則的劃痕。
阿蠻伸手在冰冷的岩石上摩挲了好一陣,斷言道:「這起碼是兩天前刻劃的。」
「這是事先與馮燭幽她們商定的秘劃。看來應該比較接近了,走!」雷瑾話聲未落,身形已如一頭飛鷹振翅而起,瞬間已經落在另一塊岩石下,雙眸一掃,岩石下端被積雪掩住的地方,幾條亂痕似乎無序的刻劃在上面,只露出一半。
斗篷拂動之間,一股沛然大力湧動,雪屑飛濺,秘諜所刻劃的由點、線、圈、三角組成的『密畫』清楚的呈現在雷瑾面前,對於不識「密畫」的人來說,這不啻於不知所云的天書。
然而雷瑾卻是一目瞭然,其中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雷瑾低嘯一聲,飛掠而起,閃電般向山下飛墜,身後諸人急忙緊跟上去。
翻山越嶺,疾如星火,信號不斷的向後方傳遞,吸引著各色人等都向一個方向聚集。
一天之後,發現的『密畫』,越來越頻密,這預示著已經越來越接近目標。
然而實際上,雷瑾這十幾個人的推進速度太快,已經大大的突出到最前方,變成了孤軍深入的態勢,其他的後繼人手都離著位置過於前突的雷瑾頗有一段距離。
穿過一片松林,雷瑾在一株松樹上找到了馮燭幽在樹皮下留下的『密畫』,但是阿蠻找遍左近,也未找到那位一直緊追於後的秘諜所留下的『密畫』。
「難道我們追錯了方向不成?」阿蠻有些疑惑。
雷瑾皺眉,說道:「管不了那許多,先追過去看看再說。」
「要不要等等後面的人?」棲雲凝清現在已經太清楚雷瑾的脾性了,在事前謀劃準備的時候,他可以謀定後動,細慮周密,進行極為精細而宏大的廟算;但是一旦到了戰場上,這位侯爺的兵法永遠是勇猛無畏、雷霆萬鈞和臨機應變,以壓倒一切的氣勢勇猛無畏地突破、突破、再突破,不計任何後果,一個是殺,百萬千萬也是殺,反正就是硬幹、蠻幹,悍不畏死,血戰到底,說來說去其實也就是三個字:不要命!
但是作為肩負重大使命的棲雲凝清,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於公於私都不能允許雷瑾有這麼『膽大妄為』的行為,她都有責任阻止可能危害到雷瑾自身安危的冒進舉動。
在棲雲凝清的堅持下,雷瑾只好稍稍讓步,只等兩刻,到時無論如何也要動身往前趕。
兩刻鐘時間其實是很短的,唯一的好處只是讓後面跟進的人縮短一段相互間的距離而已。
兩刻鐘後,棲雲凝清無可奈何地跟隨眾人向前趕,心裡祈求著最好不要有什麼事發生。
疾如奔馬一般穿過一道山溝,前面寒鴉聒噪,啼聲驚怖,天空中兀鷹蔽日,不停的向下盤旋俯衝。
當眾人轉過山腳,只見前面一塊山間漫坡,倒臥著幾具屍骨,聚集的寒鴉見有人來,一哄而散,淒厲的叫聲在山嶺間迴響轟傳,非常之可怖,而覓食的兀鷹也倏忽之間沖天而起,在空中盤旋不去。
幾具殘缺的屍骨散落在漫坡上,一些兵刃、衣物、小飾物散落在雪地中,濃濃的凝固的血在雪地裡蜿蜒浸潤,腥紅艷麗得彷彿隨時可以燃燒。
幾具屍骨實際上已經被飢餓的鳥獸撕咬得沒有多少血肉了,纍纍的帶著點肉屑的白骨,與雪光相映襯,是那樣的觸目驚心,能表明身份的似乎只有長長的頭髮和散落在雪地裡的簪釵耳環之類。
「是女人的屍骨。」兩個護衛仔細上前審視了一下,肯定的確認。
雷瑾上前幾步,掃視著雪地裡的幾具屍骨,沉默無言。
尼法勝揀起散落在雪窩裡的一個丁香耳墜子打量,上面打造精細的銀托只鑲嵌著一粒滾圓的銀白珍珠,做工精緻細膩,明顯是富貴人家的女眷家常佩帶的飾物。一般而言,富貴人家女眷家常佩帶的飾物多以簡單質樸為要,一粒珠,一點翠,一方玉而已,只有家族慶典以及一些重要的女眷宴會才會佩帶奢華富麗的珍寶首飾。平常日子,佩帶得珠光寶氣是不適宜的,只有暴發之家的女子才會往身上堆砌太多的珠寶首飾,顯得俗氣。
「這好像是……」尼法勝顯然已經認出了這枚丁香耳墜子是屬於誰的,不過她馬上意識到不妥,生生住口不說了。
阿蠻走到雷瑾身邊,輕輕靠在雷瑾懷中,低聲說道:「節哀吧!」
她知道雷瑾與這些彌勒教的女法師、女仙姬們有過肌膚之間的曖昧接觸,床第之歡。縱然彼此間並無多少真情,只有肉慾,但眼下驟然見到這些昔日青春嬌美的嫵媚女子暴屍荒野,成為無知鳥獸的果腹之物,人非草木,目睹此景,豈能無覺?無感?無痛乎?
雷瑾沉默著緩緩踏雪而行,走到一具屍骨旁邊蹲下,其他人都面面相覷,目光中充滿憂慮的望著雷瑾。
手指撫摸著冰冷的白骨,莫名的陰寒沁入骨髓,不再是光滑溫軟的血脈肌膚;
手指撫過被鳥獸啄食撕咬得面目全非的頭顱,空洞洞的眼眶裡不再有秋水靈動的嫵媚,而是虛無;
只有如雲秀髮,雖然凌亂卻仍然插戴著金簪珠釵,然而與只剩白骨的頭顱相映,似乎也只能印證佛家紅粉骷髏的說詞,手指撫摸著生前黑亮光滑的髮絲,雷瑾的手突然明顯的抖動了一下,停頓了一會兒,再順發而上下。
雷瑾默默無言,終於收回了撫摸屍骨的手,但他的手依然沉穩堅定,這倒不難理解,在戰場上經歷過出生入死,見慣了無數的屍骨,心如鐵,腸如石,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這並不代表沒有情感,這只是代表任何濃烈的情感都再難以影響他揮刀殺戮而已。
嘩啦巨響,滿地的積雪砂石旋轉堆積,迅速將坡上的幾具屍骨掩埋,坡上壘起一個小丘。
「走!」雷瑾只說了一個字。
現在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擋雷瑾追尋前進的腳步了,沒有!
眼下的雷瑾就像一門已經點著了火的火炮,轉眼間就會噴射出致命的炮火。
猶如鬼魅一般飛掠,轉過一個山崖,左邊是一片疏林,疏林之前的兩棵大樹上吊著兩具**裸的女屍。
兩具艷屍,長髮披垂,在寒風中搖晃,但仍然大致可以看出生前必定是面目如花,身材窈窕的美女,胸腹間開了一刀,刀口一直開到了恥骨以下,肚腸臟器就從巨大的胸腹刀口間纍纍垂落,兩具懸掛在樹上的女屍,身下的雪地中,是一大灘凝固的血跡,整個場景慘厲陰森,在寒風中有股子無形的陰冷沁體。
從現場的種種痕跡來看,這殺人的一幕發生在不久之前,距離現在雷瑾一行發現屍體,在時間上並不很久。
雷瑾已經完全沒有憤怒和恨意,胸中只剩下殺戮的濃烈**,這一幕完全是**裸的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兩具女屍他是認識的,甚至還曾經在一起顛鸞倒鳳,輕憐蜜愛,肆意合歡,在紅羅帳中軟語溫存,在溫泉池裡鴛鴦戲水,然而昔日的如花女眷嬌艷美人,現在卻已經被人殺死,而且還是用赤身**開膛破肚的方式在向他雷瑾示威挑釁,不,這已經是一種**裸的羞辱了。
雷瑾現在不怒反笑,冷淒淒,寒幽幽令人戰慄的笑容隱隱浮現。
事實上,跟隨在雷瑾身邊的十幾個人也被徹底激怒了,殺個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被人殺死,也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或者落了單,倒也怪不得人以多欺寡或以強凌弱,但是像這樣極具挑釁和污辱意味的虐殺,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疇,可以稱為瘋狂或者喪心病狂了。
尤其,雷瑾身邊這些人中有好幾個女子,同仇敵愾同類相憐之下,不免顯得出離的憤怒。
雷瑾也許是憤怒得過了頭,這時居然表現得異常的冷靜,陰森森地說道:「他們是在蓄意的激怒我們,如果我們憤怒而莽撞,就會正好如了他們的意,中了他們的圈套。
發信號,讓後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趕。
現在,我們需要的是冷靜。我們是去殺人的,不是送上門去讓別人殺的。
冷靜,明白了嗎?」
雷瑾這時候,反而不太急於往前趕了,他要拖一拖時間,敵人特別想要你做的事情,你最好反其道而行之,否則,必定有麻煩——大麻煩。
然而,事情已經由不得雷瑾選擇,遠方的山頭上隱隱傳來一聲雄渾長嘯,爾後又是一聲女人的尖利長嘯,山鳴谷應,回音轟轟隆隆的從遠方傳來。
那種聲音,雖然隔得這麼遠,雷瑾也有些耳熟,那是——『佛母』馮燭幽的聲音!
常言道,看山跑死馬,看起來遠方那個山頭似乎並不很遠,但雷瑾根據自己的經驗,清楚的知道,趕到那個山頭附近是肯定要花去不少時間的,這還是以自己這十幾個人翻山越嶺履險如夷的水準估算,若是一般的平常人,更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