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闌議政欲閒偏驚急訊來
暮色漸起,畫角低吟。
雪粉紛紛灑落,就在暮色將合之際,雷瑾、阿蠻、溫度、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尼法勝、尼淨淵等人,以及五百餘騎護衛親隨行色匆匆,逕往長安而行。
薺麥彌望,點點雪粉飄灑,待眾人入得長安城,則見城內蕭條,令人不勝淒黯,雷瑾好沒來由的無聲喟歎:離亂的關中,何時可享太平?長安尚且如此蕭條,其他不問可知也!
催馬向秦王府馳去,這時凜冽的寒風倒是息緩了不少,又有長安高大的城牆阻擋,城內著實比城外要少些風霜凌人的壓迫,只是那雪片反下得大了些,四處皆已是白茫茫一片。
遙望秦王府連綿起伏金碧輝煌的殿宇樓閣都覆蓋了一層積雪,銀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
阿蠻這時也換下了戎裝,外披一件大紅羽緞斗篷,映著漫天飛灑的雪粉,灩灩生色,在颯爽英姿的矯健中帶出幾分令人怦然心動的嫵媚。
騎在馬上,阿蠻側著身子跟棲雲凝清說著話,斗篷中露出裡面一線雲錦妝花緞袍,袖口露著白狐風毛,輕輕軟軟。
而棲雲凝清則圍著白駝氈斗篷,戴了秋板貂鼠昭君套,有一搭沒一搭的與阿蠻閒話,恰好見雷瑾的眼神在阿蠻身上一剎那的流連,不由噗嗤低笑一聲。
「棲雲姐姐,你笑什麼?」
「哦,我笑別的人,和你不相干。」
「嗯?不明白。」
「明白有明白的好處,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處,太明白了也未必好。」
「你是說繞口令嗎?」
「就算是吧。」
馬蹄聲碎,轉眼轉過街角……
近得秦王府,天已經黑透了。
各處殿堂樓閣正在上燈,遠遠看見各處稀稀疏疏的燈光。
灑落的雪片子這會兒又小了些,但仍舊細細密密,無聲無息。
蒙遜、常明帶著幾個扈從,圍著斗篷,正打著青綢油傘在秦王府城西門處候著。
雷瑾甩鐙下馬,提了馬鞭,一邊走一邊笑道:「天寒地凍的,不用拘禮,都進去說話。」
夜沉如水,前後有扈從打著羊角燈籠照路,暖暖暈黃的光,照著地上的水磨青磚。一塊一塊方整的青磚,磨磚對縫,平整如鏡。
這位於長安城東北角,佔據著長安內城四分之一地面的龐大秦王府城,一殿一廳,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具匠心,朱漆粉堊,雕樑畫棟,果是金碧輝煌,豪華尊貴之極,與長安城他處的蕭疏形同兩個世界。
目下的長安城中,原陝西左右布政使、左右參政、左右參議以及陝西按察司按察使、陝西都司都指揮使、總兵鎮撫使、長安四關關城的副將、參將、游擊等等軍政文武官員,在接管長安的蒙遜入主之後,統統被蒙遜安上『衛藩不力』的罪名將他們一一『公開』地『拿問抄家』『斬首棄市』,目的是借此化解來自朝廷,尤其是京師外朝對西北幕府的責難,以轉移視線——
當然,這些『已經』被『公開斬首』的大小文武官員實際上並沒有真個被斬首,而是通過『納銀贖命』得到『私下』的縱放免死,隨後連同他們的眷屬子女全部被『秘密押送』到河隴安置,目前暫時僅作為西北幕府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吏士學校的『教授』來使用,以後如何安置使用,還得看他們今後各自的表現和造化,以及西北幕府的需要了。
這些個官員不管其素質秉性才能品德如何,在現在西北幕府迫切需要用人之際,一概殺掉以絕後患並不上算,何況殺戮太慘,如何收拾人心?長史府的意見是對這些官員控制使用,即在內務安全署的秘密監視下進行較長時間的甄別篩選、全面考察,而且依劉衛辰的看法,就是『逼迫』這些官員異地遷徙,割斷他們與游宦之地的各種聯繫,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重新加以錘煉改造,劉衛辰認為『桔生淮南則為桔,桔生淮北則為枳』,白布固然可以染皂,但黑布未始不可漂白,端看風氣如何爾。將來在西域,這些官吏應該還是可以有一番作為的。
因此,這些文武官員在劉衛辰的力主之下,全部被秘密送往河隴,對他們實行在內務安全署秘密監視下的半軟禁控制,而那些文武官員僥倖在刀斧下揀回了性命,又有『把柄』在西北幕府手中——他們這些官員現在都是已經被「斬首棄市」的死囚,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除了老老實實,畢恭畢敬,被西北幕府掐著脖子捏扁搓圓外,委實也沒有多少法子可想。
雖然陝西長安城殘餘的這些個大小官員,並不能對挾泰山壓頂之勢入主的西北幕府形成多大的掣肘作用,何況目下秦王已經是中風癱瘓,纏綿病榻,半身不遂,形同白癡,而秦王府自世子而下嫡系血脈的男子,大多在長安內亂中死於非命,太妃、王妃等秦藩重要人物也中風不起,秦藩已經起不到什麼掣肘作用。
但蒙遜在仔細權衡之後,還是斷然將原有官員全部撇開一邊,全部啟用了從河隴的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吏士學校抽調的一批年輕學子,再加上長安一些強宗大姓中早已經被內務安全署暗中觀察了很長時間的優秀子弟(有藉此籠絡長安附近各強宗大姓的一層意思在),委任這些衝勁十足的年青官吏為行政班底治民理政,強龍加上地頭蛇的組合,形成長安城裡朝氣蓬勃的權力新格局,徹底的大破大立,氣象為之一新,同時輔之以西北幕府平虜軍的強大武力震懾,對長安附近各強宗大姓也具有很大的震懾力,西北幕府現在在長安簡直就是予取予求。
說實話,在這樣的亂世,個人的力量強煞了不過一莽勇匹夫,就算有百人敵,千人敵的勇武,沒有過人的頭腦、嚴密而強大的集團組織作後盾,是難以立足容身於亂世之中,縱橫無礙的。人之所以異於鳥獸者,在於人是可以有頭腦有計劃有步驟地運用組織力量,而鳥獸蟲魚就是有某種『組織』形式,也不過是受長期演化的本能驅使而已,完全無法與人類的群體組織相媲美。
而在帝國衰微,天下紛亂的時代,威權獨擅的西北幕府,其強勢霸道的作風,反而極大地迎合了經歷戰亂之後惶恐無主心力憔悴的人們極其嚮往秩序安定天下太平的心理,他們希望依附於強者、英雄、霸主、救世主或者聖人之類的強力庇護之下,不再顛沛流離,不再妻離子散,不再食不果腹,不再易子而食……
西北幕府的強勢,成為了他們的希望所在,所以西北幕府駐長安的臨時衙署堂而皇之設在秦王府,長安內外所有的人都保持緘默,包括最喜雞蛋裡挑骨頭,最喜強項不屈,表現個人氣節個人風骨的儒生清流都保持了緘默,反正西北幕府並沒有直接騎到他們頭上作威作福,各家自掃門前雪,別人家的事兒,管他娘的呢?死別人不死自己就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
什麼是人心?這就是人心!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猛無畏,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風骨氣節,不是嘴上說說就能做得到的,動動嘴皮子的清談從來都是比較容易,而實幹卻是有危險的,包括殺頭流血的危險,能矢志不逾身體力行者自來不是多數,當牽涉到自身的安危榮辱時,能夠言行一致的有多少呢?
所以西北幕府的文武官員出入王府如同閒庭信步;
所以無論是雷瑾,還是蒙遜都把豪華富麗的秦王府當作了可以隨時下榻的行宮別館。
靴聲橐橐,雷瑾一行今夜下榻於秦王府中未曾在那一夜的暴亂中遭到破壞,尚完整無損的跨院中。
這處院落在燈火樓台的秦王府中並不太引人注意,實際上這一處本是秦王安置一些文人清客的所在,堂下有一曲池,池西有盧橘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則植有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若著謝公木屐在蒼苔細石間逡巡賞梅,野興橫生,倒是確有幾分雅致,秦王將文人安置於此,怕是也動過一番心思的。
「蒙先生,」雷瑾在花廳的花梨太師椅上坐定,慢慢地品完一盅熱茶,這才問,「現在長安內外現在的戶籍男女人丁以及田畝耕地山林之數可以估算出來了嗎?」
雷瑾這樣問是有道理的,眼下的情形,要想非常精確的掌握丁口和田畝數目,其實不太現實,能夠大概估算出來就已經不錯了。
蒙遜現在每天忙了個底朝天,千頭萬緒一時湧來,諸事纏身,頗是應接不暇,其中最重要的不外乎安排六曹、內務安全署、稅務提舉司、提刑按察行署、堪輿署等衙門的官吏進駐接管,理順各種關係,配合軍府對延綏邊軍、長安守軍、長安民團聯軍的整訓改編,供應糧秣軍餉。
至於清理長安各軍政衙門的文牘典冊、倉房銀庫,掌握丁口和田畝數目,這作為行政治理的重要依據,自然也是其中重中之重。
蒙遜對雷瑾的問題倒也不含糊,從查封整理的文牘典冊所記載的數目,從秘諜部搜集的種種諜報中匯總的數目,甚至是一些刑案的匯總,再加上一些合理推測,條分縷析地把他認為相對比較準的各府縣丁口和田畝數目說了一遍。
「唔,」雷瑾說道,「想不到延綏一帶州縣丁口損失十去其八,田畝撂荒竟然如此觸目驚心了。」
「延綏兩府一鎮軍民男女現在總計大約六十餘萬口,由於戰亂,老弱婦孺多死,現餘人口在軍籍者多,壯年者多,男口也較多,除了原來張宸極推行了軍屯的一些地方,幾乎十之**的田畝已經撂荒不種。關中雖然稍微好一點,也主要是長安附近,渭水以南的田畝;渭水北岸至少有六成田畝撂荒。」蒙遜答道。
雷瑾想了想,道:「蒙先生,你看是否可以這樣,這軍隊的整訓改編再盡量督促提前一下,凡是未獲准重新編入軍伍的士兵,也暫時不予遣散,改由幕府僱傭,發給薪餉,集中屯種,先把明年的春耕夏收應付過去如何?
而且既然渭水以北田畝多數撂荒,又多系無主的田地,大多數都可以收歸幕府所有,延綏既然已沒有多少人口,不如乾脆將其中大部分人遷移到關中耕種,只關隘要津附近,留一些軍民即可。
你再看看能不能與堪輿署司馬先生商議商議,凡是那些即使耕種也收成不高的地方,乾脆就封禁植以林木,劃作山林獵場算了。」
「侯爺說得不無道理,不如在下與各位參政、參議商議一下具體怎麼辦,明日遞個備細折子上來。另外,原先遷徙到河隴的人口,如果他們自願重新遷回關中,也可以彌補一部分人口,幕府可以給他們一點優惠。侯爺看如何?」
「這就不必要了,蒙先生你看著拿主意就好了。我說的也不一定對。
不過,現在還要注意的就是兩件事,一件是賑濟,一件是疏浚水利,這得未雨綢繆,等真的有什麼事,怕就來不及了。」
蒙遜沉吟道:「今年的雪,在下看怎麼都不會下很大了,不知道明春會不會幹旱?這水利從現在起,是該重視起來了。另外就是賑糧施衣施藥,今冬這雪雖然不大,不過又冷又餓之下,也是會死人的。侯爺,你看能不能把這兩件事合在一起辦?
寧夏鎮那邊的山裡,在下曾看到有人修塘堰,修水窖在冬天蓄雪蓄水的。這麼冷的天,讓人下到水裡去疏浚河道有點勉強,但挖幾口雪窖,修幾處塘堰,應該不會太艱難吧?讓那些壯丁挖雪窖儲藏冰雪,以米糧為報酬,就權當賑濟,以勞力換賑濟,侯爺你覺得這主意如何?」
「嗯,相當好的提議,值得考慮。」雷瑾點頭,道:「呵呵,你們覺得好就行。呃,這事你們看著辦好了,也不用特別稟報上來。
現在和彌勒教的軟磨硬泡也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加上還要調整關中、延綏的佈防、軍隊整訓改編,整個冬天都不會有多少空閒,怕是至少要等到明年夏天,人手才有可能變充裕些吧?」雷瑾話裡帶著一點憧憬,說話也隨便了許多。
「明年夏天?」蒙遜有些疑惑。心想,人就是這麼多,難道還能從哪裡變出一堆人來?誰讓都督大人幾乎把整個西北都變作了一個兵營呢?不要說正規的野戰軍團、野戰行營,就是各府州縣的僉兵守備軍團,還有內務安全署、稅務提舉司也佔用了相當多的男丁,雖然僉兵們在農忙時節也是要下到農莊幫忙幹活的,但西北缺少人丁勞力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農莊中最缺人手,牧場還稍好一點,畢竟可以實行軍牧,對勞力的需求就不像農莊那樣迫切。
「呵呵,到時自知。」雷瑾笑了笑,心說,這暫時還不確定的事情,可不好事先張揚出來。
翌日辰初三刻,雷瑾就在秦王府中接見了一些長安的縉紳鄉宦,與蒙遜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兩人連哄帶唬,既有警告,也有安撫,即是說縉紳鄉宦以往如何既往不咎,若往後還有違反西北幕府律例條令之事,按律嚴懲,絕不寬貸,這也是先禮後兵,教而後誅之意,諒經過這一番警告之後,這些縉紳鄉宦也沒有多大膽子敢在背地裡與西北幕府搗蛋使絆子了。
送客之後,雷瑾才得放鬆心情休憩一下,啜上一杯濃香咖啡,品味一下來自西域亞剌伯人的異域飲品。
咖啡的香味透入鼻端,令人舒適,雷瑾捏著小銀匙輕輕攪動,慢慢的一口口喝著加了牛奶和糖塊的醇香滋味,享受這難得的靜謐時刻,近一段時間以來,雷瑾一直都處在高度的緊張之中,不敢放鬆片刻。
棲雲凝清匆匆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火漆封。
雷瑾在心裡哀歎一聲,難道想安靜一會兒都這麼難嗎?
那是一個絕密的火漆封,火漆上的戳記已經表明這個火漆封是既不屬於秘諜總部,也不屬於內務安全署,而是只直屬於雷瑾個人單線掌握的一些個軍府秘諜小組發回的加急秘報,這些秘諜的身份只有雷瑾知道,極端絕密,連綠痕、紫綃等人也無從事先得知其中的內幕。
拆開火漆封,只看了幾眼,雷瑾的臉上已經黑雲密佈,一片冰霜。
事態顯然非常之嚴重,否則以雷瑾的涵養,已不至於那麼容易的七情上面了。棲雲凝清心中暗忖。
「這是一封十萬火急的求援信。」雷瑾恢復了常態,說道:「『佛母』馮燭幽發出了急訊,在山西策反彌勒教李大仁一系的天師級高手時,不慎露出了破綻,已經至少有三名投靠我方的前彌勒教高手被李大仁一派的人殺死,在逃亡途中,玉靈姑也被李大仁聚眾生擒,現在生死不知。眼下正有大批彌勒教的人奉命追殺馮燭幽。急待支援,十萬火急。」
雷瑾說著話的時候,身上不自覺地隱隱湧動著陰森詭秘的肅殺之氣,一雙黑眸中流轉著奇異可怖的幽光,令得一旁的棲雲凝清暗自有種冷顫戰慄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