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榆林塞
一早,天上灑落的雪粒已經有了點雪花的模樣,天色雖然越加陰鬱,延綏鎮諸將卻是信心滿滿——
昨日在陣腳鬆動即將崩潰之時,眼看敗退已成定局的形勢之下,居然還能逆轉頹勢,甚至最終擊退平虜軍,人力乎?天意乎?不管怎麼說,得上天之庇佑,百事可為矣!
唯有張宸極難以釋懷,他總覺得這其中有些疑點難以索解,而且就算雷瑾自領的這一路兵馬敗績無功,延綏一軍就能高枕無憂嗎?
慶陽府、延安府能頂得住西北鐵騎嗎?
拼消耗,以延綏之貧瘠,區區一隅,就算能得到有力人士的大力支援,能拚得過人強馬壯蓄積豐饒的西北幕府嗎?
一旦四川大事底定,十幾萬久經征戰的精銳步騎陸續北調,以狄黑對延綏鎮的熟悉和影響,這戰怎麼打下去,還真是個疑難也!
雖然如此,但張宸極不想掃了大家的興頭,而杜文煥、曹變蛟初得勝勢,都主張乘勝反攻,徹底打掉平虜軍的驕橫不可一世的氣焰,不要小瞧了天下英雄。
飽餐戰飯之後,結陣而驅,旌旗招展,延綏驍騎,直薄敵營。
然而情形頗為蹊蹺,平虜軍營地軍帳羅列,炊煙裊裊,戰旗獵獵,卻除了沿途部署的陷阱、窩弩、地雷、鐵蒺藜之外,連半個斥候游騎的影子都不見,也不見有騎兵出營迎敵。
號角長鳴,曹變蛟一馬當先,率領延綏驍騎潮水般衝鋒,攻上平虜軍駐紮的營地,片刻之間便踏破了平虜軍營地布設在外圍的鹿砦,闖入軍帳密佈的營地中。
然而,所有的騎士都愣住了,吶喊、怒吼、喊殺聲驟然凍結,呈現出一片可怕的沉默。
平虜軍營地當中已經一片空蕩蕩,所謂的營帳多數就是一兩根棍子撐起的白布一方而已,完全沒有遮蔽風寒的作用,甚至於有些『營帳』根本就是壘土成丘,覆蓋了一層雪,遠處看倒也蠻象營帳,營地中灶埋了,大部分軍帳拔了,只有虛插的旗幟在勁烈寒風中翻飛漫卷,營地邊緣的營帳、旌旗倒是真的,除此之外,便是一堆堆的馬糞牛糞和濕柴一起燃燒,捂出來『裊裊炊煙』。
平虜軍這一路的主力肯定是昨日入夜後就從容退走了,而斷後的騎兵估計也是在黎明之前悄無聲息的牽馬退走,現在就是延綏軍想追趕,也為時已晚。
因為前一晚黑暗中的血腥殺戮,平虜軍方面的斥候諜探技高一籌,神出鬼沒,殺得延綏鎮剽悍精銳的邊哨營諜探也心中暗自凜凜,昨晚行動就不免束手縛腳小心翼翼,不敢太過於靠近平虜軍營地,以至於讓平虜軍得以悄然遁走。
杜文煥臉色很不好看,縱橫邊塞多年,臨老居然讓一個黃口小兒給耍了一把。
多年的戰陣閱歷,杜文煥感覺到這裡面大大的不對勁,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西北都督雷瑾親自率領的這路騎兵都沒有臨陣而遁的理由,而且似與印象中勇猛敢戰的西北都督判若兩人,這不能不讓老將心中生疑。
「喀!嗒!」
兩聲金鐵之音鳴響,一口閃亮的厚背長刀彈開刀格,劃出一抹寒芒,在曹變蛟手中挽了一個刀花,狠狠斬在一桿旗幟上。
利刃毫無阻滯的掠過旗桿,將其一刀兩段。
繡著兩口金色彎刀和花中王者牡丹花的西北幕府護衛親軍認軍旗,喀嚓一聲,伴著潔白的雪花飄然傾落,火紅的旗面、金色的繡像在雪地中是如此的刺眼,如此的灼心!
「回營!」杜文煥大喝一聲。
話音未落,轟隆巨響,整個營地宛如山崩地裂一般,火焰硝煙迷漫,連續的巨響震耳欲聾,天地為之變色,延綏軍立時人仰馬翻,喊叫、馬嘶,一片混亂!
待整個營地逐漸平靜,已經面目全非,臉色鐵青的杜文煥在重整收攏了軍伍之後,發現這一通亂下來,又損失了不少驍騎。
可惡的平虜軍斷後部隊一定是估算好了大致的時間,用燃燒緩慢的信香引燃埋設在地下的火藥,藉以殺傷衝進營地的延綏騎兵。人馬都不見影了,居然還留著這一手毒辣的陰招,真夠損的。
杜文煥有點氣急敗壞,不過仍然強自鎮定心神,抑制怒火,收攏兵馬匆匆回營。
肯定已經發生了什麼!
杜文煥直覺平虜軍的突然消失,其中大有文章,需要趕快回營與張宸極商議。打仗他是一把好手,要說到應付這些波詭雲譎的陰謀,還當是張宸極較為拿手了。
張宸極見杜文煥、曹變蛟在很短時間回營,大是驚訝。
再一聽平虜軍突然遁走,張宸極只覺一陣寒意直衝腦門,心念百轉間,脫口說道:「不好,榆林危矣!」
杜文煥聞言一怔,但馬上反應過來,這一次平虜軍三路進兵,俱從南向北推進,延綏鎮兵力部署很是緊張,斥候諜探全部重點部署在南線,北線根本就是有所忽略。
那些四處徵調集中的民壯也大部分配置在幾個重要的城池固守,如慶陽、延安、綏德等;邊牆的戍守其實已經相對空虛,再加上西北幕府三路進兵,將延綏鎮的精銳兵力和注意力大部分都吸引到了南面,這時若有一支精銳兵馬從北面邊牆一線突破,拿下邊牆一線,甚至攻破榆林塞恐怕也不是太難的事情了。
「事實多半如此。兵法上早就說過『詭道』之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張宸極恨恨說道:「可恨我等卻被平虜軍精心營造的假象誘出了榆林塞,半路阻截,致使北線空虛。我們在這裡被雷瑾牽制,耽擱了兩天兩夜,而在這兩天中榆林塞竟然毫無消息傳來,愚早該想到榆林有變才是,是愚疏忽大意了。但是,平虜軍還有哪支兵馬沒有被我們打探到呢?唉——!中軍官,即刻傳令,全軍棄營起程,一切與戰鬥無關的東西都不要帶,全軍急行軍,趕赴榆林。咳,但願還來得及趕回榆林。」
榆林塞儲藏了延綏鎮近一半的糧食、草料、軍械,榆林若失,延綏鎮等於有一半命脈落入西北幕府的掌握,可以說延綏諸將的身家性命全部系之於榆林的糧秣軍餉,不能不救,也不得不救,榆林若失,延綏勢必易幟。
不久,張宸極、杜文煥、曹變蛟即率領騎兵急匆匆先行起程,蹄聲很快遠去,而張宸極則讓一干統領步卒的副將、參將、游擊等將領,隨後兼程急趕,向榆林塞進發。
趁著黎明前的暗夜,沿著無定河谷遁走的雷瑾所部攀城而入,不動刀兵,輕鬆拿下鬆懈無備,又只有不到萬人守備的綏德州米脂縣城,已經休養了半日,騎士們或是治傷,或是飲馬餵食,或是燒煮食物,或是燒水沐浴,或是整備鞍馬軍械,又或是勘察地形設防,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治患療傷,養精蓄銳。
順利拿下米脂,讓士氣受挫的騎士們興奮起來,一掃憋悶的惡氣,重新昂揚鬥志,摩拳擦掌準備著橫掃陝北延綏。
雷瑾、溫度、阿蠻、雷天雲以及各軍團的千騎都統、軍府的一干軍吏僚屬都聚集在米脂縣衙大堂上,蹲在以酥油花和粘泥臨時捏成的沙盤前,探討著如何進兵。
軍吏匆匆拿著最新的塘報過來稟報軍情,雷瑾接過塘報一看,哈哈一笑,「慶陽大捷,主將曹文詔突圍而走,僅有二百餘騎親兵隨其逃脫。」
眾將無不喜上眉梢,雷瑾又道:「還有一個好消息,斥候探報,北面延綏軍張、杜所部已經棄營北走,騎兵疾行,步卒殿後。」
「啊!」諸將都覺眼前一亮,這意味著延綏軍後方有變,有利的戰機近在眼前,戰前的謀劃果然開始發揮作用了,犧牲那麼大,若是全然無效,那可就虧大了,大家臉上無光啊。
「即刻出發,除了傷勢較重留下守城外,再留三千騎,其餘人等,全部給本侯輕裝疾追。」雷瑾不容置疑的下達命令。
二萬餘騎猶如一頭惡龍,急速奔出米脂,沿著無定河谷兼程追擊,蹄聲猶如隆隆悶雷,直向天邊滾動延伸。
雪,覆蓋了年久失修的驛道,頻繁的戰火,讓原本平整的帝國驛道顯得坑窪不平,雖然屢屢修補,也是不盡人意。
寒風呼嘯,凌亂的雪粉扑打在臉上,隱隱生痛,延綏軍殿後的步兵們冒著風雪急急趕路,在茫茫一片雪白中,煞是顯目。
推著戰車在雪地裡跋涉急行至為不便,幸好眼下這雪下得還不是很大,延綏步兵尚不覺得太過辛苦。
統領這二萬步兵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幸好目的很簡單——就是盡快趕到榆林塞,因此幾個偏將,有副將,有參將,有游擊,各自督促自己的部屬兵馬向前趕就是了。
冬天的夜來得早,步兵們一路急行,燃起了火把趕路,正是疲勞不堪的時候,不過榆林塞也越來越近了。
這時,大地微微顫動,後方響起隱隱的蹄聲,領兵諸將心知不好——這時候從後面追上來的人馬,十有**不是友軍!
就地圍成車壘,據壘抵抗是眼下唯一可用的辦法,他們沒有騎兵的策應和支援,騎兵都被張宸極等帶走馳援榆林了。
大地猛烈顫抖,轟隆蹄聲彷彿已經在耳邊轟鳴。
平虜軍從米脂出發,輕騎追逐,在雪地裡冒著寒風和雪花,一路換馬狂馳才在這時候追上,亦是人困馬乏,強弩之末。
此時,天色也已然黑透,唯有朦朧的雪光和車壘中的火把照亮大地。
處在急行軍狀態中的步兵成數路縱隊行進,這時要轉換成嚴密防禦的車壘陣比較困難,需要一個收縮集結的過程,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權威夠份量的將領,指揮調遣上就不可能很迅捷,完全是憑藉以往的作戰和操練經驗自髮結陣;而且平虜軍的追擊也來得太快,因此,急行軍狀態的延綏步兵在圍成車壘陣的時候,不可能完全收攏集結,只能各自就地收縮,結成了幾個互相分隔的車壘,力量無形中被分散了。
從後方追擊包抄而來的平虜騎兵如鐵流漫卷……
箭矢如驟雨,標槍似電閃,火箭如鴉集,火球漫天飛,火銃作雷鳴……
如同潮水般湧來的平虜鐵騎轉瞬間淹沒了各個車壘,冷厲無情的騎兵們圍著各個車壘輪轉圍攻,不停地射箭,不停的投擲燃燒火球,時不時投出一兩支標槍,在如潮如雷的蹄聲中,不斷的遠距殺傷車壘中的步兵,同時不斷的高喊:「棄械投降不殺!」
兩萬餘人在空曠的雪原上同聲高喊,那種攝人心魄的震懾力難以言詮。
實在已經疲憊不堪的延綏步兵士氣在動搖,意志在崩潰,不旋踵間,一個車壘就被攻破,騎兵已然奮勇突入了車壘。
高高舉起的馬刀背厚刃薄,刀身細長略有弧彎,劈砍凶狠,擊刺輕靈,鋒銳威猛。
騎士們的馬刀帶著惡鬼夜泣般的勁厲破風之聲斜劈而下!
騎戰的基本功夫之一,除了馳馬騎射,便是縱馬猛衝時借馬匹衝奔之勢揮刀斜劈,其勢至為威猛,若成功劈中敵人,無論人馬多半是一劈兩截的效果!
騎兵對步兵,居高臨下,這縱馬斜劈乃是威力極大的凶厲殺法,步兵的噩夢;騎兵對騎兵反而是縱馬前衝時,借馬力翻腕拖刀最省力也最有效,若是能在兩騎交錯電光石火的剎那,準確地從敵人脖子上一刀抹過,敵騎準是頭頸分離,血濺數尺,被輕輕一抹勾了魂奪了命。
衝入其中一個車壘的騎兵們,盡情殺戮,馬刀凌空,每次落下便劃出一道寒光,其勢勁銳無匹,所向披靡,鮮血飛濺,人頭滾地,慘厲之極,驚心的慘叫,動魄的蹄聲,狂暴的喊叫,銳烈的刀嘯,修羅殺場怕也不過如此。
不消幾下,車壘中的延綏士兵,他們的抵抗意志便所剩無幾,紛紛棄械投降,畢竟這不是面對蒙古游騎,一旦投降就只有做奴隸的命。
一個車壘的崩潰,連鎖引發了所有車壘的動搖,延綏步兵紛紛奪路潰逃,再也無法結陣相抗了。
不久,戰鬥結束,開始清點死傷、打掃戰場、看押戰俘,這等事自有軍府隨行軍吏應付。雷瑾駐馬掃視整個戰場,等待部屬報告詳情。
大隊大隊的延綏步兵被騎士們驅趕到車壘中解除武裝看押,這一次追擊,如同虎入羊群摧枯拉朽,沒有順利收攏結陣,又沒騎兵游擊策應的延綏步兵在筋疲力盡的情況下,要麼選擇投降,要麼只能戰死,雖然平虜騎兵也同樣的疲勞不堪。
「宿營休整!」
雷瑾只簡單的下達了一個命令,他知道自己統率的騎兵在這幾天連續的馳馬戰鬥,期間短暫的休整根本無法讓騎兵們始終保持旺盛的體力,現在每個騎兵的體力都已經下降了不少,正是黃台之瓜,不堪再摘的情形,雖然在米脂得以休息半日,但隨之幾個時辰在風雪中策馬狂追,仍然讓騎兵們的體力下降很快,急需食物補充。
眼下不進行飲食休整就連夜趕赴榆林的話,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可能造成『榆林方面』的困擾,而且擊滅撫降了延綏軍殿後的二萬步卒,足以讓回援榆林的張宸極等人絕望了。
兩萬餘延綏驍騎終於在半夜回到榆林城下,騎兵們手中燃燒的火把雖然匯成一片火海,但是在這樣深暗的雪夜,也覺暗淡。
在鐵蹄敲擊大地的顫震中,雄偉的榆林塞卻在黑暗中沉默,城頭上沒有一點火光,宛若死城。
張宸極、杜文煥、曹變蛟猶疑不定,心中都感覺有些不妙。
「呔,城上人都挺屍了嗎?出來一個活的。巡撫大人回城啦,趕快打開城門迎訝。」
一個騎士驅馬衝到城下,揚聲喊道。
隨著喊聲,黑沉沉的城樓上陡然升起兩掛燈籠,燃起眾多火把,火光燭照,龍旗大纛仍然迎風招展,但是另外幾面旗幟卻讓延綏眾將士心中一沉——雷字大纛、白虎軍團旗、蒼狼軍團旗赫然在目。
出現的是意料之外的西北幕府下轄白虎和蒼狼兩軍團,張宸極、杜文煥這時已經無從追究為什麼『長駐『四川的白虎軍團、蒼狼軍團會出現在陝北?是諜探無能,還是西北幕府有意誤導,這一切現在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榆林塞已然陷落易幟。
而且隨著一聲悠長粗礪的虎嘯,疾風般掠過白雪覆蓋的原野,在延綏驍騎的背後驟然閃現出點點火光,宛如火海。
咆哮如虎,此起彼落,明白的昭示著延綏驍騎腹背受敵,大勢已去。
如雷的蹄聲緩緩滾動,西北幕府合圍之勢將成,平虜伏兵也已經現身列陣。
後方根基榆林塞丟失,已成飄萍無根之勢的延綏軍何去何從,端在張、杜、曹等人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