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無定河
帝國北方已經是入冬時節,但是今年的雨雪來得特別遲,以至不少人非常焦慮今年過冬小麥的墒情。
但總算是天從人願,今年的第一場雪開始淅淅瀝瀝的從天而降。
細碎如鹽的雪粒從空中紛紛揚揚灑落,落在地面上,只積了連腳脖子都埋不住的薄薄一層,剛落下的浮雪很快就被強勁的寒風吹得無影無蹤。
到了午後,寒氣襲人,風冷如刀,煞是難熬。
陝北延綏一帶地形溝壑縱橫,頗有些與他處不同的地方,譬如所謂的梁峁——
地形高起而上面平整的為「原」,「原」經過水侵風蝕成為「梁」,「梁」再經過水侵風蝕才成為「峁」。
「原」本來都相當廣大,由於侵蝕,「原」上出現了寬窄互異的溝。許多溝就把「原」分成許多「梁」。
「梁」是黃土高原被風蝕水侵後所形成,長條的並不很寬的地形。
而「梁」上再經侵蝕又有了溝。這些溝再把梁切割成若干段,每個段四周都為溝所圍繞,僅剩下一個高土堆孤獨矗立,因而就成了「峁」,帝國別的地方少有這樣的「峁」地形,也就不用這個「峁」字。
再譬如所謂「腰嶮」,陝北很多陡峻的深溝,或兩相對立而又陡峻的山崖,而兩側的坡道又皆筆直而少彎曲,因此以腰嶮相稱,從這樣的地方上下極是驚險,兩軍對戰殺伐,就經常利用這樣的地形,以前蒙古人侵入關中,邊軍就曾多次利用這些獨有險要地形設伏,予蒙古游騎以很大的打擊。
這一次,延綏軍也是利用了無定河沿岸轉彎處的一個隘谷坡地,以步騎四萬預先列成陣勢,中央三萬步騎背靠北面的高坡,向南森然而列,車壘成陣,刀槍劍戟銃炮弓弩具備,鐵灰色的鐵葉櫓盾,如同城牆,凜凜幽光,煞氣蘊藏!
在車壘陣的最高地,中軍大帳之前,龍旗大纛,高高飄揚,代表著帝國殘剩的威勢餘光;火紅的主帥大纛上則繡著大大的『張』,兩旁的旗幟雀尾飛揚,上繡「巡撫延緩地方贊理軍務都御史」字樣。
中軍的擂鼓手、號角手、鳴金手、旗手、號炮手等皆在中軍帳前各就其位,由旗牌官指揮候命。
步兵車陣之外,兩側各有五千邊軍驍騎列陣。
延綏巡撫張宸極就站在中軍帳前,抬頭望著漫天飛灑而下的雪粒,伸出手去,接住了幾粒,雪粒冰涼,一股冷氣沁心入髓。
陰鬱的天空把大地罩得嚴嚴實實,天地間朔風凜冽,銀妝素裹,彷彿蒙上了一層素紗,遙望茫茫一片雪白。
風起拂面,雪粒夾著細細沙礫,打在臉頰上隱隱作疼。
俯瞰四野皆白,北風浩蕩強烈,幾欲令人踉蹌。
山原上都積了一層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看上去也是山舞銀蛇原馳臘象的一派雪景,薄薄雪層下枯黃的衰草在勁厲的寒風中瑟瑟抖動。
然而,雪雖然從早上就一直在下,卻死活不肯再下大些兒;這可惡的風卻刮得過於大了些,以致地上積雪不多。
若是來場暴風雪,也許這場迫在眉睫的大戰就會嘎然而止,無疾而終了吧?
張宸極在心裡忖思.
他在邊鎮練兵多年自也知道,驟遇暴風雪,無論步騎,戰鬥力都會銳減,而且以騎兵更甚,若是凍死的馬匹過多,那這場戰事幾乎就不用打了;又或者積雪深厚,不便於騎兵奔馳機動,戰鬥力也將大打折扣。
可惜,呼風喚雨只能是一廂情願,像眼前這樣的風雪對野戰騎兵影響根本不大,若說對延綏軍稍微有利的就是先期佔據了隘谷北面有利陣地,居高臨下,嚴陣以待,敵方騎兵若是攻來,不但是仰攻而且逆風,弓箭射程要受影響,遠則不及,近了則要承受步騎車壘中銃炮弓弩的轟擊攢射。
張宸極這延綏巡撫一直拒不聽命於西北幕府,當然是有所仗恃的。
延綏貧瘠,屯田薄收,若無過硬後台,光是延綏鎮十萬邊軍士兵每年五十萬兩左右的銀餉就夠他頭痛的了,而被服、甲仗、軍械、糧食、馬匹、麥豆飼草等等人吃馬嚼之費,無一不是吞吃銀子的大宗,一年少則七八十萬,多則一百萬兩的雪花銀子花銷出去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這還是駐紮固守的情形,一旦興師動眾,直接的戰費必然持續攀升,現在延綏鎮除了養兵之外,還得屯田、開礦、互市貿易、買進耕種用的農具牲畜等,樁樁件件都是需要大筆銀錢砸下去才能見效的,豈是易為?
張宸極現在也是船到江心,騎虎難下,當初他固然是一心想在延綏巡撫任上能為朝廷有所建樹,而且也取得了京師某些勢力在各方面支持他的承諾,包括錢糧上的大力支持,條件當然是盡可能抑制、遏止、拖慢雷氏西北幕府的崛起,然而形勢不依人的意志轉移,雷瑾當初西返陝西,故意不取潼關、長安等要地,坐看秦藩集團在長安發號施令,而身為延綏巡撫的張宸極在正式名份上,比之雷瑾的『都督陝西總攝軍事』、『皇庶子』身份又還要差上一截,名不正言不順,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在羽翼未豐之前去插手關中秦藩的軍政,只能偏安於陝北一隅,完全施展不開手腳。
雷瑾不動秦藩國主固然是形勢上不允許,但他留秦藩國主盤踞長安,卻牽制了延綏鎮大部分的精力,從而得以置身事外,高居河隴,旁觀秦藩與延綏鎮的勾心鬥角,這種用心和手段,張宸極亦是在事後思忖良久才有所推想體悟,直歎自己太小瞧雷家浪蕩子的心計了。
自從十數天之前,張宸極得知洛陽陷落於橫天軍之手,就知道關中形勢將要有一次大變了,立即下令加強戒備,延綏鎮所屬邊軍迅速集結,還把所有的壯男健婦全部集中起來,也有三四十萬,幸好現在已經是農閒窩冬期,如此的大規模集結不會影響到耕種農事。
然而就在張宸極大規模集結兵力之際,西北幕府已經兩路出兵,一路兵出固原,直逼慶陽府,將領是黑蛇軍團節度雷坎雄、黑虎軍團節度雷震東;一路兵出長安,渡渭水,長驅進逼洛川、甘泉,大有殺入延安府的架勢,將領是黑豹軍團節度雷艮勇、黑狼軍團節度雷離人、黑鷹軍團節度雷坤石,全是凶悍的精銳騎兵,來去如風,頓時令得延綏鎮上下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緊張萬分。
正當延綏鎮全力應付平虜軍鐵騎對腹心地帶縱橫衝擊之時,平虜侯雷瑾又親自率領護衛親軍、近衛軍團、火鳳軍團、黑龍軍團五萬精騎,在潼關附近北渡渭水,沿著黃河西岸的河谷平地星夜兼程北進,偃旗息鼓,卷甲疾趨,爾後折向偏西北方向,沿著平坦易行的無定河谷北進至綏德附近,捨綏德、米脂不攻,毫無顧忌地沿著無定河谷通道直撲榆林鎮城。
得知平虜軍數萬騎兵星夜北進,延綏老將杜文煥分析敵我情勢,認為可於平虜軍來襲途中,伺機在無定河谷多處逆襲,然後佯裝不敵敗退,引誘平虜軍追擊至預定陣地,以逸待勞揮眾擊之,勝算較多,即或不濟,挫敵一陣銳氣,再退回榆林塞固守也不遲。
張宸極亦同意杜文煥的看法,於是由他率軍在後設陣,而由杜文煥引軍逆襲,眼下正是等得心焦的時候,斥候探馬卻還不見回報。
正思忖間,突聞沉雷滾動,連綿不絕,須臾之間,隱隱可以遙望無數策馬狂飆踐雪而來的騎士,繞過遠處山梁,向車壘陣前的平原奔來。
只是稍過片刻,遠處山梁又轉出一彪人馬,如怒潮洶湧,如山呼海嘯,轉瞬之間,遍野都是狂奔的戰馬,遍野都是閃亮的彎刀長槍,彷彿一望無際的騎兵隊陡然躍入人們的視野,呼嘯著,吶喊著,千百成群,追擊前面的延綏『潰軍』!
千百頭凶悍猙獰的番獒猛犬,黑壓壓地貼著地面急速飛掠狂奔,速度不比戰馬慢多少,身上披掛著厚實的毛氈鎧甲,戴著鑲裝刺釘的脖圈,這是為了抵禦箭矢和刀劍的傷害,也為了防止咽喉、脖子被對方軍犬咬傷,如果對方有軍犬的話。
猙獰的猛犬雜在騎兵隊中間狂奔,勢如排山倒海,更增令敵戰慄的氣勢。
鼓角轟鳴,一面血紅色的雷字大纛在風中舒捲閃出,前方雪地已經是旌旗四舞,大軍如潮,來往衝殺,後方壓陣的平虜軍卻是靜如山嶽,肅殺無聲,唯有戰旗獵獵。
杜文煥率領的一萬五千驍騎雖然只是誘敵,但是看其狀況,顯然損失了相當多的騎士,付出了極大代價。
誘敵的騎士們狂奔至車壘主陣前面,減慢馬速,隨著一聲令下,號角長鳴中,騎兵轟然掉頭,返身迎戰。
雪原上蹄聲轟鳴,延綏軍驍騎在行進間很自然形成錐形陣,向緊追而來的平虜軍左翼衝擊。
嗚嗚嗚,號角淒厲,四面吹響!
戰鼓雷鳴,尖利的號角響遏行雲!
在平原上對沖,擾亂敵陣,首先比的是誰的弓強,誰的箭利,弓強箭利者佔優勢,這一點騎士是難以用本身的箭術來彌補的,因此追擊的平虜軍騎士在強弓利箭上佔足了便宜,箭矢如暴雨般攢射,射人射馬,箭無虛發。
雙方未有接觸交鋒,延綏軍已經有不少馬匹轟隆倒地,也有不少騎士被射下馬來!
平虜軍的騎射手訓練有素,射術、騎術和小團隊群體配合非常熟練,在戰馬奔馳中互相掩護,輪番射出箭矢,遠距射殺敵兵,盡可能不與對方衝鋒騎兵短兵相接地硬碰,而是盡量憑借精妙的射術、騎術以及小團隊群體配合縱騎遊走,如洶湧的波浪般進退散聚,從容自如。
而刀來槍往的凶悍搏殺,主要是重甲騎兵們的本職,騎射手一般不會從一開始就放棄自己在射術上的優勢,以己之短對人之長,除非箭袋中箭矢已空,騎射手多半會盡可能避免在敵方陣形尚未混亂潰敗之前使用馬刀突入敵陣砍殺的情形出現。
當然在實戰中,騎射手與重甲騎士相互間的協同配合也是至關重要的,有時以騎射為主的輕騎突前,箭如雨雹;有時又是重甲騎兵突前,刀劈槍刺,衝鋒陷陣;但有時也有輕騎剽疾衝前,揮刀猛砍,而重甲騎兵反而在後挽弓而射的情形,並不完全拘泥於既定戰法。
令旗疾揮,鼓點驟起!
杜文煥率領的驍騎在戰場上左衝右突,慢慢向車壘方向且戰且退,以便得到車壘中火炮強弩的掩護,喘息回氣;而在車壘兩邊候命的騎兵隊也在張宸極的命令下呼嘯殺出,衝鋒陷陣。
隨著戰鼓的隆隆節奏,雙方騎兵你來我往,亡命搏殺。
這一次,延綏軍在地形和火炮上佔了以逸待勞的優勢,以至平虜軍受到隘谷和梁峁溝壑狹窄地形的限制,無法有效的迂迴到延綏軍側翼衝擊其車壘;
而長驅直入的平虜軍更不可能攜帶較大威力火炮,也無法在火炮上與延綏軍對抗,只能盡量遠離車壘火炮的轟擊範圍,情勢頗顯不利。
平虜軍的優勢在騎兵上,護衛親軍、近衛軍團、火鳳軍團、黑龍軍團的許多騎士都有實戰經驗,而且武技高明,是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而嚴厲的軍法和嚴格操練則使騎士們凝聚成為嚴密協作的整體,前仆後繼,心如鐵石,潮水般的軍伍攻擊,個人的勇武實在難以抗衡箭雨、刀山、槍林潮水般的壓迫。
激戰不知天欲晚。
多輪的衝鋒之後,狹長窄小的戰場上遍是人屍馬骸,血流成河,薄薄的雪層在馬匹來回衝殺踐踏下已經蕩然無存。
延綏軍驍騎在馬匹上的劣勢開始顯現,不得不頻繁依賴車壘的銃炮弓弩掩護,而平虜軍暫時也無意傾力強攻,在這狹長的河谷通道,雙方陷入悶戰。
夜色降臨之前,雙方脫離接觸,雷瑾下令找回所有袍澤的屍體,帶走傷者治療,並後撤十里下寨宿營,延綏軍的諜報、傳令、集結、部署、逆襲、阻截都算是可圈可點,平虜軍這次遭受一點挫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雷瑾自己也有覺悟,以後戰爭將越打越大,常勝不敗談何容易?只要不傷筋動骨,又何懼些微挫敗哉?
延綏軍畢竟是邊軍,又是在頻繁的戰事中編練出來的百戰勁旅,戰鬥力相當強,而且意志也很頑強,與大多數紀律較鬆散的流民軍截然不同,即使在戰局大為不利時,也不易潰散奔逃。
平虜軍要想在延綏大地上縱橫馳奔,尚需努力矣!
初戰不利,雷瑾不怒反喜,一城一地,一時一事的得失勝敗算得了什麼?他要的是全局大勢。
延綏軍選擇在無定河畔的有利地形阻截,不讓雷瑾的鐵騎輕鬆殺到榆林塞,對於雷瑾來說,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主力變成牽制的偏師,牽制偏師反變成主力而已。
平虜軍這次三路出兵,雷瑾算是把自己的家底子幾乎全亮了出來,如果雷瑾這一路兵馬突入到延綏鎮腹心地帶,能夠把延綏鎮的一大半兵力牽制在榆林附近,則攻擊慶陽府、延安府的兩路人馬就可大有作為,而且雷瑾手裡的秘密殺手鑭還沒發威之前,如果延綏軍方面不曾注意到的話,讓他們吃上一個大大的敗仗也不是不可能的。
陝北地形的複雜和多變也超過了雷瑾事先的預料,從平易的河谷通道進兵榆林可謂是唯一的最佳選擇,若雷瑾率領軍隊繞道進兵,要多花多少時間誰也沒有底,會不會貽誤戰機先不說,就是讓對手輕鬆地銜尾追擊也不是雷瑾想要的。
明天還得狠殺一場,雙方主帥都知道這一點。
一夜無事,雙方都沒有趁夜偷營,知道敵方肯定提高警惕,嚴密戒備,偷營劫寨絕難以成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兩軍都有不小的傷亡,人困馬乏,比如延綏軍一戰下來,營中就有諸多傷患,迫切需要休整;且在這樣冰冷的冬夜,大隊人馬偷營劫寨不是件容易的事,弄不好還沒有開始偷營,自己的人先凍傷凍死一半,那就得不償失了,這是其三。
因此這樣寒冷的冬夜,大隊人馬偷營幾乎不太可能,但小股裝備精良準備充分的斥候諜探,雙方都還是要出動的,而黑暗中的陰詭較量,平虜軍各軍團中都有不少行家裡手,而護衛親軍的鬼魔獵殺隊以及一大群驅放到宿營地外的凶獒,絕對是延綏軍邊哨營斥候的噩夢。
明刀明槍,雖然殘酷,卻是看得見;而暗夜殺戮,雖看不見卻更為陰險狠毒,也更無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且有時候連屍骨都難以找到。
這不,兩條白影剛剛千辛萬苦地翻上一個積雪的小土梁,他們的行動非常小心和緩慢,按道理是沒可能被人發現蹤跡才對。
但是一枝三稜箭鏃的沒羽箭就這樣不可思議地穿過黑夜,射入了其中一人的前胸,貫背而出,勁道凶厲無比。
這位斥候或者殺手睜大了失神的眼睛,連最微弱的聲音都沒發出,就已經仰身栽下土梁,下方是還沒有完全封凍的無定河,屍體撞開薄薄的冰面,發出破冰的低沉卡嚓聲,他注定是要在河底過冬了,當然他身上的血肉將成為河底某些過冬水族的食物。
而另外一人則幾乎在同時死在一支猝發的袖箭之下。
一聲崩簧響,追魂復奪命,猶如電光一閃,袖箭一出封喉,穩、準、狠、快,而且湧出的鮮血瞬間變成黑紫色。
毒!
袖箭已經夠歹毒,而且淬了劇毒,想不死都難!
而這種黑暗殺戮,是永遠不會為人所知的。
人的生命有時就脆弱得如同樹上之枯葉,偶然的剎那變故,或許僅僅是因為一縷微風,就無聲無息地從枝頭飄然而落,零落成泥碾作塵,連歎息一聲都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