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蕭瑟秋風今又是袖手坐看雲濤起
天邊露白,初陽微露。
關中平原上,寒風勁吹,枯黃的衰草隨風起伏,枯朽的樹枝似在瑟瑟顫抖,一望平壙雖有陽光破開了天地之間的肅殺,仍是寒意逼人。
不少土地撂荒已久,亂蓬蓬的枯草矮樹間,只有寥寥無幾的幾隻飛而不高的鳥雀在枯草中尋覓草籽野谷,它們到現在還沒有成為飢餓人們肚中的一小塊肉,真是命大福大,如果——它們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個漫長冬季的話!
守衛長安城的官軍現在無所適從,長安城從四更以後開始騷亂,緊接著就是到處烈火濃煙,喊殺聲四起,官軍中流言不脛而走,人心惶惶,而奉調入城的民團聯軍則拿著秦王的令旨守扼住長安城內主要的街道,不讓任何人通過,東城的官兵現在若想調遣到西城,只能從城牆上繞過南城才能調遣到西城,這需要繞上很遠,而多繞十幾里路,在征戰殺伐之中是最要命的,因此長安官軍等於被割裂成好幾部分,只能被動的等待上頭命令行事。
現在整個陝西、整個長安都由於與京師朝廷的半隔絕狀態,已經完全打亂了原有的軍政體制,秦藩國主明目張膽地違反帝國律法和皇朝『祖制』,大肆干預地方軍政,而由於欽差太監梁永的胡作非為,關中官吏空缺極多,長安城內剩下的一些軍政官吏皆畏梁大欽差的權勢,懼怕被梁永的欽差衙門『差役』構陷勒索,紛紛托庇於秦藩門下,使得秦藩獨攬長安一帶的軍政大權,駐長安的朝廷官吏本來負有監視秦藩的職責,現在反而類似秦藩的『屬官』一般。
前幾年剛剛在長安四門之外又增加修築了堅固高大的四門關城,防禦更為嚴密,但是面對長安城內的亂局,四門關城駐守的官軍也無可奈何,沒有秦王的令旨,他們絲毫不能在長安城內通過主要大街自由調遣,因為他們面對的就是領有秦王令旨扼守城內主要街道路口的民團聯軍,這叫他們怎麼辦?
長安呈現出眼下這種詭異的失控狀態,秦王與守城官軍事先都不曾預想過這種情形的出現。
所以連最常用的鼓角號炮都未想過要作統一的規定,秦藩護衛與守城官軍之間完全沒有協同呼應的自覺。
何況秦藩護衛平日囂張跋扈,不把守城官軍放在眼裡,兩下裡的矛盾甚深,在守城官軍的將官士卒心裡,怕是想著「沒有令旨,鵝們管你們去死呢?」
實則,秦藩國主的新頒令旨,這會子不要說一時半會兒出不了王府,就算是出了王府,怕也沒那麼容易下達到四門關城駐守將官的手裡。
秦王府城如今東自體仁門,南到端禮門,西起尊義門,北訖廣智門,各處角門,都有大批『賊人』不惜命地猛攻,而從隱蔽的側門攻入王府的『賊人』凶悍無比,與秦藩護衛纏鬥在一起,正不斷向王府內深入。
至於外圍的民團聯軍雖然『英勇敢戰』,鼓噪狂呼與大群『賊人』激戰,互相糾纏不下,但對秦府護衛守禦王府幾乎沒有任何直接的實質幫助,雖然看起來他們牽制了很多『賊人』,但也同時阻攔了城內官軍對秦王府的支援!
長安城內空有數萬士卒,當下卻是群龍無首,或是觀望,或是等待,或是首鼠兩端,或是別有用意,在與剛開入城中不久的民團聯軍不大不小地衝突過幾次之後,已經沒有一支守城官軍再主動離開關城馳援城中各處,全部改為坐看長安風雲的變幻,除非秦王有新的令旨送達。
雖然秦王府所在的方向喊殺聲不絕,顯示秦王府戰事正急,但那又怎麼樣呢?軍隊不就是應該奉命行動嗎?
長安大城,西門為安定門,北門為安遠門,這兩處城門關城的將官,一個是都指揮同知官銜,一個是都指揮僉事官銜,品級都已經不低,這會兒兩人都在各自衙署中不停地踱來踱去,顯得特別的焦灼不安。
城中的亂局沒有丁點平息下去的跡象,而秦王的令旨又遲遲不來,身為軍人的他們當然直覺這事恐怕有些不妙,應該盡早採取措施,然而在沒有令旨的情況下,與將近兩萬的民團聯軍鬧翻以致兵戎相見,他們又實在難以猝然間決斷下來,無論是兵力還是戰鬥力,他們都有些心虛,他們各自帶的兵怎麼樣,他們自己非常清楚,除了各人身邊那幾百人的親兵,其他兵卒的戰鬥力實在遠不如那些民壯,這已經在以往與關中幾股流民的數度交鋒中得到血的驗證。
就在他們舉棋不定之時,猛然聽到城外隱隱的似有陣陣悶雷滾過大地,都不由大為吃驚,這是什麼聲音?慌忙奔出衙署,疾步跑上城樓,站在高處向城外遠方眺望。
關城外的曠野,農田里是剛剛種下的小麥,要到明年春夏之交才能收割,這八水繞長安,畢竟不是白說的,雖然關中其他地方水利河渠湮毀的情形相當嚴重,但在長安城附近的大片田地,尤其是秦藩土地和『詭寄』『投獻』(注一)在秦藩名下的耕地仍然收聚了很多佃農耕種,糧食雖然還是緊張,畢竟還是多少有糧食產出,否則長安內外的近二十萬戶人家說不定也得像橫天軍長圍久困下的洛陽那樣人吃人了,這其實也是長安郊縣的民團聯軍得以存在下來的基礎,若是一片貧瘠荒野的話,也就不值得關中大姓辛苦地拉起一支人數龐大的民團聯軍了。
悶雷一樣的聲音是從兩個方向,即安定門和安遠門外的帝國驛道上傳來,西邊是寶雞方向,北面則是渭水,想來是從涇水河谷南下渡過渭河的人馬。
寥寥幾隻鳥雀驚逃而去,滿地枯葉衰草翻飛,天地間躁動著一種惶恐與不安。
密如驟雨般叩擊大地的馬蹄聲已經清晰,由遠而近,由如悶雷而一變為如爆豆,再變如殷雷,這密集的蹄聲是如此的急促和猛烈,如疾風暴雨般從遙遠的天邊席捲而來。
是蒙古套虜嗎?
關城上的將官都有些疑惑,蒙古套虜在幾個月前才進入關中大掠了一次,不過沒有擄掠到多少財物,更像是耀武揚威,難道不甘心又再次侵略關中了?
地平線上,煙塵騰起,先是一縷黑線,向前迅猛推進,如同滾動騰躍張牙舞爪的巨龍,風馳電掣一般,從西、北兩面飛捲而來。
片刻間,關城上的將官都看清楚了迎風翻捲的黃金龍旗,是帝國官軍。
不過,還沒有等他們高興,閃出的雷字大纛又向他們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所有的將官都在心裡呻吟——西北幕府的軍隊兵臨長安,這不是什麼很好的兆頭。
長久以來,西北幕府的平虜軍甚至沒有露出一點想越過寶雞,向關中擴張的意思,一直就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勢,這給了關中長安秦藩小集團的文武官吏們以一種虛幻的莫名安全感,今天他們隱隱地感覺到他們以前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
雷瑾策馬奔馳在平原的驛道上,護衛親軍的剽悍騎士策馬以嫻熟的快步保持著一致的步調隨扈而進。
雷瑾是直接率領護衛親軍和火鳳軍團從涇川沿著涇水河谷南下,其他的黑旗軍團則從寶雞、隴州前出東進,向長安逼近。
迎風飄展的金刀牡丹戰旗和火鳳軍團旗獵獵有聲,閃爍著寒光的刀槍,蘊藏著殺氣的弓盾和輕便火器,雄渾森嚴逶迤而進的騎兵馬隊,都顯示著這支以紅、白兩色為服色的人馬強悍善戰。
奔馳在最前面的騎兵馬隊,一式的西涼大馬,一式的堅固鎧甲,一式的半臂素白錦袍,一式的斜背標槍,迎著東面隱藏在地平線下的曦陽之光,分外顯目。
那半臂錦袍是以素白的織錦裁剪而成,淡淡的銀色流華,沒有任何色彩與花紋,緊密厚實,箭矢也難穿透,在護衛親軍中只有戰功卓著者才可以得到都督大人親自頒賜的半臂錦袍,被視為崇高榮譽的一種。
他們所用的是精製的銀纓長漆槍,也與眾不同,那漆槍的槍桿、槍頭卻是黝黑無光,對比鮮明,騎士們一手攬韁,一手持槍,槍尾插在馬鞍右邊安裝的鐵環子上,槍桿朝天直立,在晨光下看去就像非常整齊的槍林在向前移動,隨著坐騎的奔馳起伏而波動,他們屬於護衛親軍中的重甲騎士,老遠就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而從西面逼近長安的騎士則黑旗飄揚,一隊隊騎士皆身著黑甲、黑袍,彰顯著一派冷峻肅殺、沉凝剛硬的氣勢。
四門緊閉的長安,城中喊殺鬧騰,四邊城牆卻一片死寂,守軍都屏息以待,只有飄動的旌旗獵獵作響。
雷瑾輕勒一下韁繩,跨下坐騎昂首長嘶,在廣袤的平原上撼人心魄之極。
頗具靈性的坐騎開始放緩奔馳的步子,從快步一變為輕快步、快走步,再變為走步,最後以小碎步緩緩前進,隨著雷瑾放慢馬速,部伍中的旗號也連續跟隨變化,於是全軍亦放緩了進軍步伐,各色旗幟緩緩進入北門關城前的大片空地。
城上官軍向城下掃視,只見黑壓壓的騎兵隊不斷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冒出,像潮水一般湧來,各色旌旗呼啦啦作響,凜凜軍威,氣吞山河。
城上將官只覺心頭發涼,嘴裡發苦,內外交困,這長安城怕是守不住了。
「去!」雷瑾吩咐一個軍府的軍吏,「拿本爵的平虜將軍印信軍符和城上守軍交涉,讓他們盡快打開城門,我們好進城去!」
「傳令,全軍就地宿營警戒,搭起軍帳。」雷瑾吩咐另外一個軍吏。
雷瑾其實一點都不著急進城,他要等城裡的亂子差不多完事了再進城,以數萬鐵騎的威壓之力,收拾長安的殘局,現在就是守軍畢恭畢敬地請他進城,他都會找出種種理由搪塞、拖延,以撇清自己與長安暴亂的關係,幹掉欽差梁太監,又搞掉皇族藩王,這事情倘若與雷瑾緊緊的聯繫在了一起,對目前的雷瑾和西北幕府而言,這在帝國的輿情上是毫無好處的。
號角轟鳴,兩路平虜軍就在長安守城官軍的眾目睽睽下,自顧自的分別在長安西門、北門外搭起軍帳宿營,各自派人照料馬匹、派遣警戒、巡邏、哨探,不一會兒,長安城下就出現兩座綿延寬廣防衛嚴密的野戰軍寨。
秦藩國主的護衛,死守王府,到如今已經是死傷無數,外援斷絕,何況『賊人』已經強攻進了王府,不斷湧入王府的『賊人』數量之多,甚至讓秦王心中疑心大起,但是在這種緊要關頭,已根本不容許他多想。
滿臉煙灰的秦王,看看撲在王府府城堞牆上,坐靠在牆垛下血流披離、奄奄一息的眾多護衛士兵,又望望牆下與滾木、擂石、亂箭混在一起,堆積如山的『賊人』屍體,他突然覺得一股涼氣直衝腦門。
吶喊聲、廝殺聲稍歇又起。
爬上牆頭,躍進內院,揮舞著刀斧砍殺著王府護衛的『賊人』凶悍冷酷令人戰慄,總算是秦藩國主平時為人還不算太殘苛,很多護衛並沒有一哄而作鳥獸散,仍然跟在他身後,拚命抵擋蜂擁而上的『賊人』,操刀執盾,奮勇抵抗,然而殘兵敗將不足以言勇,宛如野獸一般廝殺喊叫的聲音猶如洪水一般湧來,在秦王左右迴盪。
「王爺在哪裡?王爺在哪裡?」
隨著喊聲,一彪頭纏白巾的人馬,揮舞著刀劍在煙火中一路衝殺過來,殺法凶悍狂野,所過處『賊人』無不人仰馬翻。
「啊,王爺在這裡!快,快快,快保護好王爺,不許有一點閃失。」
秦王覺得這一彪人馬的頭領似乎有點兒面善,他身邊的一個內府近侍很懂得察言觀色,見狀即以尖細的嗓音稟告道:「稟王爺,這是臨潼常家的子弟常明,陝西鄉試的乙榜舉人,王爺幾年前曾經見過的,還賜宴褒獎過他。」
「哦——。」秦王驚魂稍定,不再作聲。
這時,『賊人』大批從院外衝入,常明一邊廝殺,一邊大喊:「快保護王爺撤到安全的地方!」
且戰且走,在混亂中秦王的近侍一個個衝散倒下,當退入一個獨院時,周圍已經完全是頭裹白巾的剽悍民壯,驚魂甫定的秦王突然覺得有點不對,正要離開這個院子與自己的親信護衛匯合。
噗!
一記重重的劈掌毫無預兆地落在秦王的後腦勺上,秦王根本沒有來得及反應就乾淨利落地昏倒在地。
「這樣行嗎?」
「怎麼不行?你還信不過我?這一掌,保證讓秦王變成白癡,神仙都沒有辦法查出原因,而且會長年纏綿病榻,最多再活一兩年就得一命嗚呼!呵呵。」
「沒有紕漏就最好!」
「保證沒有問題,現在該是把秦藩宗室,尤其是嫡系正宗的藉機會多殺幾個了吧?」
「好了,這樣的話以後不許再說,小心隔牆有耳。」
「說的也是。」
常明匆匆走進院子,急急地問道:「好了嗎?現在咱們趕快出去,與秦王的近侍和護衛會合。」
「好了。這就走。」
眾人湧出了這個院門,馬上看到幾十個近侍和護衛從轉角處衝了過來。
常明先發制人,說道:「王爺受了點驚嚇,有點神智不清楚,你們要好生侍侯著。」
秦王重新回到秦王近侍們的手中,王府的這些侍從扶著秦王,大家會合在一起,仍然且戰且走,沒有人知道秦王在這短暫的一小會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到午時,太陽升到空中,照耀著整個長安城池的時候,長安城內的形勢才開始逐步穩定下來,但是長安的不少府邸已經燒成了白地,死屍纍纍,血流成河。
秦王府許多地方也遭到損毀,秦王世子死於非命,另外幾個秦藩王子,封在外地但現在也聚居在長安秦王府的郡王不是嚇成了傻瓜,就是失足落水溺死,又或者驚慌失措下,失足從高處摔成半身不遂,眼見活不了多久,再不就是乾脆被賊人亂刀砍死,而且還不止於此,秦藩宗室有相當多人在這場劫難中不幸『捐軀』,又譬如秦王府本來就多病的太妃、王妃受不了這麼大的驚嚇,急怒攻心,中風癱瘓,諸如此類。
直到午後,天都快要黑了,長安城這才大開城門,讓『都督陝西總攝軍事』的西北幕府掛平虜將軍印的帝國平虜侯率領他的數萬精騎進人長安。
長安,雷瑾不是第一次來了,但是以主宰者的身份進入長安,在他則還是頭一次。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