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禮曹會彌勒都督問洛陽
塞下秋來風景異,羌管悠悠滿地霜。
秋日清晨,濃霜未化,初升的陽光灑在人身上,沒有絲毫的暖意,只覺寒氣沁骨。
祁連山下,一片重巒疊蟑,數乘馬車穿山越嶺,緩緩迤邐而行,前後有一隊威風凜凜的鐵血營士兵護衛。
馬車內有大號的銅製暖爐,炭火又燒得旺,車內並不覺冷,而且袖筒中又還有手爐取暖,只是在掀開簾子看到車外寒風凜冽百草凋零的景象,呂震仍然不由下意識地將身上的烏雲豹皮袍子往緊裡裹了裹,心下暗自想到:
入秋以來,西北河隴一帶還沒有下過一場雪,若不是這兩年幕府在水利上抓得緊,這一年的收成可就難了。
呂震其實是個不得意的貶謫官員,好不容易爬上禮部主客清吏司(掌諸蕃朝貢接待給賜之事)從五品的員外郎之職,卻不意得罪了禮部侍郎,被侍郎大人著意尋個錯處予以開革,後來雖經他多方打點關說,雖然未曾真個開革,也落下個貶謫寧夏的處分。
在寧夏蹉跎多年之後,適逢西北幕府開府,呂震曾經在禮部任事的履歷,使他得以被西北幕府徵募,在幕府也即現在的長史府典禮曹行走干辦,因為考績優異,如今不但升職為典禮曹都知事,還是西北幕府的『參政』之一。
要知道,在如今西北幕府治下,官員們本等職銜之外的各類『參軍』、『參政』、『參議』、『諫議』等加銜,並不是可有可無的虛銜,而是代表其在西北幕府中的地位高低,以及西北幕府對其才能的認可,尤其是文職官員更是特別看重這些加銜,因為只有擁有了這些加銜,才能參予到西北幕府文武百官的集議決策、合議決策、文武大議等,擁有了涉入高層軍政參預機要的資格,也意味著進入了西北幕府的核心權力層。
沒有點才幹和實力,是不能在本等職銜之外加上『參軍』、『參政』、『參議』等頭銜的。
作為長史府典禮曹的都知事,西北幕府的典禮之事完全不比呂震在京師禮部主客司那樣子清閒,西北諸蕃雜居,又臨近西域,各部族的豪酋、使者來往頻繁,讓他有些疲於應付,雖然後來在長史府之外,又仿朝廷鴻臚寺(相似於現今外交部禮賓司)設了賓客署,在典禮曹的指揮下分擔典禮曹原來掌理的朝覲、宴勞、冊封、迎送等職責,使典禮曹能夠騰出精力在縱橫捭闔、對外交往上多下些工夫,但呂震還是覺得這典禮曹的一檔子事兒,絕不易為。
在凜冽的秋風中前往雪山聳峙的祁連山下,呂震亦是無可奈何,都督大人的秘令是必須要執行的。
祁連山下,那有一個牧場,牧場之後一大片的崗阜森林,雷氏在那經營已久,專供雷氏子弟畋獵騎射之用,有許多園林房舍,如今在那裡已經秘密安頓了東川彌勒教龍虎大天師李大禮的專使。
呂震此番便是銜雷瑾之命前來與彌勒教李大禮的專使磋商,以最終決定東川彌勒教的命運和歸宿。
據說那專使乃是李大禮的孫子李越以及幾個視為心腹的義子、義孫,重慶未下,專使已來,也算是有幾分誠意,只是這其中有什麼其他的計算就難說了,也不知道秘諜部使了什麼手段才『招安』了這彌勒教。
在呂震思忖之時,馬車已經不知不覺間抵達。
下得車來,呂震與一干典禮曹的隨員在僕從的引領下,進入牧場邊上的山谷中那一大片園林房舍中。
叢叢白菊、紅菊、盛放,卓然媚妙,盈袖暗香,這山谷因是避風,即便是秋冬之季,也能見到花團錦簇,冷香縹緲的景象,居住於此,應當會很閒適吧?
寬敞的廳堂內,燈燭煊明,香花供養,卻寂靜得出奇,彌勒教的專使還沒有引到此間。
只有十幾名軍府、秘諜部的官吏圍坐在一張長書案邊,正等待著典禮曹的官員到來商量集議,先統一了各方口徑,才能正式開始與彌勒教的專使磋商談判。
一個時辰之後,彌勒教專使十餘人在僕從引領下,步入會客的廳堂。
走在最前面的人,軀幹豐偉、相貌軒昂,舉步沉穩,想來就是李大禮的孫兒李越。作為廳堂內品銜最高的官員,呂震欠身拱手,口道寒暄,看這位龍虎大天師李大禮家第三代的長孫,穿了一件秋香色天馬皮袍,頭上一頂貂鼠皮帽,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加之人材豐偉,氣度亦宛若翩翩濁世佳公子。
呂震不動聲色,心下暗道,李氏幾代久享奢靡,倒也涵養出了幾分世家氣度,不再像那驟然暴富之人一副到處炫耀的嘴臉。
當下長揖答禮,賓主就坐,獻茶已畢,正題兒也就正式開始。
呂震從秘諜部的諜報中已經知道李大禮為什麼要派人與西北幕府接洽了。
這世道就是這樣,總有那麼一些人既可以在你勢大力強之時,不遺餘力地諛媚吹捧,為你搭建起『長勝不敗』的高高神壇,然而一旦形勢逆轉,出現衰敗跡象,又會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將神壇拆得七零八落,更有心黑手狠落井下石者,還要把神壇上跌落下來的主兒飽以老拳,踏上一腳!
捧殺和棒殺,只是手段不同爾。不是錦上添花者,便是落井下石人,牆倒眾人推,危難時刻能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的人什麼時候都不會多,甚至於無。
李大禮以前幾十年一直在順順當當推進李氏一族的爭天下大計,彌勒教內吹捧者何其多也,一旦勢衰,便迫不及待想要把李大禮趕下神壇,盡奪其權勢。
李大禮也不是善茬,雖然年過花甲,爭天下的雄心已經銷磨了許多,但彌勒教內的一些人既然敢拆他的台,陰謀奪權,自然也不會客氣,踢我一腳,還你一刀,既然內訌已起,乾脆借刀殺人,並且以自己在四川數十年經營起來的軍力、以及對教徒的影響力作為籌碼,乾脆一咬牙謀求『招安』。
李大禮有這些籌碼,自是可以與西北幕府磋商談判,但呂震既受命與彌勒教秘談,當然要盡力貶低這些籌碼的份量價值,給彌勒教專使一個下馬威。
「從古自今四處流動的流寇,如同無根浮萍,隨風浪而起,隨風浪而落,訖今也沒有任何成功的範例。
流寇刑律慘酷,例處死刑,又有『點天燈』、『五馬分屍』、『割肉零剮』『抽腸瀝血』等酷刑,還要鳴鑼聚眾,當眾行刑,令觀者驚心怵目,俯首聽命。(旁註:朱元璋治國的剛猛殘毒,不能不說與他早年的『流寇』經歷有一定關係)
在某看來,貴教香軍衝擊、屠戮、裹脅、流竄,就頗類流寇,雖有小異,實大相同,唯竊據東川之時小有不同爾,但既不能撫境安民,也就不足服眾。
可見貴教根基完全建立在軍事上,既不能與政治很好配合,撫境安民又乏善可陳……」
呂震一邊貶低彌勒教,一邊觀察彌勒教的專使,見李越等人都不動聲色,好像沒有聽見那些貶低之語似的,顯然是有備而來,不會為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肝火上升勃然大怒,心中暗凜,一葉知秋,他知道這一次的磋商談判不會太順利,怕是有得磨了,若是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談判,那不但難以得到滿意的結果,還可能遭到反擊,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才是。
就在呂震與彌勒教的專使唇槍舌劍地秘談之時,雷瑾卻在黃羊河軍府衙門正廳來回踱步,全身黑色的鐵甲上幽光閃熠,隨著他的蹀躞而嘩啦嘩啦發出輕微的響聲,黝黑的鐵胄上盤著一條燦燦澄黃的金螭,不住地微微抖動,盔頂上高高的紅色羽纓也隨之搖曳不定。
雷瑾剛剛從校場返回,護衛親軍一個護衛用三天時間換馬不換人,以不亞於帝國驛站『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硬是從洛陽一口氣趕回了武威,現在人是累得說不出話,灌下了二兩參湯聚元提神,不過也得等上一兩刻鐘才能緩過勁來,向他稟報軍情。
雷瑾迫切想知道洛陽的真實情況,護衛親軍鬼魔獵殺隊中就有不少人,被雷瑾親自下令派往洛陽一帶搜集軍情,充當斥候,也陸續發回了最新的軍情,但是由親眼目睹洛陽軍情的親衛直接向自己稟報,這有著特殊的意義,能夠讓他更直觀的瞭解到洛陽正在發生的事情,為下一步的決策提供依據。
但是那護衛太累了,就是鐵人都得歇上一口氣。
雷瑾突然佇立不動,暗忖:我這是怎麼啦?這麼心神不寧?雖然洛陽得失對西北幕府的意義非常重大,但不致於到這種地步吧?難道真是關心則亂?
數年以來,帝國水旱不時,民困衣食,促耕不解其饑,疾蠶不救其寒,師旅之發卻有歲歲增加趨勢,兵不解於外,民罷困於內,帝國的天下已經糜爛,只是還沒有大潰而已。
而洛陽如果陷落,則橫天軍是否還有餘力在短期內進犯關中,這是雷瑾目前最關心的。
如果薛紅旗的橫天軍還有餘力在短時間內轉移兵鋒進攻關中,雷瑾就不得不向關中增派大量兵馬,但如今西北幕府的戰線拉得太長,在東川徹底平定之前,那裡屯聚的兵力無法抽調出川作戰,如果洛陽這時陷落,在部署上西北幕府有可能要被迫動用軍府手裡唯一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是否如此,自然是要慎重考量,仔細掂量才行。
調兵入關中,可沒有那麼簡單,關中的秦王如何發落暫時還讓雷瑾舉棋不定,是殺是留,煞費思量,畢竟朝廷那兒還有西北三邊一年幾十萬人的銀餉,殺了秦王會不會讓朝廷掐斷供給?雖然這朝廷通過帝國幾大錢莊匯兌過來的銀餉也是朝不保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完全斷炊,但不要白不要不是?誰又不是傻子,現在內廷還緊著自己這個外藩大吏呢,這時不要,以後還不一定有那機會了。
平息了一下情緒,雷瑾正好聽到橐橐靴聲傳來,那個護衛終於可以說話稟報軍情了。
「卑職參見都督大人!」
「嗯,不用多禮。賜坐。」
「謝大人!」
「你趕快說說洛陽的軍情。」
「是。……」
那護衛便將洛陽守軍如何,橫天軍如何,洛陽如何守,橫天軍如何攻,各有多少人馬,各有什麼軍械配置,各是何人統領,將領的脾氣秉性如何,兩方部隊各部署在何地,各支軍隊是否有調動,調動則又部署到何處等等,說得很是詳實,雖然平實如水,但其實得到這些詳細軍情非常的不容易,橫天軍四面圍城,要想在千軍萬馬中摸清這些並傳遞出來,又豈是易事?
雷瑾一邊聽,一邊問,相當滿意,稱讚道:「你們做得很出色,回來給你們記功。嗯,再說說你親眼見到的情況。」
「是。卑職見洛陽周圍許多關隘軍旗獵獵,都是橫天軍的旗幟,洛陽城外的大路上也是兵車轔轔,牛車、馬車軋軋奔馳,向北都是運載兵需輜重的補給,向南則裝滿了前線撤退下來的傷兵。
一路上只見牛車馬車一輛接一輛,從洛陽城下運回的傷兵也愈來愈多,有的一身是血,有的疲憊不堪,還可聽到他們憤憤的咒罵聲,不過,橫天軍由於攻城進展比較順利,士氣還是相當高昂。
洛陽城裡傳出的消息是洛陽官倉的存糧已經見底,估計支持不了多久。只有福王的王府糧倉還有許多米糧,但是福王根本不肯開倉放糧,他堅信洛陽城堅池深,不可能陷落流賊之手。」
雷瑾聞言搖頭,這個豬一般愚蠢的皇室貴胄,連做一做姿態都不肯,但如果連命都保不住的話,就是糧食滿倉、金銀滿庫又有何用?沒命也無法享用啊,簡直就是胳膊肘朝外拐,通匪嘛!白白便宜橫天軍了。
「依你之見,若橫天軍攻克洛陽的話,還有餘力馬上進攻關中嗎?」雷瑾沉吟著說道。
「大人,依卑職的看法,橫天軍十之九是無力在幾個月內進攻關中,除非他們瘋了。這橫天軍兵員傷亡挺大,而且軍械、糧秣也損耗極大,就算他攻陷洛陽,得到福王倉庫中所有的金銀、糧食、軍械,兵員傷亡也是沒有辦法很快補充的,而且新補充的兵員既無訓練,又沒有經歷實戰,毫無戰鬥力。已經是強弩之末的橫天軍在完成全軍休整補充之前,絕對無力傾盡全力進攻關中。」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雷瑾問。
「是。卑職認為是這樣。」
雷瑾點點頭,「很好。你辛苦了,回營房好好休養。」
護衛告退起身,雷瑾踱了幾步,聯繫其他渠道得來的所有諜報,終於稍稍放下心來,既然橫天軍暫時無力旁顧,就不需要額外調動更多軍隊進駐關中了,只要以現有兵力控制潼關、武關,就可以放心經營關中,這關中、延綏看來也該是時候考慮徹底解決了。
「大人,有南邊的飛鴿諜報遞到。」一個軍府的軍吏匆匆入廳稟報。
「拿來我看。」
雷瑾熟練地拆開火漆封印,小小的紙捲上面滿是小孩塗鴉一般的線條符號,能夠清楚成文的內容只是一個小孩向遠方親人的簡單問候,下雪了嗎?颳風沒?冷不冷之類的話,實際上對雷瑾而言,這些都是廢話,真正吸引他注意的完全是那些『塗鴉』,那是用秘字秘畫寫的,也只有識得秘字秘畫的才能知曉真正的內容。
「安南阮王所在的王京順化遭到廣西巡撫張德裕從欽州灣南下的舟師上岸偷襲,但借用的是海天盟大元帥的名義。」
「阮王世子死於亂軍之中,出逃的阮王發誓報仇,正在集結軍隊準備反撲。」
「安南鄭王在升龍誓師南下,已經擊潰南阮軍隊,正向南方深入。」
「真臘、南掌、占成等國發兵攻打安南南阮,宣稱恢復舊土疆界。
暹羅與日斯巴尼亞在暹羅灣外海發生衝突。」
這南疆諸藩國還真是他媽的亂成一鍋粥了。
雷瑾皺眉,暗自尋思:不是說丁家與二哥合謀奪取安南嗎?那海天盟的舟師到哪裡去了?
人算不如天算,計劃沒有變化快。
包括安南在內,南疆諸藩國四季並不分明,多半只有旱季和雨季兩個季節或者只有三季。
安南的旱季從每年十月(指帝國夏歷,即農曆)到翌年三月,長達半年時間,雨季則從農曆四月到九月,也是半年。
旱季瘟疫不興,氣候也相對宜於用兵,如果是雨季,大雨連綿,洪水氾濫,疫病流行,對大軍作戰極為不利。
原本的方略就是等待旱季到來,在雨季即將結束之前發動攻勢,而海天盟各舟師主要任務是在沿海襲擾,必要時深入內河或者上岸登陸襲擊作戰。
但是從朱崖大島南下的海天盟雷暴舟師、雷鯊舟師、海蛟舟師、海蛇舟師,在南洋上竟然遭遇到日斯巴尼亞人的武裝商船隊,也算『不是冤家不聚頭』,既然碰上了就只有開打。
雷琥不得不放棄原定的計劃,以雷暴舟師、雷鯊舟師與日斯巴尼亞人的船隊在海上周旋,而海蛟舟師、海蛇舟師則前往占成,在新州港靠泊登陸。
海天盟也自然趕不上開始階段的登陸作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