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州碧血多祥雲春光媚
霧籠重城。
半夜時分開始起霧,到黎明時分,薄霧水氣如同輕紗一般瀰漫。
漢江一片模糊,堅固城池依然沉睡,黑暗中只有城頭雉堞偶爾晃動稀疏模糊的燈影。
鄢本恕仍然保持著當年做鹽工時聞雞即起的好習慣,很早就起身了。
黎明換防,鄢本恕照例在這時候開始巡城,尤其是近來西北幕府大兵壓境,為了加強漢中府城的防禦,又抽調了相當兵力西去,興安州兵力已經變得較為空虛,有點捉襟見肘的意思,他就更是不敢稍有懈怠了。
照亮道路的燈火在興安州城大街上蜿蜒而行,大隊的持矛甲士和刀斧手、籐牌手、弓箭手,幾百人簇擁著高騎在馬上的鄢本恕,向西城門趕去,靴聲橐橐,兵甲鏗鏘,蹄鐵錚錚。
鄢本恕前後還有數騎,包括他的親信將領和衛士隨行。
隊伍行進,轉過街角,城內也瀰漫著一片稀薄的霧氣。
騎在馬上的鄢本恕無意中向上瞥了一眼,在大街兩旁的屋頂上,屋脊後閃現出幾點暗芒,那是金鐵之類的物體在遠近燈火映照下的幽暗反光。
刺客!
這一瞬間,鄢本恕猶如三九隆冬冰水澆頭,寒意沁入骨髓。
鄢本恕久經沙場,什麼偷襲、設伏、誘敵、暗襲、逆襲的戰術都經歷過,屋脊上的反光意味著什麼,他清楚得很,那十有**是兵刃之類的反光。
正要下令應變的剎那,眼前亮光突兀閃過,耀眼奪目,所有人都本能的閉上眼睛。
一枝三稜羽箭就在這瞬間,閃電般自上而下射入鄢本恕的前胸,其力量沉雄之極,箭鏃貫背,自後透出,身披的魚鱗鐵甲彷彿沒有任何的阻攔防身作用。
又是兩支利箭倏然接踵殺到,一箭取咽喉,一箭取眉心,顯然是確保致命的無情絕殺!
慘叫半聲,鄢本恕睜大失神的眼睛,從馬上仰面栽倒,後腦勺碰在地上,發出低沉的悶響。
嗖!嗖嗖!嗖嗖嗖!
令人心膽俱寒的箭嘯這時才密集的響徹長街,宛如雨打殘荷,連綿不斷。
矢如飛虻!
稍頃,殺戮已告結束,長街上十幾個火球仍然在燃燒,已經沒有站著的人。
瀕死的傷號痛苦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大街兩旁的屋頂上,數十個手持強弓背負箭囊的黑衣蒙面人,居高臨下無聲無息的審視著大街上死傷纍纍的戰果,對傷者的慘號無動於衷。
其中幾個黑衣人手上還持著好幾張巨大的神臂肩射弩,弩機在手,羽箭在弦,弓弦繃緊,殺氣濃重,瀰漫長街。
神臂肩射弩是皇朝官軍的一等制式強弩,射遠三百五十步,非勇力之士難以使用,在近距離擊發,足以將身披重甲手持普通鐵葉盾的一名壯漢連盾一起徹底穿透,想必就是這樣的強弩在剎那間射出了致命一箭,讓鄢本恕一命歸西。
就在長街伏擊發生的同時,興安州的南門也成了箭矢橫飛血腥遍地的殺戮戰場。
薄霧逐漸散開,城門換防漸近尾聲,但還沒有完全結束。
兩隊弓弩手整裝從兩個方向向著南城門開進,幾乎是同一時間接近城門。
「口令!飛鷹!」
駐守南門的守城士兵剛換防上崗,忙於重新佈防,注意力全放在城外,這時才發覺有兩隊弓弩手在換防的短短間隙內,在沒有什麼人注意的情形下,逼近到城門處。
似乎不太對勁,於是大聲喝問口令,一則示警同伴,二則區分敵我。
「鹽巴——!去死吧!」
口令正確無誤,守城士兵崩緊的心弦鬆弛下來,然而緊跟著的一句叱喝讓許多士兵為之一愣。
小型的軍用擘張弩,殺傷力不如蹶張硬弩,更不如神臂扃射弩,用箭也不甚長,但是速度也極快,話聲未落,數點暗芒已如寒鴉夜集,呼拉拉傾瀉而出,落在了守城士兵身上。
幾個喝問口令的守城士兵瞬間後退了一步,用手摀住傷口。
一個喉頭發出沉悶的聲音,仰天栽倒,他已被一箭射中咽喉,眼見不能活了;另外一個被射穿前胸,一個被射中肩膀。
緊接著又是颼颼幾聲,另外幾個驚呆了的守軍士兵未及反應,身上亦各中一箭,弩的力量終歸是比一般的弓要大,又是在很近的距離發射,因此他們的身子都向後載倒,甚至是向後滑行一兩步栽倒在地上,鮮紅的血沿著箭鏃上的血槽噴射出來。
箭矢橫飛,火球四擲,白刃相交,轉瞬間,南門陷入火海,一片混亂。
城內這時已經火頭四起,到處騰起滾滾濃煙。
「嗚嗚」,城外號角吹響!
「咚咚咚」,戰鼓擂動!
大地震顫,懾人的呼嘯響徹在黎明時刻的漢江之畔,強悍冷峻的氣息直撲興安州。
緊盔貫甲,盔上的紅櫻在風中獵獵飄動;握緊刀槍,密密麻麻的槍戟,好似荊棘!
黑壓壓的矛戟刀斧,如潮水般奔湧向前,甲申軍團在鼓角聲中奔襲而至,申猴軍團旗迎風漫卷。
鼓角轟鳴,甫遭變故的守軍也開始有了反應。
這是久經戰事訓練有素的軍隊,雖然兵力嚴重不足,而且這時還不知道他們的首領——『刮地王』已經殞命,但是應變相當迅速,很快聚集,人馬如長蛇一般交錯奔馳,衝向各處城門。
城池是最後的防線,如果被敵軍攻入城內基本上就等於戰敗,慘烈的巷戰多半等於殉道而已。
長槍、旌旗、盔甲、盾牌,州城之內,到處是奔行的士兵。
城門已經洞開,南門已經失守。
突然佔據南門的神秘人有條不紊地將『塞門刀車』等守城器械調轉頭來對準城內,築成壁壘,以阻擋從城下衝殺而來,意欲奪回城門的守軍。
城頭上也燃燒起烈火熊熊,阻攔城頭上從兩側拚命接近的守軍。
城外戰鼓「咚咚」,震徹原野,隆隆的步聲已經越來越近。
「嗡嗡」鳴響,長箭破空,密集的箭雨,如飛蝗群集。
圍繞城門的得失,攻守雙方拚命對射!
長箭尖利呼嘯,深深扎進牆壁,扎進盾牌,扎進刀車,扎進盔甲,扎進血肉……
黑色的箭桿「嗡嗡」顫振,餘勢不消,力道兇猛……
更多的利箭從間隙射入射出,在士兵頭頂亂飛……
「噗」、「噗」、「噗」、「噗」……
不時有士兵中箭倒下,血花四濺。
箭嘯之聲猶如狂濤,一浪接著一浪!
倏然,城中到處有人大喊:「刮地王死了!刮地王死了!死了!被殺死了!快逃啊!快逃啊!……」
隨著喊聲,進攻這處失守城門的守軍也開始有所動搖,箭矢的攻勢一時大挫。
畢竟激戰了這麼一會還未看到鄢本恕的出現,以守軍士兵對鄢本恕的瞭解,這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這喊聲在某種程度上適時解釋了許多守城士兵的疑惑。
「衝啊!」
潮水般的西北士兵已從城門處迅猛湧入,興安州大勢已去矣!
甲申軍團稍稍有點可笑的申猴軍團旗迅猛前突,勢如破竹,群龍無首的鄢本恕部崩潰在即,興安州的失守已成定局。
重慶府城郊外有一所不起眼的道觀——祥雲觀,綠意隱映,鳥驚庭樹,影度迴廊,清風時來,流泉潺潺,修竹清幽,在燠熱難耐的山城確實是難得的避暑之地。
然而道觀只是表面上的掩護,祥雲觀實乃龍虎大天師李大禮的養傷秘所,內藏乾坤。
在這道觀的地下,營建著一座隱秘的地底迷宮,李大禮便藏身此中,潛心養傷。
李氏家族父祖數代苦心經營數百年,光是脫離白蓮教自立為彌勒教門戶就已經經歷了三代人,一百多年的悠長歲月,到了李大禮這一代,已算得上是支庶繁盛錦衣玉食的大族世家,上則交通廟堂權貴,下則聚集虔信香眾數百萬人之多,一般的愚夫愚婦更是不計其數,呼風喚雨不可一世,除了見不得光之外,日常家居飲食器物也未必比那些個帝國大姓世家差多少。
這處地宮錦堆秀帷豪奢無比,堪比皇家王侯,處處銀燈高照,恍如白晝,室內鋪陳華麗,暗香盈盈。
李大禮時常養息調理的秘室之中,終日燃著甜膩的奇異香料,令人神思迷離。
幾個彌勒教的女天師、女法師**著嬌軀,嬌慵無力地擁被而臥,眼光卻落在蚨坐於蒲團上運息吐納的李大禮身上。
與戒律會十三峰之一的聽梵一場惡戰,導致兩敗俱傷,李大禮至今傷勢未曾全愈,仍然需要盡心休養。
彌勒教最根本的法訣仍然與白蓮教一樣,最早都源於佛門淨土宗的方便法門,然因白蓮、彌勒等教只一味注重神通之類的實用修行,不重視自性的體悟,實屬不循正道的邪魔外道,其傳道亦專以神跡靈應幻術異香等迷惑眾生,甚至不擇手段使用種種脅迫誘騙的鬼蜮之局或者屠殺來達成目的。這自然是不可能得到佛門諸宗派認同的邪道異端,不但從不承認白蓮、彌勒源出佛門,堅決與之劃清界線,甚至只要有可能,就不惜以雷霆手段打擊白蓮、彌勒等民間秘密教派的勢力。
彌勒教本身雖然是個大雜燴,各種源出佛家的神通法門、源出道家的道術、還有巫術或者說妖術什麼的亂七八糟的雜糅,但也同樣不願意承認與佛道有什麼牽連,雖然其源出佛門淨土宗是不爭的事實。
天上地下,唯有吾道至真,其他都是外道,各宗各教皆是如此,想要各宗各教妥協共存,形成一種勢力均衡,難矣哉!
李氏家族控制的彌勒教與帝國佛、道兩教的衝突難以調和,尤其是與戒律會更是冰炭不同爐,明暗爭鬥歷年不休,可謂死敵。
彌勒教能夠與勢力龐大的戒律會頡頏周旋,自然不乏修為高深的護教高手,在龍虎大天師之下,諸般大天師、天師、**師、法師和佛母、仙姬、聖女、龍女等,都是彌勒教中的核心精銳,彌勒香軍中統兵作戰的十大元帥、十大將軍,如蔡伯貫、王金剛奴等人,其實在彌勒教中的也是天師、法師、仙姬之類的核心人物。
彌勒教中,『龍虎大天師』地位尊崇,而修為最強的護教高手則是從不輕易露面的祖師堂護教大天師,這些護教大天師從不落單,慣於一湧而上聯手群毆,向來是彌勒教抗衡佛道戒律會十三峰的主力
李大禮兄弟幾個,能在『龍虎大天師』的位置上坐穩當,而不是淪為傀儡,除了淵源沿革和嚴厲教規約束之外,修為上因有方便法門的秘密傳承而具備相當水準也是原因之一。
李大仁、李大義、李大禮這三位彌勒教的『龍虎大天師』在神通、術法、武技上的修為,比之祖師堂的大天師們亦在伯仲之間,即或略有遜色也不甚明顯,若是一對一的單挑還真是說不好誰能穩佔上風。
李大禮甚至已經進窺天道之境,比一般的護教大天師還稍勝一籌。但也唯其如此,一旦遭受重創要想痊癒更不是一件容易和迅速的事情,尤其彌勒教一貫偏重神通術法,對天道本質的探究領悟不免歧途難返,障礙實多,突破瓶頸就更是事倍功半,收穫微薄了。
李大禮訖今仍需借助玉房雙修之術培煉精元,固養元陽,時常召教中的女天師、女法師、仙姬、聖女等在秘室中雙修參『禪』,其實卻儘是道教之法矣。
李大禮蚨坐蒲團,上身精赤,絲毫未見袞老之態,肌膚充盈著澎湃活力,威嚴不凡,若是穿上道袍,十足十的一位有道全真,仙風道骨,只是信奉了彌勒佛而已。
此前剛已在一番合體交歡中得到滿足的女天師、女法師們雖然嬌慵不勝,但在室中異香的催情下又逐漸**滋生,粉靨已含春,媚眼又如波,不時蕩漾著動人的光彩……
隨著李大禮一聲長長的吐氣,功課做完了。
糾纏良久,雲收雨散。
李大禮突然露出傾聽的神色,道:「有人來了。」
女法師忙退回原處,重新以被褥蓋往動人的身體。
叩門聲響。
「進來!」
一個儒服綸巾的精壯男子應聲推門而入,目不斜視,直視室中美艷嫵媚的女天師、女法師如無物,作揖行禮,道:「義父,傷勢可有進展?」
李大禮笑道:「落日庵的心法果然奇妙難測,最傷靈神元氣,復元殊為不易,幸好我精於玉房雙修采戰之術,善以陰元滋養元陽,已經復元大半,只要不遇大敵,當可無虞。
可恨,雷氏小兒不講信義,悍然扣押我教中菁英,否則,哼哼。」
李大禮言外大有不盡之意,其實就是彌勒教派往西北的秘使團中,有相當不少的女天師、女法師、佛母、仙姬等絕色女子,都是彌勒教花費了無數心血,經過多年搜求和培養出來的教中菁英,武技道法媚術等等都是一時之選,無論是傳教聚眾,還是爭勝以鬥,都極為得力。當然以李大禮『龍虎大天師』之尊,還可以這些女子為雙修采戰的上上品鼎爐,尤其是他現在重傷未癒之時,若有這些真陰凝聚,元陰旺盛的修行女鼎輔助作雙修采戰,或許他這惱人的傷勢早已經復元了,畢竟合乎要求的上佳雙修『爐鼎』,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
因此,想到被雷瑾的西北幕府毫無理由扣押軟禁起來的秘使團,李大禮至今兀自耿耿於懷,秘使團那一些人被西北幕府扣押不放,雖然不至於使彌勒教傷筋動骨,卻也等於無形中『折損』了彌勒教不少元氣,想起來就讓李大禮肉痛不已。在有事用人之際每有捉襟見肘的窘迫,能不肉痛嗎?而閱歷經驗不夠的新血,雖然武技道法媚術未必就比她們弱多少,但辦起事來總覺得磕磕碰碰,不能盡如人意,不經數年磨練,難以很快挑起重擔,獨當一面。
李大禮目光一凝,轉而問道:「外間可有什麼重要消息?」
「義父,從目前的諜報看,狄黑的大軍似是要集中全力拿下漢中,歸其節制的西北幕府平虜軍各個軍團,包括他直轄的西寧行營都在向陽平關集結。漢中北面大散關也採取了比較猛烈的南下攻勢,不過應該是牽制性的,北棧道天險使西北幕府無法投入太多兵力南下進攻。主要兵力部署應該是從西面秦州、略陽沿著西漢水河谷東下,以及從陽平關北上,兩路夾攻漢中府城。據查,狄黑的行轅目前也駐在陽平關。」
「唔,漢中方面若有要求,盡可能供給他們一應所需的糧秣器械,唇亡齒寒啊。不過,記得要多交換我們用得著的東西,石炭、金、鐵、藥材,不能白給他們,養虎遺患。」
「是。如此看來,如果漢中能支撐下來,可以舒緩西北平虜軍對我們的很大壓力。」
「哼,不要掉以輕心。寄希望在別人身上,通常都會讓人大失所望。告誡各元帥各將軍,合州、瀘州的防務只能加強不能削弱,尤其是合州,一定要堅決攔截敵軍向合州推進的任何行動。若是讓敵軍成功推進到合州城下,不但威脅重慶,而且將使我大軍遭到攔腰截斷,首尾不能相顧,南北不能呼應,形勢將對我非常不利。」
「是。孩兒明白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