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蓮葉田田偷得浮生數日閒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眼前大大小小的湖泊相連,蘆葦叢生,魚躍鳥棲,舟楫如梭,漁歌唱和,竟然一派江南的田園風光,雷瑾彷彿回到了江南水鄉,不由泛起幾縷鄉思鄉情,低聲吟詠起前人柳三變婉約清華的望海潮詞章。
這寧夏鎮城,這塞上江南,雖然沒有怒濤卷霜雪的錢塘怒潮,卻有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四方商賈紛至沓來,素有『小南京』之稱,與自古金粉繁華的金陵留都相提並論,亦可見其繁華之一斑,雷瑾以前也只是走馬觀花,注意力全在軍政事務上,今日才有些許閒暇在這寧夏城閒居幾日,真正體味一下塞上江南小南京的風采。
千騎擁高牙?
好似就是雷瑾今日之寫照。
今時不同往日,以至素日高高在上的帝國皇族慶王系宗室貴戚也沒了往日的威風,恭敬地遠出鎮城十里,前來迎候避暑六盤山中多日的都督大人到寧夏鎮城巡視。
大權在握,露出了鐵血獠牙的皇庶子『皇甫瑾』殿下讓人畏懼,但是這位皇上親封的干殿下也讓不少宗室貴族喜歡,除了慶藩家族承繼王位的嫡系,其他宗室旁支由於既不能科舉入仕,又不能力耕自足,更不能做工營商,只能坐食朝廷租稅祿米,多年生齒日繁,家道已經敗落得很,那點爵位祿米根本不敷應付家計日用,生計之窘迫,有甚於窮民者,那等恩襲遞降的宗室爵位又不能當飯吃,其實不要也罷。
雷瑾的幕府,卻放開禁令,允許眾多宗室子弟入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吏士學校,入通譯館,入弘文館,耕牧自足,做工營商,都無不可,甚至操持歌舞音律之業亦無所禁,更甚者是允許那些宗室子弟掛爵出售招徠商人撲買竟投,把帝國爵位視如商貨一般,以致什麼鎮國將軍、輔國中尉之類的爵位在西北河隴大把有得出賣,有不少商人踴躍竟投購買稱為「易名襲封貴爵」的爵位誥命,並由西北幕府另行具文蓋印認可。
這雖然違制,但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除了還存在一點象徵性的東西,已經完全是都督大人的天下了,何況既給了這些宗室不加限制全憑本事自食其力的人生路,又免去了西北幕府的麻煩,至少不會因為十數萬皇族宗室的生計問題而生煩擾。
而且宗室子弟中也不完全是庸碌無用之人,寧夏鎮處於西北邊陲守禦的突出部,蒙古游騎的經常性襲擾威脅,使得慶藩許多宗室子弟成為弓馬嫻熟,驍勇善戰的邊軍騎士和軍官;也有部分宗室營商手段高明,以前只能以隱匿幕後的方式營商、買田,現如今則可以大大方方的做起地主、財東來了;也有那等詞章華美喜好音律雜劇的宗室,放心大膽地為夜未央等話本或者編舞譜曲弄簫撫琴,因而名聲大噪,等等,這些既得利益的旁支宗室,反而成了西北幕府的堅定支持者。
而嫡系的慶王宗室,本來就是安富尊榮的囚徒,又早已被剝奪了護衛,是個沒牙的病貓,更不敢不給都督大人面子。
一番應酬之後,雷瑾便如同群星拱月般,在眾人簇擁下入駐寧夏鎮城清和門(東門)外的麗景園下榻。
寧夏自國初太祖皇十六子慶王就藩,歷代藩王營建府第宮殿不絕。
譬如慶靖王由韋州徙國寧夏之後,在寧夏鎮城南熏門內營建慶王府,建王宮、東宮、西宮、承運殿、後殿等宮室殿堂,又陸續建了逸樂園,慎德軒、延賓館、擁翠樓等
除了宮室殿宇外,還利用寧夏鎮城一帶湖泊眾多的有利條件大造園林,清和門外的麗景園即是其中之一。
此園之中,園中有園,景中有景,如林芳宮、芳意軒、清署軒、擬舫軒、凝翠軒、望春樓、望春亭、水月亭、清漪亭、涵碧亭、湖光一覽亭、群芳館、月榭、桃蹊、杏塢、杏莊、鴛鴦池、鵝鴨池、碧沼、鳧渚、菊井、鶴汀、八角亭、永春園、賞芳園、寓樂園、凝和園等等,樓台亭榭融於山光水色之中,一派情致柔美的江南水鄉畫卷,令人難以相信置身於塞上邊城。
麗景園青陽門外,則有金波湖,垂柳沿岸,青蔭蔽日,中有荷菱,畫舫蕩瀾於碧波之上,湖之西有臨湖亭,湖之北有鴛鴦亭,湖之南有宜秋樓。
其他如小春園,擷芳園等亦是寧夏鎮有名的園林,而寧夏鎮城四周湖泊眾多,如寶湖、三丁湖、官湖、金波湖、連湖、鳴翠湖、鶴泉湖、西湖等,許多任官或貶謫寧夏的文人官僚亦大建園林,使得寧夏鎮城的園林之盛幾不下於南京、揚州,算得上是塊風水寶地了。
護衛親軍一到就與先遣人員忙著擴大佈置警戒,雷瑾則在園中與濟濟一堂的寧夏鎮頭面人物酬酢往還應酬答謝,寧夏鎮城知事、守備軍團節度等地方軍政大員,還有回回馬家、楊家、白家、阿家等大姓的長老或族長等人都在場相陪,至於慶王則礙於皇族藩王的身份,先行回慶王府了。
即便是閒居,雷瑾也不會過於輕鬆,笙歌曼舞之中暗藏著醞釀著極其複雜的利害計算、權衡和妥協,與會諸人沒有誰敢掉以輕心。
壓倒一切的強大實力,使得各種勢力在連橫合縱的利益搏弈中,都必須考慮雷瑾這個『橫空出世』出人意料的強有力者的意向,所有的利害計算現在都必須圍繞雷瑾和他的西北幕府著眼做活,任何的推演籌算都得以此為要點,都在謀劃著琢磨著如何使自己一方的利益最大,他們又有多少籌碼可以拿來運用。
雷瑾現在的一言一行都牽動西北利益格局的某種變化,譬如都督大人將會出席的宴會,有無機會參與其中,就已經意味著身份地位財勢的高低。如果打破頭就可以參加這種宴會的話,河隴願意把自己的頭打破以求能夠與會的人至少應該在十萬以上,因為能夠參加這樣的宴會,對許多人來說就意味著滾滾而來的龐大利益,金銀美女,奇珍異寶,田地產業……
而對於雷瑾來說,這樣的宴會雖然冗長,卻是一種傳統的應酬答謝,他必需要耐著性子捱過去,否則就不僅僅是失禮的事情了,因為這些人都是西北幕府權力根基的一部分,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
帝國的倫理政治有其固有的遊戲規則,雷瑾要想實現自己的野心,而不是從此被規則束縛手腳,他就不能不盡可能地依循傳統的規則行事,在妥協中尋求進展,在迂迴中達成目標,雖然流民戰亂給予了雷瑾變革更張的最大自由,然而被許多人認同認可的規則,正面挑戰仍然是不明智的,適時妥協和巧妙迂迴,以求最終得到想要的結果。
應酬答謝就是按照規則行事的一部分。
當宴會結束時,已經是三更。
雷瑾心情比較好,至少在未來幾天,他可以偷得幾日閒暇工夫,放鬆一番,再說死亡威脅已經不是迫在眉睫般的危急,對於山海閣異種真氣的壓制已經有了比較大的改觀,無論如何是取得了進展不是?
在侍從的引領下,雷瑾悄悄來到麗景園一處單獨闢出來的房舍。
這裡已經被護衛親軍、火鳳軍團嚴密的守衛起來。
綠痕、紫綃兩人聯袂出迎,她們倆是剛剛從武威黃羊河農莊趕到寧夏城的。
「有什麼大事?非得跑那麼遠,親自來一趟?該不是想爺了吧?」雷瑾呵呵打趣。
紫綃白了雷瑾一眼,嬌俏動人,說不出的美妙,道不盡的風情盡在眼波流動的一瞬間:「哼,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爺只管著風流快活,哪裡會想到我們幾個醜丫頭哦。鬼才想著你了!」
「哎呀,十幾年了,咱家紫綃原來是女鬼啊,爺怎麼就從來沒有發現呢?快讓爺看看,人鬼有何不同。」
說話間,雷瑾已經一把將紫綃攬入懷中,「唔,紫綃你可沒有身為女鬼的自覺哈,爺可聽說鬼就像煙霧一樣,輕若無物。你怎麼這麼重啊,一定是貪吃了吧,還足足比綠痕重了半斤,要注意哦,。」
「啊?哪有?」紫綃一驚,然後明白雷瑾是開玩笑,逗她玩,半斤一斤的,說得煞有價事,蒙人吶!
「爺啊!」紫綃跺腳不依,卻是一派青春少婦的嬌嗲嫵媚風情,令人心中怦然。
「別鬧了,還有正經事咯。」
雷瑾和兩女笑鬧著登堂入室,打眼一瞧,不由一愣。
堂中竟然佇立著十幾位相貌神韻都差不多的『雷瑾』,正唸唸有詞的做著一些動作,行走、端坐、舉杯……
這種情形怎麼看怎麼都透著一股詭異,但仔細看去,這些個『雷瑾』其實又不是很像。
「這些替身哪裡來的?不是太像啊!」雷瑾一臉的波瀾不驚。
「爺啊,你仔細看清楚些咯。」綠痕輕笑。
雷瑾凝神細察,原來眼前這十幾位『雷瑾』全是女扮男裝,眉眼上看去,卻依稀都是內宅中的妾婢。
「這幾位,都是和爺差不多身高,化裝易容之後,在稍遠處一定可以騙倒沒有什麼戒心的人,加上侍從的適當掩護,運用好了可以亂人耳目,混淆視聽。」綠痕在旁說道。
雷瑾不置可否,說道:「如果用千里鏡的話,會否看出破綻來?」
「已經用千里鏡試過,在眾人簇擁掩護下,如果不是太長時間的露面,從遠處不會讓人發現什麼破綻。」
「哦。」
雷瑾沉默不語好一會,突然問道:「綠痕,你還藏了什麼私貨兒,還不給爺從實招來。」
「再沒有了。」綠痕嫣然一笑。
「得,爺還不知道你?眼前的這些不過是引子,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手鑭一定藏得密密的,誰也不知道。再不說,爺可要家法伺候了。」
「哼,爺就是偏心綠痕姐咯。爺,你可要一碗清水端平了,人家也要領爺的家法耶。」紫綃抿著嘴低聲偷笑。
「呵,紫綃兒,你個小浪蹄子,」綠痕低聲笑罵,「想要爺疼你,直說就是,怎的混賴到我身上?晚上讓你一個人領爺的家法好了。」
雷瑾哈哈一笑,道:「不如同領家法好了。」
「想得美,就不讓你得意,哼。」綠痕、紫綃異口同聲否決道。
「得,算爺沒說。花槍耍完了,也該說了吧?」
綠痕微微一笑,「還有幾個替身,都分開安排在秘密之地,並沒有一起過來。這些個替身,要換了不是日常親近之人,一般的僚屬不易發現他們的破綻。其中最象爺的有兩個,是獨孤堂從江南尋來,現在已經粗通弓馬騎射,單獨安置在兩處,他們互相之間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有一些不重要的應酬現在就可以讓替身完成,如果運用得法,可收鬼神莫測之效,擾亂敵人耳目,方便我們行事。」
「唔,這事知道了。記住,必需要嚴格保守秘密,並牢牢控制住這些替身,凡洩露一絲一毫者立斬無赦,這事,你們倆必需親自掌握,不得假手於他人,明白嗎?」
「明白。」
「且都歇息了罷。呃——」
夜深了,這一幕只是如同河面上泛起的一絲漣漪,迅速消泯在夜色之中,無人知曉。
麗景園青陽門外金波湖。
淅淅瀝瀝的雨水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夜,到了清晨方歇。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滿湖的蓮荷,一枝一蔓都飽滿挺立,寬大厚實的荷葉上,水珠滾動,隨風飛落。
覆蓋著水面的漣漪,小半個湖面,幾乎都是深綠的荷葉,不顧一切的搶佔地盤,不給清水一絲天空,爭先撐開了翡翠般的荷傘,初初綻放的粉嫩蓮花,俏生生立在綠葉清水中嬌艷欲滴,清水立嬌荷,天然去雕飾……
雅賞荷花,良辰最好,不外乎清晨陽曦、細雨黃昏、朗朗月照三者。
不過,清晨雨歇之後,葉上初陽,雖無『數點飛來荷葉雨,暮香分得小紅天』的風姿雨韻,但浮塵皆被雨打風吹去,滿湖搖曳多姿的蓮花益發嬌艷動人,香遠溢清,葉綠如染,雨珠晶瑩,清涼如玉,心頭的紛繁雜蕪也在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景象中煙消雲散,心境清澈如水,再不留下一點兒渣滓。
金波湖上,蓮舟往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一眾錦綺綾羅環肥燕瘦的年青女子划動著蓮舟,深入蓮花深處,享受著採蓮的閒趣,嬉戲之聲不時從蓮花叢中傳出。
水面輕輕蕩著的小船,快樂的女人們,同聲哼唱著採蓮歌,歌聲柔媚,餘音裊裊,動人心魄: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湖中魚兒浮沉,有不少顏色鮮艷的珍奇錦鯉更是引來女人們無窮的興致,划舟追尋。
游魚在水,不甚清晰,可它四處游動,劃出縷縷水痕,出沒於蓮葉之間,自然不時的被女人們發現魚兒的蹤跡,帶來不可預知的驚喜。
「魚戲蓮葉間!」
女伴們的小船兒便紛紛向蓮葉深碧中靠攏過去。
「魚戲蓮葉東!」
又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了起來:「魚戲蓮葉西!」
眾船兒又應聲向出聲處劃去,留下滿湖或嬌柔或清亮的嬌笑蕩漾起陣陣漣漪,水花朵朵。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凝嬌含笑映清波,妖姬似花含玉露,女人們都如孩子似的歡叫起來,鬧騰起來……
與女人們肆意縱情的放開來鬧騰不同,雷瑾卻是獨自一人泛舟湖上,享受獨自垂釣的樂趣,一動一靜之間,恰成鮮明對比。
只有兩隻小船遠遠地跟在雷瑾座舟後面,上面只有十來個剽悍的親隨護衛,整個麗景園,包括金波湖已經被護衛親軍嚴密封鎖,隨身護衛倒是不必太多。
朝陽初升,湖風吹拂,還不是燠熱難耐的午後,盪舟湖上還是相當愜意的。
一葉輕舟疾速破水,如飛而來。
船上是峨眉高手——女尼掌令尼法勝,一個容貌清秀如水,說不上如何的出色但比較耐看的年青尼姑,一個身材嬌小玲瓏,卻偏偏將『峨眉七絕』中一力降十會的『普賢力』練至爐火純青的女流坤道,以『普賢力』配合霸道險崛的『峨眉刺』,走以力破力剛猛強橫的武技路子,在女子中實屬罕見。
小舟驟然靜止不前,詭異的違反了自然物理。
尼法勝則已經從小船上騰身而起,如疾雷閃電般落腳雷瑾垂釣的小船,卻是點塵不驚,宛如鴻毛飄落,顯然她已經練至陽極陰生之境,無論是陽剛還是陰柔的勁道,控制起來都已臻隨心所欲的地步。
「什麼事?」雷瑾沒有回頭。
「西川狄爵爺有重要手折遞到,綠痕姑娘請都督大人立刻回麗景園裁決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