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水迢路遙風水大師走南北
細雨霏微,雲橫秦嶺。
天色已黃昏,碧森森一帶松林子繚繞著一團一團黑雲,沉墜在樹梢頭,醞釀著大雨。
一陣橐橐蹄聲,晃晃悠悠從山林閃出一騎,卻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驢,驢背上架著兩桿無纓黑漆長槍,槍頭上還包著防水油布。
道路不靖,匪盜出沒,這年頭出門之人但凡練過三招兩式會些弓馬的,似乎都習慣著帶兵刃防身,這人帶兩桿長槍上路也沒甚稀奇,只是沒有看到他攜帶有弓箭,多少讓人有些兒意外罷了。
騎者頭上戴著斗笠,寬大而彷彿道袍的油綢雨衣,把全身遮了個嚴實,鞍座後還掛著個大葫蘆,繫著紅絲帶,鮮亮惹眼。
老驢蹄起蹄落,踐踢著滿地的枯籜敗葉,時或濺起串串污水泥漿,散發出陣陣枯葉霉爛的氣味,成群的蚊蚋圍著一人一驢飛舞,嗡嗡咿咿,驅之不散。
老驢馱著那人在山間疏林中悠悠穿行,在莽莽群山中獨自一人尋路而進,這人膽子倒是不小。
突然,草木唏唆,遠近數叢灌木、幾塊岩石明顯的移動包圍過來,這種詭異情形如果出現在一般人眼中,可能會以為是山精妖魅出沒叢莽害人性命,不免驚慌失措,老驢上的騎者卻是鎮定得很,輕拉韁繩,穩穩地端坐驢背之上,不言不動地注視著閃現出來的幾個人。
突然出現在這寂靜山林中的幾個人,每個人身上都外露著一模一樣的剽悍冷厲氣息,陰森可怖。
每人身上都是一件上下相連的奇怪緊身衣,上面隱隱的細鱗密佈,外面則套著一件敞開的花花綠綠的對襟怪袍,全身上下都是濕漉漉,臉面之上亦是一片雨水沾濕的痕跡,發須上還綴著水痕,一閃一閃的,就這身怪異的裝束,即便不是鬼怪也差不多了,尋常人乍見之下非得嚇個半死不可。
「你是何人?」
其中一人上前兩步問話,其他人則仍然保持著隨時應變的警戒態勢,驢上的騎者顯然也非常的戒備,腳下微磕,那老驢倒也靈性竟然向後急退兩步,一把烏黑的大彈弓便已經出現在騎者手中,引而未發,反問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那上前之人呵呵一笑,亮出一塊爛銀符牌,說道:「我等西北幕府平虜將軍麾下軍將,奉上命所差追剿兇惡匪徒。今日我等在此干辦,你需速速稟明身份,不得自誤。」
騎者仔細端詳了那面爛銀符牌,鑄造精良,紋飾繁複,顯然鑄造費時費工費力,還需特別技藝才可打造出這樣一面符牌來,不是尋常人可以隨便偽造仿冒的物事,這才少許放心,收起彈弓拿下斗笠,說道:「各位將爺,老夫西江司馬翰。」
那問話的軍將上下打量著年約四十許,雙目有神,儒雅灑脫,氣度不凡的司馬翰,口中問道:
「你為何孤身一人在山嶺從莽中走動?」
「老夫自恃走慣山路,不聽他人之言,一路上只顧貪看山中風景,竟爾迷失道路。眼下正愁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山去呢。」
「你身上可有路引符牒?我等要驗明你的身份,方能放行。」
接過司馬翰拿出的路引,那軍將看了一眼,不由改容,不復先前居高臨下的語氣,而是很恭敬地說道:「原來先生還是風水堪輿大師,在下真是失敬之至!」
司馬翰早已經對類似的前倨後恭情形見多不怪,只拱手笑道:「好說,好說!」
原來風水師,又稱陰陽師、地理師、堪輿師、地仙等等,舉不勝舉。
而風水師所專長的風水之學又稱堪輿,「堪」者天道,為陽;「輿」者地道,為陰,即是陰陽之道也。
舉凡人們構築都邑、城郭、堡寨、住宅、墳墓等建築時,都要請風水師對選址之地的自然形勢、方位、流水形態,和地表下的精氣(龍脈),以及整個環境陰陽調和的情形,進行優劣吉凶的綜合判斷,尋找出優良的佳境勝地。
所謂的好風水,即是「藏風聚氣」的所在,亦即生氣棲息之所。所謂藏風者,其地不暴露於勁風吹襲之下,平和舒適;所謂止水,其地河川不傾流而瀉,婉轉而滋養,生氣聚集。
譬如新建城池的地址選擇,風水師就要對築城地的地勢選擇、城門、護城河的位置,城內重要建築的位置和方向首先提出意見,提供地方官、仕紳們會議討論。然後由風水師進行有關『風水』方面的改良與修補,譬如選址時注重爭取新建城池具有良好的防禦性,最好有天然屏障,而城池四周山嶺江河環境應以封閉或半封閉為佳,能夠就近而有效地利用山林圍合中的平原、流動的河水耕種墾殖,以及收穫山林中的竹木果實等豐富物產,等等。
又比如在風水之學中,流經『龍脈』的生氣,其停駐、融結的方位,被稱為『穴』,即是修築城池、宅居或者陵墓的位置,而緊靠該穴的後方山嶺,稱為主山(龍脈通過的主要之山),一般為保護這種被風水師確定的龍脈經行的山或者『主山』,一般地方官府會貼出告示,禁止人們上山開掘、採石、伐木等,其目的則是擔心龍脈被損傷或切斷,使生氣不暢,帶來厄運。
說起風水,如算命先生,掐指算出生辰八字;如相面卜者,誇人天庭飽滿,有福相貴相;以及替人看宅,手持羅盤在宅前屋後定方位的所謂堪輿術士,這等似與風水沾一點邊的江湖術士通常一張嘴厲害非常,上能騙鬼,下能騙人,雖然把什麼卜宅、相宅、圖宅、青烏、青囊、形法、地理、陰陽、山水等說得頭頭是道,卻不過是近乎於騙子的江湖九流中人而已,並非正宗風水師,也並不很懂得風水,只是借一些深奧難明的術語,靠自己的靈巧詭譎蒙騙過關。
但因為在許多人心目當中,對於風水的理解僅僅是將先人葬在一個風水極好的地方,子孫後代就可飛黃騰達、變龍化鳳,又或者認為,住家院落裡有敗壞風水的東西或者設計,是絕對不可取的,一旦家裡有犯忌的東西,輕則雞犬不寧、六畜不安,重則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因之一般的普通人對堪輿師很是尊敬,甚至是敬畏。
一般說來,天下精通風水之學者,源流分為有形勢宗與理氣宗兩大派——
形勢宗,又稱「巒頭派」,或稱「形法」,以「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為基礎,實地踏勘考察,尋求生氣所在,所謂「形以眼觀、氣須理察」也,一般不用羅盤。
形勢宗強調「望氣」,注重現場的實際量度,注重自然環境的審辨,注重對諸多因素加以綜合考量,主張從整體上把握風水形勢,審視人在天地間,與天地萬物的複雜互動,以及山川形勢的互相配合諧調與否,不受無謂的禁忌影響。
形勢宗風水師通過對山川形勢、水流動向、林木疏茂的觀察,取法先民長期生活經驗所發展的生存智慧,發掘災害的根源,防範災害於未然,素樸而理性。
鑽研形勢一宗風水堪輿之學的多是兼通儒道博覽百家的飽學之士,如漢魏之管輅,晉之郭璞,唐之楊鈞松、袁天罡,宋之陳希夷,蒙元之劉秉忠、郭守敬,國朝之劉基、姚廣孝等。
而理氣宗,又稱「理法」,則推崇「陰陽之氣」,注重天地人的種種感應,強調陰陽、八卦、五行、天干、地支、九宮、八風諸說,主要借助羅盤辨方正位,配之以帝國傳統術數中的八卦五行生剋、河洛圖書之數、及天星卦象運行等方法,進行雜合演算,以察生氣,從而判定吉凶順逆,推算吉凶禍福生剋,滿足大眾黎民怯禍求福、趨吉避凶的世俗心理,充滿神秘詭異,難以窮究。
鑽研理氣一宗風水之術的則多是下里巴人,以及挾著羅盤謀功利混飯吃的江湖術士,以碌碌無名者居多。
無論形勢宗還是理氣宗,皆以「氣」為基礎,都認為陰陽之氣相交聚合,達到平衡的地方,便是一處風水寶地。
因此無論是陽宅或陰宅的選址或營建城郭屋宇,兩派都重視對氣的疏導、纏護、會聚、回收,其目地都是為了使「升降變化」的「天地之氣」能聚合一處。
又因此兩派之間既時常的相互詆毀,相互抨擊,又常常相互滲透,相互借鑒。
形勢宗風水師多著重以山河地理等自然環境的「形勢」起伏變化來作出吉凶的判斷,因避唐末黃巢之亂,隱居於西江興國的大唐國師楊筠松所帶入的北方風水之學便成為南方形勢宗的源頭。
形勢宗一直是帝國風水之學的主流,風水大師輩出,本朝以勘擇皇家帝陵的風水世家廖家最為著名,歷代以來曾出過幾十個國師和欽天監博士,這一代廖家最有名的風水大師便是廖均卿。
正宗的風水師因為種種的原因,不但一般人對他們相當尊重,甚至連權貴豪門也並不願意冒犯得罪他們,所以那軍將出於一般人趨利避禍的心理,才會表現得這般的前倨後恭,原因在此。
司馬翰和那西北幕府麾下的軍將對這點是心知肚明的。
司馬翰並不知道眼前這幾個剽悍的軍兵,其實並不是軍旅中人,而是西北幕府秘諜部所屬的一隊殺手,『平虜將軍追殺令』未曾取消之前,他們的任務就是一直緊盯著魔道六宗的人,時不時發動偷襲暗算。
那上前來問話的軍將看罷了路引,雙手奉還,又提出要求:「司馬先生,在下職責所在,請問除了一對長槍和彈弓之外,隨身還帶有其它兵刃麼?另外不知能否借先生彈弓一觀?」
平生鑽研風水之學,司馬翰實地踏勘風水龍脈,足跡遍及各地,防身自衛的本事還頗是不弱,靈敏的耳目以及閱歷都告訴他,藏身山林中的絕不止已經露面的這幾個人,所以他還是非常小心的應對,並不因為對方前倨後恭就得意忘形。這樣的荒山野嶺,可不是什麼爭強好勝的地方,只要對方不特意針對他,自然樂得無事,司馬翰倒也無意去打探是何等兇惡的匪類,能讓這些一看就極剽悍的軍兵如斯小心謹慎,聞那軍將之言,便笑道:「隨身尚有匕首一把。」
說著,自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連同彈弓一起遞了過去。
那匕首只是一把常見的精鋼匕首,除了看上去價錢應比一般的貴些,並無特別稀罕的,倒是那彈弓在那軍將手中翻看了好一會,才說道:「好彈弓,怎的弓架是用銅片鋼條合股打造的?好生墜手。這筋弦也是極好,手上力量若是弱了,怕是會欺手呢。難得,難得……」
司馬翰笑道:「這彈弓乃是老夫好友所造,世上卻是再沒有第二把了。」
將匕首、彈弓原物奉還,那軍將很客氣地說道:「先生還是快些離開山區吧,從這裡向西兩里,再折向北行,就可找到去寶雞的大路了。天黑之前倘找不到大路,先生怕是只得在這山林子裡野宿了。入夜後非常危險,先生又是一人,還是盡早趕路離開山區為好,在下就不耽誤先生了。後會有期!」一舉手間,那幾個攔路問話,最後又順便指路的軍兵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山林中。
看看黑雲密佈的天空,想想正在醞釀中的大雨,司馬翰心中叫苦不迭,歎了口氣,抽手解開繫在鞍座後的大葫蘆,仰脖「咕咚咕咚」地飲了幾口,葫蘆裡粗劣的村釀酒水,喝在嘴裡一股子苦酸澀辣之昧,雖然提神,司馬翰卻也不禁皺起了眉頭,催著那頭老驢兒沿著山間若隱若現的獵徑向西而去。
那幾個突然出現的軍兵,身上那詭異的帶著細鱗的柔軟緊身衣似乎有點像水靠,但水靠多以油綢和鹿皮製作,帶鱗片的會是什麼皮?
不會是巨蟒蛇皮吧?
唔,少量還行,若是做許多的話,皮張一定不夠,不應該是蛇皮。
遼東塞外有些以射獵捕魚的蠻夷部族剝河中大魚的魚皮做衣褲,莫非是魚皮?那倒有可能。
那些西北幕府的軍兵估計就是些外圍的人,也不知道能讓如斯剽悍的軍兵如臨深淵一般小心的所謂匪類是何等的強悍難纏。
司馬翰自家知道自家事,以他的身手和機智對付一般的剪徑匪盜十來個人或許足可勝任,但十個司馬翰也未必能對付得了剛才那個曾與他對話又給他指引去路的軍將。
在山林中轉轉折折,走了很長一段路,果然找到了去往寶雞的大路,可以由之前行再轉上帝國驛道,司馬翰終於舒了口氣,露宿野外,雖然是夏天,最好還是能免則免吧,何況大雨下來的話,在山野中終究是極為不便的。
一望林木豐茂,川澤廣遠,暮色四合,司馬翰盤算著趕快找一處村落人家投宿。
陶塤嗚咽,粗礪淒清婉轉悠揚,飄蕩在夏夜的山風裡,飄得很遠,很遠……
騎驢一路的緊趕,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披上了沉沉暮色,司馬翰打眼一望,這一帶竟是難得看到多少綠樹,與先前大不一樣,想來這一帶的土地在戰亂中多次經歷兵火,許多樹木都被砍掉燒掉了,不少地方甚至完全是一片焦土,連草都不易長好。
關中雖然近幾年冬天都有大雪,但河渠水利的大部分湮毀,蓄不住什麼水土,瑞雪無豐年,每年仍然不是春旱,就是秋旱,再不就是夏澇,各地大小旱澇頻仍,旱時地裂,澇時過水,水過後馬上又是風沙撲面,昔日富饒的八百里秦川除了長安城及其附近城鎮還在勉強支持,其他大部分城鎮沃野竟成這般模樣,令人痛感無奈無力也,若不是陝西流民多已星散四方,到了別處,這陝西殘餘的幾支流民軍也不致於象眼前這般的小打小鬧,定然又是流民風從響應,成狂飆席捲橫掃之勢,實在是人都跑光了,沒有跑的人也就是龜縮在一些堅固大城裡等待時變。
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盪,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
司馬翰騎在驢背上遙望嶺下,不由沉重的歎息一聲。
他曾經走遍帝國南北,當年所見關中未有如此景象,多年以後重遊故地,所見到的卻是荒涼貧瘠的景象,如何能不歎息。
而且,這片還是關中邊緣,經歷戰火比較少的地方,又已經納入了西北幕府的有效控制,肯定還不是最荒涼的地方,也就是說,還有更多的荒涼不毛之地,有不少縣城市鎮已經完全在官兵和流民軍的來回鏖戰中變成廢墟。
這樣的地方,要想重新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的富庶之地,沒有點翻天覆地鐵血手腕,還真是不行。
司馬翰很多年前,數度過渭水,幾番越秦嶺,在山地中尋訪,關隘險阻,仔細踏勘;子午谷,藍田塬,關中、渭北平原,涇水河谷,徒步或騎驢踏勘,來回察看,硬是把延綏,渭北、關中、漢中等地,全部梳篦過幾遍,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
深刻的思慮在孤獨的審視中產生,嘖嘖眾議只會妨礙心神,而無助於明澈的思慮。
艱苦的踏勘,使得司馬翰雖然不太為普通人所知,但在風水堪輿的同行中卻已是真正的大師,即便是風水世家廖氏一脈也不敢對他有絲毫的小視。
這一次司馬翰重新進入陝西地界,其實也有一段時間,他是先遠至吐魯番、哈密、青海等地踏勘,然後才折返回來,在關中、漢中、四川間風餐露宿地走了一大圈,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可謂是倍嘗艱辛。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司馬翰已經有了相當成熟的龐大構想,他準備再次西入河隴,去說服一個人,說服他支持自己用二十年時光所琢磨出來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