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急遣救兵綁架勒索有隱情
快馬一鞭,在曦微的晨光中,巡捕營校尉江天向城關巡守的守備兵亮了一下牙牌,蹄聲得得,策馬進了隴州城。
隴州城在隴山以東,與秦州(天水)分別夾峙於隴山的東、西兩側,控扼從渭水河谷穿越隴山之路,凡欲控制隴山形勢,則扼隴坻之險,控秦、鳳之沖的關中重鎮隴州是必爭必取必守之地,西北幕府亦因之置其為直隸州,駐有重兵守禦,軍事、秘諜、治安、監察等各種辦事衙門派駐官署林林總總,一般平民根本就無法想像在隴州城裡有多少官署衙門。
江天,就是西北幕府內務安全署駐隴州的一名巡捕營校尉,原名江狗剩,沒辦法,莊戶人家不就想著生下個娃好養好活嗎?爹娘盡給起的都是狗剩、鐵蛋、瘸狗、屎蛋、黑子一類難聽的賤名兒,沒有別的想法,就是覺得這難聽的賤名兒能夠讓小娃兒命硬一些,可以長命百歲無病無災,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關中多年亢旱,加上吏貪官暴,稅監橫行,水利河渠年久失修幾乎已經到了湮塞毀壞殆盡卻無人過問的地步,天災雖然難捱畢竟敵不過**之慘痛,如果水利河渠修整完好,雖大旱亦未必導致最終糧食顆粒絕收,而即便糧食絕收,如果官吏稅監不是那麼橫徵暴斂催糧催餉,如果朝廷能夠有適當的賑濟安撫,都不致於激起流民變亂。
去年關中流民亂起時,很多地方整村整村的窮苦佃農攜家帶口參與到流民軍中,都是實在是過不下去鋌而走險求一活路的人家。
江天是陝西綏德地方一戶窮苦莊戶人家的孩子,一家子父兄叔侄幾十口人,全部加入到流民軍中,轉戰四方,在戰亂中父死兄亡弟喪,直到流民軍在山西被邊軍擊潰,雷瑾趁勢安撫收降二三十萬流民男女驅眾西返河隴時,江天也和戰亂孑余的兄弟叔伯親族一併編戶入籍,成為西北幕府治下之民。
江天因為在流民西行途中表現出了不錯的組織統馭的才能,雖然大字識不得一籮筐,也被內務安全署選入巡捕營,改名江天,跟著一些從各地的府縣衙門三班六房中挑選來的刑房掌案、書吏;快班的捕頭、捕快以及仵作鄶子手等見習學徒,那些胥吏隸役都是世代師徒相傳父子世襲的胥吏隸役世家,又積年辦案,經驗豐富,江天跟著這些人除了見習查勘刑案訪查偵緝的本事外,亦通習文墨算籌公文案牘來往錢糧賦稅出入諸事。
當然由於巡捕營的人手緊缺,江天也不過是囫圇吞棗的跟著那些師傅學了三個月,不過是死記硬摳,剛剛囫圇記住了幾卷手抄的刑案秘本,背誦了宋慈所著的〈洗冤集錄〉,以及熟記了不知來歷的幾大卷〈帝國刑案統編〉和帝國及西北幕府頒布的相關適用律例法令,見習了十來宗刑案的實地查勘訪查偵緝之後,就被匆忙任命,派到隴州巡捕營作了一名緝事校尉,統領著一幫巡捕甲士、巡捕兵丁專責查勘偵緝兇殺綁票搶劫強姦等刑案。
對於幾乎不通文墨的江天,那三個月著實是翻天覆地脫胎換骨的三個月,靠著一股子不要命的拚勁,日夜死記硬背,比其他識文斷字通曉文墨的人多下了好幾倍的死工夫,終於達到粗通文墨略習案牘而能有所成就的地步,再則經過在隴州這幾個月的實心辦差,在偵緝刑案上也逐漸熟練上手,儼然已經是一名經驗老到的巡捕營「大捕頭」了,至於老百姓可不管他是什麼巡捕營緝事校尉,仍然習慣稱其為『江大捕頭』,雖則知道他這巡捕營的「捕頭」,權力遠比州衙、縣衙三班六房的捕役要大,但也僅此而已。
馬踏長街,碎步輕馳。
江天瞥見前方街角轉彎處新開的一間蒸餅小店,已經有人在光顧了,手中馬鞭不由一揚,打馬向前。
這隴州城裡,美食小吃應時糕點很是不少,千層油酥餅、葫蘆頭泡饃、水晶餅、黃桂柿子、粉湯羊血、羊雜碎、庾家粽子、樊記臘汁肉、童家臘羊肉、羊血饃、餃子、米粉面皮、水晶柿子,種類多多,差不多長安市面上有的小吃糕點,這裡也都有。
不過江天就是比較喜歡那以一升面對三合豬油蒸出的帶餡蒸餅,趁熱吃特別美味,當然還很實惠,江天窮苦出身,實惠的東西總是讓他有特別的好感。(註:古代十合為一升)
扔下幾文銅子,油紙裹了幾個新蒸熟的蒸餅,江天也不下馬,就騎在馬上,一邊走一邊吃,熱氣騰騰的蒸餅味道還真不差。
剛進了巡捕營設於城中的辦事衙門,還沒下馬,手下的一個巡捕甲士就匆匆跑過來,高聲稟道:「校尉大人,指揮大人有事找你,讓你一來趕快上公事房去。」
「哦,馬上就去。知道是什麼事嗎?」江天隨口問道。
那甲士壓低聲音道:「頭兒,傳令兵什麼也沒有說。」
江天沒再言語,甩鐙下馬,吩咐一聲,逕直去巡捕營公事房見指揮大人。
隴州城其實駐紮了好幾個巡捕營,江天任職的這個巡捕營主要負責查勘偵緝隴州地面上發生的重要刑案,下轄若干巡捕校尉,長官就是巡捕營指揮,在各巡捕營指揮之上,還有一個總管的最高長官——巡捕都指揮大人,統轄所有派駐在隴州的巡捕營。而與都指揮同列的尚有巡捕督察、巡捕監事等長官則不必細說。
見完了指揮大人的江天,面色沉著,臉上的肌肉繃緊,匆匆返回自己的公事房,馬上吩咐書吏趕快集合在班輪值的甲士兵丁,顯然是有比較重大的刑案發生,需要馬上出動。
嚓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江天雙目炯炯,注視著身披黑色牛皮鎧甲,頭戴朝天交角黑紗帕頭的甲士和兵丁大步邁過門檻,魚貫而入,迅速排成隊列,停步站定,凝視前方,脊背挺拔,等候指示。
一律的黑衣黑甲,這是內務安全署所屬的巡捕營和鋤奸營大舉出動時所穿著的制式公服。
江天舉手做了一個手勢,所有甲士兵丁都肅然不動,注視著江天。
只有二十人在班,其他人都在外查案或者休沐在家,江天掃視了一下自己的部屬,說道:「有一宗綁票案發生,上官要我等立即出發解救事主,避免撕票。
被綁票的事主是西城開醬坊油鋪當鋪的宋二員外,線報稱其已被強徒擄往離州城七十里的小營屯。」
「頭兒,」一個巡捕甲士疑問,道:「去小營屯救人?就我們這二十人可不行啊。小營屯一百多戶人家,五六百口人全部都姓王,連從外面娶回村裡的媳婦都姓王,到那裡拿他們一姓的人,後果難料。」
「不妨,指揮大人已經簽發了調動民壯鄉兵的調遣勘合,在城郊徵調了給發兩日行糧的兩千民壯,現在估計已經先期出發了,我們得快些騎馬趕上去,今晚得趕到小營屯動手解救事主。」
「哦。那強徒到底勒索了多少銀兩,居然還驚動了上面,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嘿嘿,強徒只索要了兩百兩銀子,你們信麼?」
「兩百兩?」
所有的甲士兵丁都瞪大了眼睛,不是數目太大,而是數目令人吃驚的少,綁架了隴州的大財主,怎麼著也要勒索個五六百兩銀子到手吧?就算勒索個三五千兩銀子,宋二員外也隨便拿得出,只勒索兩百兩銀子的綁票案,真是有點可怪了。
為了兩百兩銀子綁票,雖然不是不可能,但綁架了宋二員外才索要這麼一點銀子,匪夷所思!
「宋二員外是隴州有數的幾個大財主之一嘛,人家一綁票,宋家兒子慌了神,不管是巡捕衙門、州衙、還是提刑按察行署衙門一通兒都跑遍了,知州大人都親自出面,上面能不給面子嗎?
不過這事兒恐怕是有些古怪,嘿嘿,只是現在的首要任務要先把事主解救出來,其他的事後再說。」
江天雖然讀書不多,但有一種天生特質,無論做什麼事,他總是能冷靜縝密的考慮周全,並且審情度勢地下定決心。當決意已下,他又能無所畏懼,鍥而不捨,決不知難而退;即便事機急迫,亦能從容不迫,不失定力,保持足夠的鎮靜,他之所以能被破格錄選巡捕營,完全與他這種天生特質有莫大關係。
江天迅快的下達指令,指示部下應作何等整備,去一個極可能滿懷敵意的偏僻山村救人,衝突難免,帝國法令的權威在那種地方不一定有效,能夠憑仗的只有純粹的武力,所以必須在出發之前作好準備,弓箭刀槍鎖鏈繩索都得齊全,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最好的結果是以強大武力威懾小營屯屈服,不戰而屈人,解救出被綁票的事主是為善之善者也,萬一不行,只能流血搏命了。
「出發!」
蹄聲雜沓,很快出了隴州城。
路徑窄小,夜風清靜,偶然聽得一兩聲遠村犬吠。
疾行七十里趕到小營屯附近,中間除了午間打尖歇腳之外,都是在兼程趕路。
受過嚴格操練的西北幕府守備僉兵可以在白晝全副武裝急行軍八十里,那些臨時徵調過來的民壯是較難做到的。攜帶弓弩箭矢刀槍盾鉤等兵器,以及兩日的行軍口糧,負重步行疾趕七十來里地,而且後半程還是相對崎嶇的山路,這還不止是七十里地那麼簡單。從早到晚趕路程,還要保持隊形,不能出現掉隊,又還要保持一定體力以應付可能的暴力衝突,那對所有人都是非常辛苦的事情,無論是騎馬還是步行。
因此到了小營屯附近,江天就安排民壯飲食休息,養精蓄銳,恢復體力,待二更後再動手。
二更過後,江天率領人馬踏上一條小徑,迅步前進,撲向沉睡中的小營屯。
小橋流水,老樹昏鴉,野草叢生,林木繁密,隨著大隊人馬的經過,宿鳥驚飛,繞枝而翔。
過小木橋,折向東北而行,兩旁蓬蒿雜列,道路難辨,浮雲遮月,風過處草木簌簌而響,頗有點陰森鬼意。
在暗夜山路中摸黑疾走,人人都有些少氣息喘喘。
猛抬頭,隱約望見前面有一帶黑巍巍的村舍,小營屯近在眼前。
江天以前就曾統領過成千上萬的流民,區區兩千民壯調遣節度自然無甚難的,不多一會已經四面圍堵了出入要害,把住各處大道小徑,逐步縮小包圍。
兩名親信的巡捕甲士則在江天授意下,蒂著十幾名身手敏捷的巡捕兵先摸進了小營屯。
由於從指揮大人那裡得到了比較準確詳盡的線報,所以江天按指揮大人事先指示的機宜,重點放在村東頭的王文仲家,這王文仲以及其他二十餘人曾在宋二員外的醬坊中作工,不久前才從隴州辭工返鄉,嫌疑最大,而那不知道來源的線報更是明白直指,就是這王文仲策劃了這一起綁票案,勒索紋銀二百兩。
可以想像,無論是維護帝國律例的威嚴,還是考慮到宋二員外的縉紳名流的身份,都足以讓州衙做出比較強烈的反應,作為內務安全署的派駐衙門,巡捕營自然沒有必要因為一個小小的雇工而駁回知州大人面子的道理,不過派出如此強大的陣容,而且指揮大人臨行秘令——在「必要」時可以強攻,這幾乎就意味著巡捕營對宋二員外的性命並不真正放在心上,這裡面的蹊蹺耐人尋味。
江天很是有點懷疑這裡面有什麼陰謀,內部傾軋向來極端殘酷,他江天雖然是個小人物,但也不願意隨便就成為別人家爭權奪利的無辜犧牲品,而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出身於流民軍,在西北沒有什麼根基背景,很容易讓人把他作為可以捨棄的棋子,所以必需小心行事,雖然上面有秘令,他還是打算先把宋二員外成功解救出來,並且最好不傷一條人命。
緊張地注視著村子裡的動靜,沒有聽到狗吠,江天放下了一半心思,暗忖:這好不容易弄來的辟犬藥效果還真不錯。
好一會,暗夜中突然閃起一點亮光,大聲喝叫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
接著,整個小營屯彷彿正從沉睡中驟然甦醒,燈火一點點亮起。
驚動了小營屯的人了。
江天暗驚,然後他看到黑暗中十幾條影影綽綽的黑影飛奔過來,而且發出了他非常熟悉的呼哨,這才真正的鬆了口氣,低喊一聲:「圍村!」
突然之間,號炮一聲,隆隆鼓聲四起,火把漫山遍野,埋伏的民壯突然如潮水一般湧向小營屯,把村子團團圍住,鼓聲驟停。
「宋二員外沒事吧?」江天問道。
「沒事,毫髮無傷。」
「你們幾個帶著宋二員外先走,我隨後就到。」
「頭兒!」
「趕快走!」
「是!」
江天目送著自己的幾名手下消失在黑暗中,回身大聲吼道:
「官府辦案,裡正何在?甲首何在?」
漫山遍野打著火把的民壯也跟著吼叫:「官府辦案,……」
巨大的回聲轟轟隆隆,聲勢驚人。
「你們是什麼人?」一個聲音問道,嗓音蒼老,可能就是小營屯的裡正了。
「巡捕營捉拿綁匪王文仲一黨,無關之人快快閃開。」
「如果鵝們不呢?」
「你們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乖乖交出王文仲一黨,再一條就是頑抗官府,後果就是——窩藏綁匪者以同謀論處,本官有權將全村老少全部斬決!」江天冷冽如冰的話令得四週一片死寂。
如果不是有這兩千民壯,這小營屯的王姓一族還能這麼老實嗎?江天心中微微歎息,搖搖頭,暗想:我是不是太多疑了一點?
「一人做事一人當,事情是鵝王文仲做下的,與他人無關,你來抓鵝吧!」
火把映照下,走出一個大漢,一股不平之氣直從他的兩目中射出來,凶光灼灼叫人不願直視,在他身後傳來亂哄哄的嚷鬧聲。
江天不言不動,臉上浮現出嚴肅的神情,卻是略有幾分同情之意。
「你為什麼要綁票?」
「綁票?鵝沒有綁票,鵝只是要教訓教訓那宋二剝皮一下。」
「那你為什麼要勒索宋二員外二百兩銀子?」
「鵝們沒有勒索,鵝們只是要討回鵝們一年的工錢。鵝們二十個人在宋家做了一年半工,除了口糧,他只給了半年的工錢,想賴掉鵝們每人一年十兩銀子的工錢。鵝們要回自己的工錢有錯嗎?鵝們還有一家子要養咧。」
「要工錢沒有錯,但是你綁票犯了王法,知道嗎?」
「鵝沒有綁票,鵝們只是要教訓教訓宋二剝皮。鵝們要回自己的工錢也犯王法嗎?」
「既然你承認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江天不想再跟他纏夾不清了,示意手下給王文仲套上鎖鏈。
「鵝們也要去!」
「鵝也要,事情是鵝們一起做下的,不能讓文仲一個人去受苦。」
「鵝也……」
江天看了看自己走出屯來的幾條漢子,「好漢子,都不要吵了,既然這樣就都跟我走一趟吧。」
星光疏疏落落,面前一片田疇,江天看了看那幾個純樸的西北漢子,微微歎息,心情複雜:等待他們的將是個什麼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