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治民理政分權集權再更張(下)
「下官治下州縣絕無此事!」
一位約莫三十歲的從五品知州,大概是剛才傳閱的兩份公牘讓他憋了話要說,雷瑾話聲剛落,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衝口而出,這一下嚷嚷,在靜寂肅穆的水堂廳中便特別的刺耳。
在上官面前如此放肆狂悖,其他的高官大員都不由皺起眉頭:不知都督大人會如何反應,是勃然大怒呢,還是大度容忍呢?
雷瑾打量了一下那位知州,依稀記得此人乃是地方大族徽州張氏一族族長家的五公子,儒學舉人,聽說其人平日行事頗有點怪誕,不過能通過幕府嚴密的考核,在西北幕府治下任職直隸州知州,其行政上的才能應是無可置疑。
此時河隴諸般物資因為戰事的原因較為稀缺,物價高漲,錢賤物貴,又剛剛經歷了一場暴亂,雷瑾雖然借亂勢打壓削奪了強宗大族在地方上的勢力,但是也輕易不願與河隴大族交惡,何況這徽州,西北至秦州一百八十里,東至原漢中府鳳縣一百五十里,南至原漢中寧羌州所屬的略陽縣二百里,雖然不如秦州之重要,卻也地屬要衝,駐有許多兵馬守禦,亦是商旅來往河隴的要道之一(鳳縣、略陽等縣雖屬漢中府,但目前在西北幕府控制之下)。
心道此人必有仗恃之處,雷瑾遂呵呵一笑,問道:「卿,所言又是何事?」
那知州也知自己過於放誕無禮,起身長揖謝罪道:「下官一時忘形,出言無狀,祈請大人恕罪則個。」
「即是議事,言者無罪,且坐下,說來本爵聽罷。」
「下官謝過大人不罪之恩。稅課提舉司的折子上說某些地方衙門有意縱容包庇地方刁猾之徒干擾阻撓稅課徵收,其他府州如何卑職不知,但在徽州應無此等事。」
「哦?就這麼有信心?話不要說得太滿了。」雷瑾淡淡說道,稅課提舉司上呈的折子裡雖然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隱隱所指,秦州附近州縣無疑是其中稅課提舉司指責的重點地區之一,這與漢中流民軍、東川彌勒教的奸細暗探活動頻繁也有一定關係。
不過,也難怪這徽州知州著急地分辯,這稅課徵收之事是何等的關係重大?被指為有意縱容包庇刁猾之徒干擾阻撓稅課徵收,這絕對不是他一個從五品文官吃罪得起的,有此一項罪名,不但其他治民理政的治績全然歸於無用,弄不好還會撤職罷免呢。
「本爵聽說,徽州有一個專趕早市賣熟肉的小商販孫三,他每日清早出門,都要囑咐妻子看好自家養的貓,這便引起了鄰人的注意。
有一天,那隻貓突然跑出了家門,鄰人見這隻貓週身深紅,無不歎羨。孫三賣肉回來,知道自家的貓被鄰人看見了,便回家痛打了妻子一頓。
這事便漸漸傳到一個富家公子耳中,那公子派人以高價來收買那只毛色深紅的珍貴「奇貓」,孫三開始加以拒絕,但那公子求之特別迫切,最後竟用五百兩紋銀買走了那隻貓。
那公子想將此貓調馴之後,在人前炫耀,可是才過半月,那「奇貓」便色澤逐漸轉淡,最後竟成白貓了。
待那公子派人去找孫三,那孫三早已遷居別處,遠走高飛了。
原來這只紅貓是那孫三用染馬纓紼之法,將白貓毛色染成深紅,專騙人來買的。
這事可是有的?」
「是——是—有這事。」
徽州知州這下開始出汗了,雖然這水堂八面來風涼爽非常,也止不住他渾身的躁熱,何況都督大人身上那種莫名的無形威嚴讓他有如負千鈞的感覺。
他只是有些奇怪,都督大人說起這事是什麼意思?
雷瑾這時偏偏話鋒一轉,卻忽然說起另外一個軼聞來,直把徽州知州吊在半天雲裡,心下裡忐忑不已。
「本爵聽說,有一個儒學生到蘭州應考,大清晨在曉市上發現了一件羊皮大袍,袍面上細紋如新,賣價才四兩銀子,太便宜了,他便買回了這件皮袍子,回到下處向同輩儒生炫耀。
不曾想大家都對他說:『你啊,別高興太早,世間騙術變幻莫測,你怎麼就知道這一定不是假冒劣貨呢?』
這儒生仔細翻看皮袍,發現自己果然上當受騙了,那皮袍確實是一件假冒劣貨,竟然是以牛皮紙為底,然後把毛粘在上面製成的騙人東西。
那儒生在氣憤之餘,決意再將那件皮袍以同樣的法子詐騙他人。」
淡淡的,似不帶任何個人情緒的聲音在水堂中迴盪,雷瑾悠悠然說道:
「第二天那儒生早早的跑到曉市,把那件假羊皮袍子以六兩銀子的價格轉賣給他人。
回到下處,他不由得意地大笑起來,同輩儒生們卻又潑冷水,說:『別太高興了,騙術千變萬幻,你怎麼知道你得來的銀子就不是假的呢?』
這儒生說:『這,還不至於吧?』
但是當他取出銀子仔細查看,卻原來是個鍍銀的鉛錠!
蘭州知府,這樣的事,你可曾聽聞知道?」
蘭州知府雖然點頭應是,臉上卻是迷惑,實際上其他人也是一樣的迷惑神情。
「曉市」,士紳官吏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在座的官僚們,卻不知道都督大人接下來到底要做什麼文章,故而都靜靜恭聆,等著都督大人繼續揭示下文。
河隴之地,原本就商賈來往不絕,關中首亂時,幸得西北幕府一柱擎天保得一方安寧,又大興農牧工商互市貿易,私商私市隨處皆有,譬如清早曦光微露,朦朦朧朧之時,若是有那等早行之人望見某處燈火人物,來往喧雜,買賣交易,那便是人所共知的所謂曉市了,正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河隴的城鄉各處,每值雞鳴,便有許多買賣商販自發集合成市,互相交易,售品半為骨董,半系舊貨,新者絕少,以其交易皆集於清晨,因名「曉市」,又或謂「鬼市」,「小市」等,此等交易並非官設,黎明交易,至辰末巳初(上午九點)收市,傳說是世家家道中落,因思以動產易米柴之資,又恥為人見,便於凌晨,提攜舊貨雜物,至偏僻處兜售,日久遂相沿成市,是否真個如此緣由,卻是不得而知。
曉市上擺攤售賣的故物,色色俱備,真贗雜陳,好醜不一,許多貨物來歷不明,故又有人呼為「黑市」。
其間售賣的物品實在是真者少,贗者多;優者少,劣者多。雖說是貿易,實際多是作偽,像皮衣糟朽,便用紙或布貼裱一番就拿來出賣,用數十兩銀子買到的卻可能是一件根本不能穿用的壞衣服。
雖然如此,好貪取小利者仍趨之若鶩,因為真有以數百大錢就能買到貴重貂裘的例子。
深究其原因,則是夜盜夜售,賣者買者,都沒有仔細審查其物。大抵是有那等夜裡偷竊,急於銷贓脫手的偷兒竊賊,乘著天色將明之前,麇集於偏僻曉市求售,只求快快脫手換得現銀,狡黠之人則往往因此得而以極賤之價買得珍貴罕有之物。
曉市之中,將贗作真,化賤為貴,以鬼蜮之謀,行鬼狐之技,說彝器必商周,言磚瓦必秦漢,提字畫必晉唐,虛偽和欺詐自不待言。
至於以偽易真,以紙為衣,以銅鉛為銀,以土木為香藥,變換如神,人謂此乃「白日鬼」也。
入於曉市之中,需要留心察看,若是貪賤購買,往往被人坑害了還在替人數錢,正所謂夜方五鼓未啼鴉,小市人多亂似麻。賤價買來偷盜物,牽連難免到官衙。
雷瑾講的事情皆有所本,不過在座的高官大員都還一時弄不清雷瑾是什麼意思,暗藏著什麼深意玄機。
「騙徒橫行無忌,騙術花樣翻新,假冒劣貨充斥,窺一葉而知秋,可見地方府州縣衙門瀆職失察之處殊不在少。長此以往,刁猾之徒行詐錢騙財以劣充優種種不法之舉,偷逃應納賦稅,卻能攫取厚利逍遙法外,無人懲治其奸,幕府律例法令的權威勢將蕩然無存,農牧工商各色人等,豈有不紛紛傚尤之理?如此,雖則歌舞昇平,但太平景象必不能久,長治久安亦成妄想也。
本爵固然提倡大興工商貿易,但也絕不容許此等欺詐損民之徒橫行,凡不法經營的害群之馬,吾當一律以重典懲之,豈能容其橫行無忌焉?
至於刁猾之徒干擾阻撓幕府稅課徵收之事,雖然未必各處皆有,也不能就一口斷定絕無,即或無暴力抗拒之情形,但偷逃賦稅走私商貨種種奸狡之圖謀必定是有的,縱使地方衙門未曾有意縱容包庇之,亦難逃失察之責。
本爵並不曾聽聞各府、直隸州的稅課司,各屬州、縣的稅課局徵收地方稅課,有遭遇暴力阻撓之事,何獨幕府『徵收稅務』屢遇阻撓?
地方府州縣衙門如果對幕府稅課提舉司徵收稅課支持不力,卻想著坐享其成,那麼本爵告訴你們,這絕對不能允許。
如若某些州縣抗拒稅課徵收之事,仍然頻繁發生而不能有效遏止其勢頭,那證明該地衙門官吏理政辦差敷衍塞責,總是覺得事不關己就不聞不問,得過且過。
呵呵,到那時,該地官吏應該各負什麼責任,都要一一查明,該罰俸的罰俸,該降級的降級,該革職拿問的革職拿問,決不姑息遷就。
至於以後,除了幕府委託給地方府縣衙門辦理的事務之外,幕府也將會考慮裁減向該地下撥的其它款項銀兩,辦理地方事務所需錢糧,該地的府州縣衙門以後就要自己多想辦法了。
說與各位知道,以前之事,本爵可以既往不咎,從今往後,對幕府稅課的徵收是否支持得力,亦將納入對地方官吏的考績項目之一。各位知府、知州都各自回去想想清楚,到時勿謂本爵言之不預。」
一眾地方上的知府、知州沒有想到都督大人說翻臉就翻臉,一時面面相覷。
地方府州縣現在對於幕府下撥到地方衙門的銀款已經相當依賴,都督大人這樣說,等於是掐著他們的脖子下最後通牒,他們背後雖然都各有來頭,但在這種事情上卻是萬萬不能與都督大人正面硬頂的。萬一幕府掐斷了下撥銀款,他們也不敢違反律例法令擅自加派增稅,那可是硬往『稅務巡檢』的刀口上撞,借他們兩個膽也不敢。
那稅務巡檢那可是幕府手中的利刀,如果知府、知州們有什麼枉法的把柄落在稅務巡檢的手裡,那他們還真不如自個上吊舒服些,何況稅課提舉司眼下正想殺一儆百呢,誰冒頭誰伸手誰死,當下都只得唯唯點頭應是而已。
臉色稍霽,雷瑾接著繼續說道:「閒話就不說了,內務安全署報上來的公牘你們剛才也傳閱了,猾吏豪強如此肆無忌憚地勾結枉法,殺人奪產,栽贓陷害,極其惡劣,若非內務安全署恰好洞悉了其中內幕,豈不是就此冤沉海底,永遠難以昭雪?
那麼是不是整個河隴就只有這麼一例惡劣的刑案?我看,未必!大有可能是沒有被人發現內幕真相罷了。
那隴西李姓大戶為什麼如此膽大包天,肆無忌憚?又為什麼可以與衙門胥吏勾結栽贓,玩弄律法?」
沉默片刻,雷瑾冷冷說道:「除了其自恃有強宗大族的族人身份,定是還自恃是鄉宦之家,廣有財力,可以勾結猾吏、武斷鄉曲、魚肉百姓,據本爵看來,府縣堂官兼理司法刑獄即是釀成此案的關鍵,是我西北之大弊也,亟待革除之。吾意以為,司法刑獄之權需要盡可能多地集中到幕府手中才行,今後不論府衙、縣衙都一律不再主理司法刑獄,地方府縣衙門的司法刑獄之權,今後統由幕府重新安排提刑按察行署接手。」
在座的地方長官聞之默然,雷瑾分權給長史主導的『幕府』,但又同時在監察方面進一步強化集權,正商議設置的所謂『御史府』,就是加強監察集中權力的先聲,而剝奪地方長官的司法刑獄之權,則是另外一個重要的集權步驟罷了。
其時,無論是集權或是分權,在雷瑾來講,都是多少有些不得已。
譬如帝國官吏選拔,向由朝廷吏部衙門負責,官員多來源於科舉取士,但吏員經若干年服役也可以選官,一般只能任職副、僉之類的低級官職,很少能擔任正印堂官。地方官每三年輪換一次,且地方官任免一貫實行「北人官南,南人官北」的籍貫迴避之制,以及滿六十歲致仕回鄉之制(註:這類致仕官員稱為「鄉宦」,仍享有免役與司法上的特權),這些典章制度如果能嚴格照章執行,確實可以制約和避免許多任官治理的弊端。
但雷瑾的西北幕府治下,不算西川,在河隴之地就只有二十來個府(直隸州),這種籍貫迴避之制很難有多大的迴旋空間實施,或者說根本不能實施,尤其是那些回蕃蒙土羌等部族更是需要因地制宜,這一切一直讓雷瑾和劉衛辰、蒙遜等高層幕僚為之苦思冥想,求索解決之道。
就帝國地方上而言,國朝之初在各省設「三司」,「藩司」(承宣佈政使司的簡稱之一)布政使主掌民政;「臬司」(提刑按察使司的簡稱)提刑按察使主管司法刑獄兼有一部分監察權力,有權判決徒刑以下案件,徒刑以上案件須報送刑部審查批准;「都司」(都指揮使司)主管地方軍政。
由於在省之下,府(直隸州)、縣(州)衙門的堂官仍然『兼理司法刑獄』,所以作為府縣衙門的直屬上級,藩司衙門還是多少保留著一點點司法權力的。
而在河隴,無論是軍權,還是官員任免、財稅錢糧,西北幕府一直以來就已經有相當程度的集權,且西北幕府實際上就是仿照帝國體制設置了各級官署衙門,只是規模比較小,且官署名稱有異而已,譬如西北幕府的下一級地方行政衙門就是府(直隸州)這一級,因此西北幕府治下的府和直隸州的地方官署設置,很自然就變成了類似『三司』鼎立的「三衙」並立局面,知府衙門被剝奪了開堂問案查勘案情的權力,這項權力被劃歸給主管司法刑獄的提刑按察行署,原來的府衙推官、州衙判官則變成了提刑按察行署的屬官;另外一個則是守備衙門,主管守備軍政。
因此,在西北幕府治下,眼下也只有各縣的知縣(包括屬州的知州)還兼理著司法刑獄,但是按現在雷瑾的設想,那就是把司法刑獄權力從府縣兩級衙門分離出來,集中到幕府手中了。
今後地方上的府縣衙門將主要管治民理政,卻是不能再理刑問案了。
無疑,那一樁殺人奪產栽贓陷害的案件,是促使雷瑾斷然決定將絕大部分司法刑獄的權力集中到自己手裡的重要因素之一。
對於水堂上這些地方長官,雷瑾的這項集權意圖,並沒有損害到他們個人的利益,他們在任職之初,就沒有被授予這項理刑問案的權力,因此也就沒有了切膚之痛。
但是雷瑾將縣衙的司法刑獄權力也上收集中,自然會有一些強宗大族會感覺不爽,但在經歷過血腥的暴亂以及在暴亂之後接踵而至的大清洗,還有哪個大族敢面對都督大人的赫然震怒呢?這些地方長官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雷瑾笑了一笑,道:「至於設置御史府之議,本爵覺得可以嘛,不過就暫時叫監察院吧,免得惹人非議。嗯,與『幕府』、軍府、內記室同級,大理寺我看都可以設置嘛,叫什麼名號並不重要!
呵呵,看來本爵坐在這裡,大家都不好暢所欲言了。也罷,我且迴避了,大家有什麼話,有什麼建言都可以在這裡說,如果有些話不方便當著大家的面說,還可以上秘折給我嘛!
哈哈,亂而後治,更張革新,還希望大家踴躍努力啊!這裡,就由兩位長史主持吧,再是不行,長史也不妨迴避一二。哈哈!」
哈哈笑著,雷瑾告了一聲乏,拱手行出水堂闊廳而去。
雷瑾從密宗法門入手修行的精神念力近來已有小成,那一種與生俱來的尊榮華貴以及在放蕩不羈的風花雪月中浸染的自然不拘,深深滲透融和在長年嚴酷修行錘煉出來的冷漠酷烈之中,再又加入了沙場血戰生死一線間磨煉出來冷厲從容,治理繁瑣軍政籌思大政方略所歷練的深邃周密,雄心野望所醞釀的霸道猛銳,對天道究極的領悟和探索鑄就的用心精微眼界宏大,所有這一切的性情氣質,在錘煉精神念力,頓悟超脫於禪境的修行中都不自覺的渾融一體,並抑制不住地向外散逸出來,那種噴薄而出的無上威嚴和壓迫,如同中天烈日,令人無法正視而心神震撼,無比的敬畏和懾服充膺於胸臆靈魂,這些西北幕府的高官大員雖然久在邊陲,弓馬嫻熟,騎得快馬,射得黃羊,不過是普通的軍旅騎射,並沒有甚深的武技心志磨礪,卻如何能抵敵得了這等赫赫威嚴?
如果說以前的雷瑾只是讓他們在近距離接觸時有些隱隱敬畏的感覺,那麼現在的雷瑾那就是絕對讓他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無力,感覺到無有窮盡的威嚴,感覺到深入骨髓的敬畏!
雷瑾在此,這些個高官大員確實是有許多話說不出口!
實則,此種給人以無盡壓迫的威嚴感覺,是雷瑾修行精神念力未能隨心所欲收斂如常的緣故,在臻至大成返璞歸真之前所特有的外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