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治民理政分權集權再更張(上)
水堂西面畫簾垂。
會客歸來的雷瑾步入其中,迎面撲來的絲絲涼風,夾著悠悠的荷香,清爽舒適,令人愉悅。
這迎風的水堂,與荷池為伴,恰是夏日避暑辦公的好地方。
此刻,水堂之上,幕府、內記室的重要官僚,地方各府的知府(正四品文官階),各直隸州的知州(從五品文官階)都已經在座候著。
今兒,集會商議的可是大事,堂上在座的都是河隴要員,除了軍府的武官將領不在場之外,掌握河隴權柄的高官幾乎全部在此了。
眾人一見蟒袍冠帶氣宇軒昂的平虜伯健步走進水堂,連忙起身,肅然上前參拜,這位都督大人威嚴剛猛的一面,他們已經有了極深刻的印象,哪裡再敢以小兒輩視之?
雷瑾卻是微微含笑,一一見禮,那些知府、知州乃是地方大員,背後各有來頭,出身強宗大族者很是不少,雷瑾雖然位尊權重,卻也不願意在禮數上怠慢了他們。
寒暄半響,雷瑾點了點頭,含笑走到堂首落座,眾部屬僚佐這才一一落座。
幕府長史劉衛辰、蒙遜都深知雷瑾脾氣,也沒有什麼廢話,分別將各項應辦公事簡要稟報了一下目前交辦、催辦的進程,諸如搜捕奸細、選補胥吏等牽動各方利益的事項亦一一稟明。
「嗯,」雷瑾點頭示意已經知道了,「這些個即屬幕府政務,長史總負其責就是,實心用事盡心辦差者賞,玩忽職守敷衍塞責者罰,皆有律例法令可資依循,事情了了,上個札子稟報備案即可,不必事事請示。
今天本爵召見諸位,是有些事情要和大家商議商議。」
商議?
在座這些幕府官僚,地方大員在雷瑾手下治事理政也有日子了,這位主子的脾氣他們還不知道?
在正式作出決定之前,這位主子還是蠻開明的,廣開言路,虛心納諫,訖今為止,部屬幕僚建言獻策都未曾因言而獲罪;
不過,一旦其意已決,就是令出不二,若是沒有極堅強可靠的反面事例佐證,那就誰也休想再說服他回心轉意。
眼下,都督大人鄭重其事地召集眾人,當眾說是『商議』,其實大政趨向肯定已敲定,現在不過是最後徵求意見,拾遺補闕而已,哪裡是商議?
真要有心與大家一起商議,必定是事先在私下有所探討商榷,預先吹吹風,通通氣,直到醞釀籌劃周密了,才公之於眾;而這當眾說有事『商議』,那不是明擺著圈定範圍,不許偏離主題嘛?
堂上眾人心念轉動,面上都是恭恭敬敬,肅容聆聽著都督大人示下。
「今年開春的時候,劉長史、蒙長史曾經各自上了一本秘札,請設御史府,置監察御史,職掌彈劾官吏,推鞫刑獄等,只是因為東進入川,軍政事務繁多,這件事情就暫時擱下了。現在,設御史府的時機已經比較成熟,大家就先議一議這個事吧。」雷瑾不緩不急地說道。
雷瑾自建幕立帳,開府西北,都督衙門,威儀赫赫,下轄的官署衙門在內部已經分為管政務的『幕府』、管軍務的軍府,掌理機要、監察等事務的內記室三部分,這在河隴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但由於各種內外因素的制約,河隴衙門官署的設置依然比較簡單和籠統,至少在表面上仍然是軍政合一的一個西北幕府。
權力結構的劃分簡單籠統,不同官署之間的事權自然就有糾葛,這就需要互相的協調,很自然的,處置政務的效率不能不受影響,這可不是通過配置精幹官吏就可以解決的,必須在權力結構上作文章,設置相對獨立的官署、授予劃分明晰的事權,明確各自職責,才能保證處置軍政事務的高效。
但是「分權」是很敏感的字眼,一個處置不好,就有可能在士庶黎民中造成長史統轄的『幕府』與都督大人分庭抗禮的印象,所謂天無二日,這就有可能讓治下官吏黎民無所適從,產生混亂。
不過,雷瑾是相當自信的,他絲毫不認為長史統轄的『幕府』會對他構成威脅。
目下,雷瑾所想的只有一件事,直接掌握軍府,控馭全局,並親自總管軍務和統軍作戰,同時主理大部分對外交往,縱橫斡旋的事務。
而兩位長史則總理河隴內部政務,率幕府參軍、參政、參議、參贊等一干幕僚治民理政,各負其責,挑起所有瑣細煩劇的內政事務重擔,這比較類似於上古的丞相——擁有相對獨立的丞相官署,能全權處置日常政務,國君則掌握軍權、官吏的人事任免權和對大政方略的最高決策權。
國君與丞相分權治國,其實際的好處是治國理政的效率明顯增高,國家因此而生機勃勃。
因為國家的日常政務由丞相全權處置,國君就能全力在外交和軍事上斡旋,並有餘力擺脫繁瑣內政的牽絆,對全局的大政方略深思熟慮,並且在國君與臣民之間還可再多一層緩衝,國君必要時可以通過撤換丞相來推諉責任,挽心,有利於國家穩定。
另外一個丞相分權治國的好處,就是可以避免由於君主年幼或昏聵無能而導致國家迅速衰落或者被外敵內患顛覆政權的可能,從而大大有利國家的穩定,這是有歷史先例可以印證的。
至於壞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處置不當,丞相就有可能侵奪君主的權力,形成尾大不掉之勢,甚至進一步威脅到君主的權位和身家性命,這也是有諸多歷史先例可資鑒證。
雷瑾的設想雖然有這諸般的好處,奈何劉衛辰、蒙遜兩位長史現在可不敢作如此想頭,許多事情仍然恭謹的請示稟報,雷瑾也無可如何。
劉衛辰、蒙遜兩位長史也知道現在他倆主政的『幕府』實質上已經總理了河隴政務,大權在手,只是沒有明文確定事權,劃分清楚職責而已。
這幾個月的深思熟慮下來,劉衛辰、蒙遜也知道雷瑾想要做的事情,攔是攔不住的,不過對於雷瑾想把他倆架在火上烤的「陰謀」,他們倆是何等明白的人物,其中奧妙豈有不被洞悉的?
劉衛辰、蒙遜兩人的應對之策,便是各自給雷瑾上一道秘札,請設御史府,置監察御史,以監察官吏,糾彈不法,實際上就是自動自發地自請一道緊箍咒來戴,在『幕府』之外安上監察彈劾的眼睛來制約『幕府』,並以之堵塞悠悠眾口和幕府幕僚中可能的妄想妄念。
秦漢以來,帝國歷代皇朝一直設有御史台,置御史大夫(或司空)以及各等名目之御史官員監察百官,行糾彈察舉之權。至本朝則廢除了御史台,改設都察院,置都御史八位,天下十三道監察御史若干,皆駐京師,有事帶印出巡,事畢回京繳印,此制雖然屢有興廢,但大體上一直保持了這樣的規模。舉凡官員善惡;戶口流散,籍帳隱沒,賦稅不均;農桑不勤,倉庫減耗;妖猾盜賊,不事生業,為私蠹害;德行孝悌,茂才異等,藏器晦跡,應時用者;黠吏豪宗兼併縱暴,貧弱冤苦不能自申,等等,糾彈百官巡察地方之事都由都察院監察和糾彈。
另外則設置有六科衙門,即直屬皇帝的『六科給事中』,品級雖不高(正七品、從七品),但權力卻很大,比如六科衙門每日『珥筆記旨』,凡皇帝交給朝廷各部院衙門辦理的事件,即由六科負責催辦,每五日「註銷」一次,向皇帝回稟;可以彈劾任何高官;有權出席『廷議』(註:皇帝御前會議)、『廷推』(註:在皇帝面前公推高官候選人,最後由皇帝選定)、『廷鞫』(註:在皇帝面前公審獲罪的高官);最大的權力則是當六科衙門不贊成皇帝的意旨,提出反對理由時,可以將皇帝的制敕『封還執奏』(發回重擬),這原本是故唐皇朝實行『三省六部』之制時門下省的職權,國朝不設門下,『封還執奏』的權力便交給了六科給事中。
劉衛辰、蒙遜只秘密請設御史府,不提六科衙門,一則是內記室的事權職責,已經與六科衙門多有相似,又因為內記室擁有『參贊機要』之實權,比之六科衙門的清要,在有些方面更要重要幾分;況且內記室又皆是雷瑾內宅妾婢,有道是疏不間親,不好得罪的也,他們倆自然知道該怎麼拿捏其中輕重;二則,六科衙門是皇帝直屬,明目張膽設六科衙門,即使是建言也屬『大逆不道』,而且必然不為現在的雷瑾所接受,雖然雷瑾設立的內記室重實不重名,實際擁有的權力也比朝廷的六科衙門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現在的情形就是只能做不能說,至少在眼近的幾年是絕無可能宣之於眾的,只能悶聲大發財。
設御史府,便如晴天霹靂一般,震撼了在座所有的河隴高官。
有人直覺這是都督大人在試探大家的口風,也有人覺得這隱晦的表達了都督大人的勃勃『雄心』,心思各有不同,表情自是各異。
但凡做官,誰也不願意自己頭上無緣無故的多上一道緊箍咒,雖然隨著雷瑾西北幕府權力的膨脹,御史府或者都察院之類的監察衙門遲早是要設置的,這是治理的需要,是不可逆轉的事情。
已經有人想著,朝廷可是有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幕府原先就設有刑法曹、現在既請設御史府,那麼順便設置類似大理寺的衙門也自是順理成章,只是這『三法司』若是設置了,西北利益格局又將是一場大動盪,暴風驟雨嘛,嘿嘿,難免,難免……
另外也有人想著,在暴亂之後變革官署,更張律例法令,集權於上,都督大人還真是會挑時機呢,這時候阻力最小啊。
甚至有人在想,這下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也知了,不知將來如何了局。
煩惱皆因強出頭,是非緣由多言語,一動不如一靜,一語不如一默,這些精熟吏事練達人情的官員,對這等事情,那是能夠沉默就盡量沉默,因此都不願意第一個站出來說好說歹,各自只在心裡盤算,私下觀望。
雷瑾閒適自如的品完一盞兒熱茶,愜意的感受著涼絲絲的荷池清風拂面的清爽,見在座官僚部屬都沉默不語,笑吟吟地說道:「敢情大家都沒有什麼意見啊。那某家可就要頒令下去,不日執行了。」
底下官僚這下可不幹了,連忙示意有話說,這可是關乎他們切身利益的事情,尤其是各府各州的地方長官知府知州們更是按奈不住,他們代表著牽扯著若干強宗大族的利益,又怎麼可能自動放棄這唯一可以爭取的機會?怎麼可以放棄在西北這口大鼎中分一杯羹湯的機會?
若是他們現在不說話,回去還不定讓那些強宗大族怎麼在背地裡整成爛肉呢?
雷瑾也不為已甚,隨口指定了一個官僚,讓他先說一番道理來聽聽。
等到所有官員都各自表達了或贊同或質疑或反對的意見,再沒有人要求表達意見時,雷瑾再悠閒地慢慢品完一盞兒熱茶,才似笑非笑地說道:
「聽起來還是質疑的多一點啊!有的擔心刺激朝廷,完全切斷對西北的糧餉供應;有的擔心疊床架屋,是否會造成冗官冗員人浮於事,這樣擔心,那樣擔心,哼,怎麼就沒有多少人擔心西北在群虎環伺之下,如何可以保持歌舞昇平安居樂業的詳和局面呢?怎麼就沒有人擔心西北能不能長治久安呢?難道大傢伙還希望再來一次血流成河的暴亂?還是大傢伙希望經常見到有雇工叫歇又或者是奴僕索契,再不就是流民嘯聚,扯旗造反?嗯——?」
一時間,水堂中鴉雀無聲,不少人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都督大人這話可是說得重了。
「如今我西北,北有韃靼,西有吐魯番,南有青海蒙古、衛藏吐蕃,東有彌勒教、漢中流民軍、關中流民軍、長安城奉秦王為首的皇親國戚太監官紳、延綏張宸極巡撫,這些勢力有的只是名義上歸屬於都督衙門管轄,有的雖然締結有盟約或者協議,那也是隨時可能撕毀盟約,翻臉不認的。外敵環伺於外,咱們西北從來就沒有高枕無憂過,欲攘外宜先安內,疏緩民怨是當務之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堵不如疏,諸位不可不知也!
諸位,暴亂也好,雇工叫歇也好,奴僕索契也好,流民嘯聚也好,大傢伙有沒有想過治標兼而治本之法?有沒有想過防患於未然的法子?反正某家是想了,還經常想得夜難安寐!」
這話倒是不難理解,高高在上的帝王君主之類的上位者,不管其個人素質如何,他所處的地位決定了他的思維和眼界與一般人不太相同,地位決定了君主必須盡可能從大處,從全局著眼來考慮和處置一切軍國政事,這與個人素質無關,當家方知柴米貴,空談從來易誤國,臣僚絕不可能像君主一樣的思考軍國大事的。
雷瑾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這裡有內務安全署和稅課提舉司分別送呈上來的兩份文牘,大家先傳閱一下,等會兒咱們再議。」
內務安全署送呈的文牘,是其下屬的一個巡捕營上呈的請示折子,事由其實也簡單,隴西府某縣富民李甲,世代農耕,有祖傳上等好地百餘畝,並山地果園兩處,各有百餘畝,其鄉鄰商賈李二則與其結有舊怨。適值當地一大戶欲買李甲祖傳耕地而被拒,遂陰謀奪產。先是僱人半途截殺李二,奪其財物栽贓,再是買通了縣衙的胥吏捕快等,將李甲以殺人窩贓之罪拘拿下獄,於是乎在刑求之下,李甲屈打成招,其家因之傾家蕩產,田產果園全部落入那大戶之手。此事內情卻被巡捕營的眼線無意中打探確實,內務安全署直屬於幕府,與地方州縣衙的捕快衙役互不隸屬,本來這一宗冤案可以直接轉交刑法曹處理,只是那大戶乃是隴西大族李氏族人,出於謹慎,這請示折子也才輾轉數傳,從內務安全署、刑法曹、長史、內記室,最後才轉到了雷瑾手裡。
至於稅課提舉司的稟報折子,則是匯總一季稅課之要覽,其中明顯被雷瑾以硃筆圈出之處,多是指摘一些地方衙門有意包庇縱容,干擾阻撓稅課提舉司下轄的『徵收稅務』徵收各項稅課,迫使稅課提舉司不得不頻繁動用『稅務巡檢』的暴力強制手段徵收稅課,有的時候甚至要請求內務安全署巡捕營、鐵血營的支援,兼任稅課提舉司長官的一位參政對此憂心忡忡,用強制手段徵收稅課那絕對不是首選的好辦法,而這卻不是稅課提舉司可以單獨解決的問題。
「嗯,看完了。都說說,有什麼想法?」
雷瑾看著下首若有所思,表情各異的部屬官僚,淡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