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前世今生滿堂儒冠論均田
唵!
嘛!
呢!
叭!
咪!
吽!
心誦六字大明咒,重結不動根本印,雷瑾再次凝聚起精神念力,大圓滿心髓法門全力展開,這與真氣運行幾乎無關,已超越了武技範疇的神通能力,以一種玄奧難以想像的方式在瞬間投射出去。
雷瑾的目標是紫檀矮几上擺放著的金瓶、墨骨、墨經,雖然並不能事先預測這將引發出什麼後果,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雷瑾仍然在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和與生俱來樂於冒險的性子驅使下,不計後果的想再度觸發,使那種奇異的力量再度重現。
雷瑾離紫檀矮几只有五步,念力如流光過隙,倏發即至。
驀生變化。
在那剎那,雷瑾的心神已經與那原本毫無反應的墨骨、墨經在精神上緊緊地連結在了一起,進入一個超脫於過去、現在、未來的奇異之旅——
突然間,雷瑾感到自己彷彿處身在萬丈高空,正向下俯瞰,明明是黑夜,雷瑾偏偏有世間萬事萬物盡收眼底的感覺。
轉瞬間他感到下方的沉沉雨夜中,標槍、飛斧、箭矢呼嘯攢射……
再下一刻,則是一團朦朧虛影與兩位女子在一決雌雄,那兩位女子形勢不妙,正處於下風,相貌卻是雷瑾認得的兩位:聽梵、寒磬。
雷瑾潛修密宗大圓滿法、大手印法,其成就已遠超一般根器的密宗修行者,當然他還未能證入『了生脫死』的地步,否則就化虹而飛了。
剛剛在心神中翻騰的若干影像若換作是他人說不定會頭昏腦脹,不知東西南北,在雷瑾卻是瞬間就反應過來,那些影像正是過去的一些影像片斷,而且是以一種跳躍著向後倒翻的順序將一個個片斷展示在他的心神念識中,這是一種非常彆扭難受的感覺。
雷瑾預感到,在他與那些金瓶墨骨墨經之間,已經有了一種非常神秘而超乎常人理解的聯繫,他現在的神思已經被那神秘的奇異力量帶回到過去的歲月,那個往事越千年的時代。
一位白袍喇嘛倏忽之間出現在山上,滿天星斗,山河壯麗,忽爾化虹而去……
轉眼身在昏暗的經堂,剛才那位化虹而去的喇嘛正對著一個金瓶趺坐禪定,一點奇異的漣漪從那喇嘛身上融入到金瓶之中……
影像再變,那喇嘛修到了『究竟悉地』的境界,寶光華嚴……
超脫……
立斷……
禪定……
再下一刻,又是一個喇嘛……
再一個喇嘛……
雷瑾明悟,呈現在「眼前」的都是曾經在金瓶之前修行佛陀密法的喇嘛和活佛,他們畢生的修行歷程都一一展示在自己面前。
前後相繼,一一展示的都是喇嘛們的精神烙印,他們畢生修行各種各樣的吐蕃佛陀密法以及最終悟道證道的感悟,點點滴滴都以一種匪夷所思奇異無比的方式透入金瓶,匯聚濃縮在其內所供奉的墨骨墨經之中,並一點點的銘刻在玄奧不可測度的奇點上,也就是道家玄門心心唸唸所追求的那個『一』。
倏地一股強大無匹的奇異力量,將雷瑾的心神送到另外一個玄秘空間。
在那一剎那,雷瑾忽然明瞭了那金瓶的奇異之處——那金瓶本就是喇嘛密宗精心鑄造出來,以供養靈器的舍利寶瓶,那金瓶之上以無上密法所加持的大悲咒文、六字大明咒文,還有那無有邊際,重重疊疊的金剛乘曼陀羅(壇),繁複無比,層層相疊,層層相應,再加上不動明王本尊金身坐像,金瓶便具有會聚汲取天地靈力,供養靈器的無窮效用。
無數的喇嘛活佛在『眼前』一一呈現,展示著這金瓶涵養的靈器在吐蕃各地輾轉傳承的那一段已經失落的久遠歷史,數百年間,白教、黃教、花教、紅教、其他小教派,甚至還有苯教的修行僧侶,如走馬燈一般在雷瑾面前閃現。
心海無量,在剎那間便可超越億萬斯年,感應到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層次。
無盡的喇嘛……
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雷瑾都沒有想到這個金瓶盛裝的所謂『靈器』,居然在幾百年間經過了無數密宗修行的大成就者之手,這樣『逆行』窺視和分享其他修行者在無意中烙印於靈器中的修行『經驗』,對雷瑾實在是一種極其沉重的負擔。
當雷瑾心神上溯逆行,追尋金瓶靈器的源頭,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已然翻閱了悠長歲月中金瓶靈器無言的經歷。
轟!
心神爆裂解體,形成千千萬萬個碎片,散向虛空。
崇山峻嶺,雪峰峭立,一位苦行僧正在合什膜拜,氣勢驚人,宛如神佛……
一個打開的黃銅匣子,裡面盛放著一截灰白的骨頭狀東西,還有一迭羊皮疊的方勝……
剛剛從暴風雪中走出的苦行僧,敏銳地發現了一具深埋雪下的死屍以及直接撼動他靈神的那個黃銅匣子……
下一刻,卻是那死屍瀕死的一刻……
身受重傷的江湖豪客一頭栽倒在雪地中……
暴風雪席捲雪域高原……
過雪山,闖沼澤,上高原……
萬里逃亡……
萬里追殺……
無數神秘的武者紛至沓來,明槍暗箭,無所不用其極……
以一顆珍珠贖當的江湖豪客,即刻帶了那黃銅匣子離城……
一位看來武技強橫的江湖豪客,正好將垂頭喪氣掂著一吊銅錢走出當鋪的流浪漢罵罵咧咧的話聽入耳中,神情微動,走進當鋪……
一個流浪漢在血腥滿地的屍骸中尋找著被乞丐們大肆搜刮後殘餘的值錢物品,終於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翻揀出一個黃銅匣子,興高采烈的拿去城內當鋪……
天旋地轉……
七彩紛呈……
雷瑾知道已經很接近那偽造『靈器』的本初情形,只有找到那一切的源頭,搞清楚這『靈驗之器』的前世今生,來龍去脈,才能將其神秘玄奧之處疏理通透,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月照孤崖,大地無聲。
轉眼間,濃厚烏雲遮住了天上銀月,一場雷暴驟雨眼看無可避免,天地巨變將生。
預示巨變到來的前奏,卻是一道怪異的閃電劈開天地,從天而降。
在混沌中,電火擦出耀眼的亮光,照徹山河,光、電糾纏,蜿蜒於天地之間,隆隆雷聲令萬物顫慄俯伏,驟雨狂風呼嘯而至。
雷瑾正奇怪這會子怎麼不再『倒行逆施』時,孤崖上突兀出現一個身影,雄武魁偉,睥睨蒼天,至大至剛的浩然氣勢橫彌**。
呼!
一個黃銅匣子飛上夜空,那一根灰白的骨頭,還有那一方折疊整齊的羊皮方勝,詭異的浮空而懸。
那身影便在電光影裡,長嘯震耳。
蒼穹落雷,電光縱橫!
天地一片耀眼奪目!
九天殷雷!
雷瑾心神悸動,不能自已時,一道粗大無比的雷電光柱徑直擊打下來!
接二連三的電光連續擊落,驚天動地的雷聲迴盪天宇,危崖上一道光華沖天而起,直上九天雲霄,瞬間消逝。
當聲、光、電全部的一切都消失的時候,危崖峭壁上,人影緲緲,只剩下那個不大的黃銅匣子。
影像再度模糊……
破劫而去留餘燼,一步登天費疑猜!
天道玄秘的最後一步,破開天人之際的限隔,那種神秘之極的奇異體驗讓雷瑾幾乎無法消受。
真與假,雷瑾已經分不清,原本以為是假,但是現在看來又不是假,雖然是雷門世家無中生有,但其中卻又深深烙印著悟道證道的『經驗』!
以真為假,無中生有,這樣真的騙局才是真正的騙人高招,難怪那麼多才華橫溢的魔道高手都被這場騙局給繞進去了。
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應作空空如是觀!
這種『經驗』,對於任何大成就的修行者都是非同尋常的。
只不過這種精神烙印的作用,也就只能在修行者修行到一定境界,想百尺竿頭再進步時,才聊可做一盞指路明燈,少走些少彎路,少費些許摸索之功而已,而且若是未曾修到那種境界,得來這等『經驗』便是無甚用處,甚至於對未來的修行還有所妨礙,所以即便無意中得窺他人的天道『經驗』,最好還是封閉大半,以免過於干擾本身的武道修行才是正道。
悟道與證道都不可能假手於他人,必需自悟和自證,得來方是正果。
雷瑾緩緩睜開雙目,十步之外,綠痕、紫綃等盤膝坐地,擔心地凝望過來,此刻見雷瑾『醒』了,皆露出喜色。
雷瑾這時始覺身體虛弱,如同再世為人,全身冷汗,衣裳濕透,這一趟心神逆旅,著實耗用了極大精力。
問之,竟然已經過了三日,雷瑾也不由有些駭然。
風浪漸漸平息,創傷靜待平撫。
河隴這一次的暴亂,受損失最大的人,一是那一部分頭腦發熱,被人當槍使的蕞爾小民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二是一部分盤踞地方的強宗大族,他們在這次暴亂風潮中錯誤判斷了形勢,站錯了自己的立場,除了『元兇首惡』被嚴厲懲辦,家產抄沒之外,一直被這些強宗大族所把持的一些重要產業也因此落到西北幕府手中,包括農莊、牧場的田土,以及食鹽鋼鐵金銀銅鉛石炭石油的礦場和工場,都被西北幕府不花一文銅子地予以沒收充公;
三是大多數理學儒者、鄉願清流沒有西北幕府的暗中保護,多遭了橫禍,至有被暴民滅門血屠者,家業自然充公的也有不少。
除了這幾類人,損失比較大的就是在暴亂前後,在囤積居奇大發橫財上做得極其過分,『民憤』較大的一部分商人,在暴亂漸漸平息以後也遭到西北幕府的無情清算,其產業毫無疑問也被幕府援引多條法例加以沒收。
另外,就是藉著河隴士庶黎民的憤怨,內務安全署對潛伏奸細隱藏諜探的深挖細查,目下正轟轟烈烈的展開,並有意無意的把暴亂的大部分原因推到敵對奸細身上,因為他們的煽動,因為他們的挑撥,因為他們的引誘,因為他們的狡詐,因為他們的無恥,所以……呵呵,反正就是那麼回事,奸細也絕不會主動跳出來和西北幕府爭辯這個是非不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敵人的錯,都督大人從來都是燭照萬里,明察秋毫,英明神武,仁愛萬民的,怎麼可能有錯?
天下已亂,人希逐鹿之圖,家有雄霸之想,唯時勢既已造英雄,而英雄必也深為其時之局勢所圄限。
於艱險中圖事功,必要赴湯蹈火,趟雷破荊,於萬死之中覓取一線生機。若是高材疾足先取得焉,僥倖而成功,鹿既已入鼎中,不再見血沫與腥膻,則或可流芳;不幸失敗,破家亡身身敗名裂,甚至遺臭萬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在這樣的逐鹿衝撞中,常常是要踐踏一些花花草草的,就花草本身而言,固然是絕大的悲哀,但這卻是前行中很難避免的代價。
江山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代價卻總是弱小者的血肉屍骸,那億億萬萬的小角色,他們雖然不顯眼,卻如一顆顆劃過黑暗的流星,沒有他們,北辰耀眼的星光也會黯淡。
如今的西北幕府已經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迷茫而又困惑,前途何去何從?
以前的輝煌已經變成過去,一切回頭路亦已斷絕。
這一場暴亂從爆發到結束,雖然時間並不長,影響卻是深遠,河隴的天空因此至今濃雲密佈,難見陽光,大地上都是烏雲投下的一片陰影,血腥和狂亂,讓士庶黎民記憶深刻。
人們在雷瑾及其幕府的統治下一路走來,這兩年便如同行走山上,精彩新鮮之事目不暇接,但現在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身在白雲深處,彷徨不知歸路,正愁不知誰能指出一條明路。
亂而後治,在這時候,除舊布新,安撫黎民是都督大人必然的選擇,但是在都督大人做出不可更改的決定之前,各方都還可以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懈努力,可以上書進言,商榷國是,也可以想辦法遊說都督大人或者西北幕府的官僚。
自從雷瑾成功的確立了對山海閣異種真氣的優勢,在處理軍政之餘,既要接見河隴各處地方官的述職,又要應付各地方士庶鄉紳的拜謁,應酬也就一天天的多起來,一撥撥的士紳都想打探清楚都督大人的底限,以便確定自己的行止,有所應對。
雷瑾的行轅已經從涇川移到六盤山中,對外宣稱就是在六盤山避暑。
「……帝國歷代以來的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土地兼併,貧富兩極。
譬如漢承秦制,初時田畝賦稅很低,甚至低至三十稅一,徭役亦不多,且可出錢替代。
但承平日久,人口繁衍,田地租稅不敷足用,便漸次增加,甚至達到十稅其五,又有豪門,小戶人家紛紛破產,以至『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被迫出賣土地妻子,淪為豪家奴婢。
文景以來施行黃老之術,對此寡聞少問,鮮有干涉。豪門地主田連阡陌,擅山野林澤之利,更有強買民田者,如漢初蕭何;商人則把持鹽鐵之惠,牟取暴利;
土地兼併日甚一日,地方上豪強惡吏互相勾結,橫行鄉里,魚肉百姓,貧富兩極……」
滿堂儒冠,都是一道前來拜謁的儒家士子,多一半是儒家心學、實學等派的儒生,但也有不少態度不那麼頑固的理學一派的儒生,以及被儒林目為清流的儒生。
現在在堂上侃侃而談的儒生是來自關中的名士,素來就對西北幕府宣稱的黃老之術大加詬病,現在又在雷瑾面前說黃老之術的不是,簡直就是當著和尚罵禿驢,雖然他說的都是前漢時代的事情,但誰還不知道他是以古喻今?
「然則,兄台以為當漢初之世,該以何策治之?」一位狂狷的儒生毫無顧忌地嚷道。
有些老成些的儒生見都督大人微笑聆聽,似並不介意,這時也大膽起來,參與到爭論中。
「應該實行均田,耕者有其田……」
馬上就有儒生不同意,跳起來爭論,互相攻訐……
雷瑾微微冷笑,這些人啊,多半只可與之議論,卻不可與之謀國也。
一講治國平天下,就是老調重彈的均田令,仍是在『耕者有其田』的圈圈裡轉,千百年了,還是在那個套裡啊。
耕者有其田,呵呵,勉強能保障一個帝國皇朝穩定延續三百年的國運吧,然而除此以外又還有什麼好處呢?
儒生們要耕者有其田,流民們要均貧富,要均田免糧,但是均了之後又怎麼辦呢?解決了一點兒問題麼?還是治標不治本,外甥打燈籠!
人多地少的問題,歷來似乎就只能通過戰爭和瘟疫,通過減少人口來解決。
均貧富?什麼時候真正的實現過?而且人有賢愚不肖,能力強弱,一旦均了,那麼對能者豈不是另外的一種不公平?
當然,貧富兩極如果到了讓人絕望,鋌而走險的地步,恐怕也絕非好事,誰願意呆在一個動盪不安充滿仇視的地方呢?
每個人都喜歡舒服,若是周圍不舒服的人太多了,那麼那些舒服的人,他們的舒服好日子可能也就到頭了。
心裡暗自思忖,雷瑾卻不露聲色,只是微笑著聆聽,只權當看熱鬧,這些儒生論學識都很好,很淵博,互相爭辯時引經據典,唇槍舌劍,聽著也是蠻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