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局中有局殘局重整失顏面
街市已經慢慢恢復平靜,雖然滿目瘡痍的痕跡仍然隨處可見,但經過一些修葺洗刷之後,已經不那麼觸目驚心了。
雖然有消息說多路外敵入寇襲擾,但河隴士庶並不如何擔心,平虜將軍的軍隊兵強馬壯,又怎是區區一幫跳樑小丑可以撼動的?都信心十足呢。
在這狂亂無序的七八天之中,發生在河隴各地諸如殺人、放火、、擄掠、搶砸、破壞等這般醜陋凶毒之事,樁樁件件都強烈地刺激了士庶黎民的耳目感官,感受深刻之極,恐怕是此生都沒齒難忘了。
這一次以寧夏鎮諸多石炭礦場的「叫歇」為暴亂的起始,僅在一日之間,就風起雲湧,雇工貧民小商販工匠奴僕幫傭,各色人等紛紛加入,最初只是鼓噪,最後則發展為血與火的暴力對撞和發洩,且幾乎蔓延到河隴全境,最終則在血腥暴虐中緩緩落幕,而其間都督大人『重傷不能治事』,『重傷昏迷』,『重傷垂危』之類的傳言則起了很大的推波助瀾,甚至是鼓勵暴亂的作用,但也讓人真正意識到平虜伯的地位、影響,現在當真是舉足左右,便有輕重了!
「都督安,則河隴寧;都督危,則河隴亂!」這不知道是誰傳出的口號,經過這次暴亂已經深入人心。
但最讓河隴士庶民眾震動、震撼、震驚的是都督大人重拳出手,清理門戶——
在河隴地面上最有影響力的強宗大族是河西雷氏、回回馬家。
都督大人整頓清理回回馬家的一些個大姓派別還有可說,但公開抓捕好幾支雷氏族裔中的重要人物審訊問罪,又以雷氏族規懲治了好一些族人,那可就真是『六親不認』『鐵面無情』,怎不讓人震驚?
向來習慣了家醜不外揚的士庶黎民很有些不習慣,新奇者有之,困惑者有之,責難者有之,不一而足。
由於有相當不少獲得西北幕府『新民爵』的人士,以及一些知名的儒生、高僧、真人,獲邀全程參與了內務安全署的抓捕、審訊、問罪,因此都督大人為什麼要清理門戶的原因,也逐漸在河隴士庶黎民的心目中清晰起來——私通外敵,陰謀顛覆,無論是誰在都督大人在那個位置上都會作出斷然的處置,不講情面地清理害群之馬,自也是理所應當。
這時代通曉文墨識文斷字的人並不很多,即便雷瑾主政西北辦了不少學校,又設立少年營,招收西北各族年青子弟,也不是短期可以見效,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即便只是粗通文字算籌也不是那麼輕易可以做到。(即便是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也仍然還有一兩億人左右是文盲)
現在能夠把西北幕府的『邸報』、『塘報』、『邪抄』小報(註:明末在北京出現的一種民間私報,用臘版刻印及活字印刷)上面的內容通讀下來的已經算得上半個秀才了,這些官私報紙按照西北幕府的有關條例雖然只准予使用淺易文言和白話刻印,並且要加句讀圈點,仍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明白上面印了些什麼。若是在蒙古、吐蕃等地,好些貴族酋領也照樣不識文字哩。
河隴士庶黎民現在就主要通過通政司的說書彈唱藝人瞭解知曉天下之事,這些說書彈唱藝人或是駐留某處,或是遊走各地,出沒於城鄉茶館酒肆繁華之地,使用多族語言傳播各種消息,成為西北幕府掌握民情上通下達的重要手段,士庶黎民亦通過這些藝人比較快的知曉許多大小事情,遠近消息。
譬如在這次很快就平息下來的暴亂,人們已經知道了在暴亂中有許多敵方諜探潛入河隴煽風點火,挑動叛亂,渾水摸魚;
又譬如也有不少人因為嫉恨和仇視西北幕府,與各方敵對勢力相勾結,甚至連雷氏、馬家這樣的強宗大族內部也不能例外……
自然這些都是可以公開,讓一般士庶黎民知道的事情,通過那些參與了內務安全署審訊問罪的民爵士、鄉紳儒士、知名僧道人士之口,一點點的迅速傳言開來,恰好與那些遊走於城鄉之間的說書彈唱藝人所傳播的內容互相印證。
而許多深層的內幕可能永遠也不會大白於天下了。
有選擇的公開一些事情,永遠比把所有的內情全部掩蓋封鎖起來要高明。
對於飽受驚嚇的士庶大眾來說,一個合情合理,說得過去的『解釋』遠比內幕真相重要得多,他們需要的是解釋,而不是真相。
因為真相,往往是過於殘酷的!
劉衛辰、蒙遜臉色嚴峻的站在殮房裡。
在他們面前,是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
兩位手握大權的西北幕府長史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近年已經相當少見了,兩人各有分工,整日的忙碌,有時候即便同在黃羊河農莊,也是文牘往還的時候多,互相見面的時候少。
氣氛陰冷,再加上殮房中本就有幾分陰森之氣,這時更顯冷凝如冰,壓抑得緊。
地位最高的兩位長史沉著臉不說話,其他幾位參軍、參贊自然也沉默不語。
這殮房中的屍體,已經是武威府城一帶第一百七十九位在暴亂期間死於非命的西北幕府胥吏。
要說西北幕府各司各曹各署定員定編的胥吏,品級都不高,幕府中的官職銜級又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似乎用不著長史大人親自過問。
由於預有準備,暴亂似乎沒有對西北幕府造成太大的損害,一些高級軍政官員、列入保護名單的地方賢達都是有驚無險,安然無恙,只有這些下級胥吏一多半都沒有多少保護措施,也沒有人想到會有人把這些下級胥吏作為動手目標,現在的情形已經有點悔之晚矣。
「蒙長史,你怎麼看?」
劉衛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情形嚴重啊!那幾日暴亂,死者甚多,且又事務繁急,並沒有引起我們特別的注意,現在想來便是在那幾日間,有人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肆無忌憚的四處襲擊,好陰毒好縝密的策劃。」
蒙遜臉色陰沉,他分管著內務安全署,是內務安全署的直接上司,西北幕府的胥吏被人砍瓜切菜一般暗殺殞命,而內務安全署卻沒有事先察覺什麼可疑的徵象,自然是臉上無關,事實上主動承當責任的請罪折子他都已經通過郵驛遞交了上去。
劉衛辰和蒙遜搭檔這麼久,怎不明白蒙遜的心思,只不過敵人這一手謀劃既久,自然慮事周詳細密,內務安全署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倉促間難以察覺敵人陰謀也不足為奇,何況又有誰能想到敵人竟然以下級胥吏為襲擊目標呢?
選擇這些胥吏為暗殺襲擊目標,敵人目的明確,謀劃縝密,下手狠辣,顯示了相當高的水準,也讓西北幕府方面難以防範。
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來說,敵人的行動非常高明——
西北幕府這些精於實幹的胥吏本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再經過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磨合,那種互相之間的默契不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在短時期內替代得了的,也正是這種默契,保持了西北幕府在以前高效高速的運轉。
這些胥吏缺少一兩個,十來個,都不會明顯影響西北幕府的如常運轉,但是一下出現大量的胥吏職位空缺,原本順暢高效的行政系統立刻瀕臨崩潰境地,效率變得低下,文牘如山堆積。這才令人感到,這些胥吏是一個都少不得的,沒有失去之前還沒有感覺,現在失去了這麼多胥吏,整個行政的上傳下達完全亂套,效率之低下讓人忍無可忍,卻又是讓人無可奈何。
由此可見,對手選擇目標也不是隨便胡挑亂選,所選的襲擊對像多半都是處在比較關鍵的位置,但是在平時並不讓人覺得有多重要的胥吏,而一旦失去這一類才幹精悍的人,整個行政鏈子就失去一環,許多政務的處置效率迅速下降,整個西北幕府上下為此狼狽萬分,也辛苦萬分,以前需要十個人做的事情,現在可能只有五個人做,辛苦自不待言。
而就這樣還能夠勉力維持著西北幕府運轉,也見得劉衛辰、蒙遜等幕僚在行政治理上的本事確實不能小覷。
僅僅武威府城一地就一下就空缺出來一百七十幾個重要而關鍵的胥吏職位,而在其他府州縣衙門也是如此,被暗殺身亡的胥吏數目同樣令人觸目驚心。
這些殉職胥吏的燒埋喪葬和家屬撫恤就是一大頭疼事,但如果僅僅這樣,也還罷了,不過是花些銀子好生安撫而已;
關鍵是現在就算把這些胥吏空出來的職位全部補齊了勝任的新人,也不啻於一場大地震,且不說這些新人上手,沒有個三五月難以熟練其本職,上下左右互相之默契就更不用指望了,效率不可能很高,而且補充如此多的新人,顯然意味著打破原本已經平衡的利益格局,重新進行大的調整,這比捅了馬蜂窩還要棘手三分,西北幕府以前下的平衡工夫算是大半白費了,這種利益爭奪在暴亂還未正式結束之際就可能重新爆發,要擺平這種利益爭端,必然牽扯西北幕府相當多的精力。
西北幕府的戰爭腳步,顯然而且毫無疑問的會因為這意料之外的狠辣一擊,大大的放慢了。
無論是西北幕府正在進行中的戰爭,還是尚在密謀準備中的戰爭,都不得不受此事之拖累,往後推遲了。
「哼哼,最希望拖慢我們西北征戰腳步的敵對勢力,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蒙遜陰冷地笑道,「不過,他們也只能高興那麼兩天了。今後,他們將發現噩夢會一直伴隨著他們。」
「哦,老兄有什麼好計議?」
「原先是咱們大意疏忽,失於防範,才讓他們鑽了空子。
現在推斷起來,能夠趁亂襲擊我方,殺死我們這麼多胥吏,他們出動的人手也絕對不會少,而且必定有地方實力人物庇護他們,為他們提供必要掩護,甚至還可能為他們準備了得手之後撤退的秘密路線。
哼,我們西北幕府的胥吏,雖然未必個個武技高強,弓馬騎射卻也都是個個嫻熟,要想猝然擊殺之,就算是偷襲暗殺,也需要不少人配合才能成功。
想來,這些人得手之後,有一部分人必然已經設法逃離河隴,我方如今已追之不及,且不管他。
不過在我想來,他們那許多的人,必然不可能在短期內就全部逃之夭夭。
肯定還有一部分人,極有可能已經在河隴改換了身份,就地潛伏下來。對這一部分人,就是挖地三尺,把河隴翻過來,也要把他們給挖出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殺了人就想一走了之?沒那麼便宜!」
劉衛辰點點頭,道:「嗯,我同意,咱們再仔細商量商量怎麼徹底消滅那些潛伏者。」
這一次,輕易不動怒火的劉衛辰也惱火了,無論如何,讓人鑽了大空子,從長史而下,這面子是沒有地方擱了,再不找回點場面,那可真真是要羞愧死了。
幾個西北幕府的高級幕僚也不挑地方了,在這陰森的殮房中,伴著一具死屍,就地聚集爭論著,計議著如何扳回顏面的大計。
甚至還顯得氣氛相當之熱烈,但在這殮房中就著實詭異得很。
一場暴亂的平息,在雷瑾而言是有得有失,只是根基穩固的西北幕府,現如今其統治已經不是隨便什麼暴風驟雨都可以撼動的了。
雷瑾之得且不說他,而『失』這一面,至少在劉衛辰、蒙遜等人緊急郵遞而至的私人請罪折子裡顯示出來,最大的一宗過失就是讓敵對方成功襲殺了太多的胥吏,幾令西北行政瀕臨崩潰之境。
其實即便這最狠辣的一著沒有成功,這一場暴亂,亦讓雷瑾直接間接地損失了大量的人、財、物,有點兒肉痛兼心疼,買賣還是不怎麼划算也。
其時,雷瑾已經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因果,這一招怕是只有彌勒教龍虎大天師李大禮才拿得出來地手筆,彌勒教一直就是以秘密活動為主,擅長陰謀,專精暗殺,李大禮用其所長,也正合其適,龍虎大天師的深沉狠辣至此方顯崢嶸,能夠攪起西北暴亂,這就已經讓李大禮成功的回報了西川行營攻佔榮縣,逼迫富榮鹽場的鹽井停工的一箭之仇,並成功拖延了西北幕府征戰步伐,為東川彌勒教贏得比較寬裕的三五個月時間。
若非西北幕府當初為進軍四川,陸續在西川儲備了極多的糧秣,並不十分依賴從河隴供應,否則西北幕府在供應糧秣上就真的要頭痛萬分了。
比較起來,韃靼蒙古的偏師越過邊牆入寇關中,給雷瑾製造的麻煩簡直就是『溫情脈脈』了,韃靼蒙騎的入寇除了掃了『都督陝西總攝軍事』雷瑾的面子,帝國朝廷的面子之外,雷瑾極有可能會受到京師朝廷的下詔切責和制裁,至於制裁內容雖然怎麼著也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但不必多想也可以推想出朝廷可能的制裁——朝廷能夠制約如今西北幕府的牌並不多,也就只能在糧餉和封爵二事,以及大義名分上作作文章而已。
而彌勒教能夠讓韃靼蒙騎一隊偏師在相當不利其驅馳騎射的夏天入寇關中,也不知許了吉囊什麼好處,只是這麼一來,卻逼得西北幕府不得不加快對漢中、關中的謀劃,只有拿下漢中,進軍關中,行使起雷瑾的「戡亂」之責,才能堵住朝廷大臣們的悠悠眾口。
另外兩路,衛藏吐蕃聯軍和漢中軍隊雖然焚燬了一些邊境州縣的『倉庫糧秣』,甚至還攻陷了一些城鎮市集,但無法真正的重創西北命脈,而雷瑾也不難調兵遣將將這兩路兵馬一一戡平,說到兩軍交鋒,雷瑾又何曾怕過誰來?
他現在最頭痛的還是他自己的傷勢,就算他能解決了山海閣那陰損霸道的真氣吸納體內生機的問題,他破碎之後重歸原位的經脈也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復原如舊的,現在還依賴著南谷子和碧虛子不斷以先天真氣替他療傷,維持經脈的完好。
當然,雷瑾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要徹底降服田襄子「種」在他身體內的那一點「山海真氣種子」,只有在這一步的基礎上,才談得上其他,否則其他是不必要想了,反正絞盡腦汁,鍥而不捨就對了。
時已過午,幽靜的書房中,雷瑾一身家常穿著的月白紗直裰悠閒坐著,在他對面端坐四位客人——聽梵、寒磬、南谷道堅、碧虛守默。
雞翅木書案上,錦盒裡盛著金瓶,另外一個托盤上則是那「墨子的骨頭」和「墨子手書的羊皮卷《墨經》」。
雷瑾知道這兩樣「東西」的「來歷」,他也已經發現那兩樣東西竟然有些意料之外的奇處,然而琢磨了些時日,終究是不得要領,索性也不藏私,把這幾位學養深厚的世外高人一起請來,共同發掘這幾樣據說是與天道玄秘聯繫在一起的「東西」。
這幾日,河隴鬧得翻天覆地,雷瑾倒是躲在這涇川山間悠哉游哉,好不逍遙,居然還把大半時間用來琢磨這些虛無縹緲,神秘玄奧的物事,讓外間之人知道,怕是不敢相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