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石炭黑黑鼓噪洶洶箭矢飛
出寧夏鎮城,沿驛道北行。
雷愚樵叼著一掛旱煙鍋子,鼻樑上架著付水晶石磨製的眼鏡兒,騎在馬上晃晃悠悠,就這ど著往石嘴子去。
黃銅的旱煙鍋子,羅漢青竹做的煙鍋稈子,半尺多長的綠瑪瑙嘴子,繡花煙包兒搭在胸前,那拳頭大的黃銅煙鍋子黃澄澄閃亮,那綠瑪瑙嘴子綠得耀眼,讓人一看就知道這位的家中廣有錢財,又是特愛顯擺的主兒,雖然四十好幾的人了,還是一副紈褲的派頭,愛現的脾氣,浮華淺薄的習氣到老也不改。
在他前面,一個家僕騎馬前驅;後面,騎馬跟著兩個帳房先生和兩個家僕,這就是他此行的全部班底了。
西北人出門必帶弓刀兵器防身,這是邊陲士民的習慣,他們這一行六人自然也個個都是帶齊了弓刀,連兩位帳房先生都沒有忘記帶上兩張弓一壺箭一口長刀一柄匕首。
西北幕府不禁人民擁有弓箭刀槍,但是規定必須領取『兵器公憑』,不得幕府之特許,不許可人民私藏弓力超過三石的強弓,也不許可私藏盾牌甲冑,更不許可私藏弩、拋石機和諸般火器。
雷愚樵這一行攜帶弓箭刀槍自是符合西北法例,只是往石嘴子去,一路上卻也遇見好幾撥內務安全署巡捕營的巡捕兵查驗,甚至還碰到過兩次「稅務巡檢」的巡檢、巡丁的盤查,這倒不是有什ど大事發生,而是他們現在去的地方從理論上講是西北的邊境,再北行就是塞外蒙古韃靼的地盤了,查奸宄宵小,查走私黑梟,查敵之奸細,都屬必要必須。其實即使在塞外,也還有白虎游騎軍團四處遊走,塞外韃靼如今都遠離邊牆兩三百里駐牧了。
巍巍賀蘭山,滔滔大河濱。
賀蘭山蜿蜒如龍,其最北端,山石嶙峋,突出於滔滔大河之畔,如巨龍伸嘴於大河之中,暢飲河水,因山名石嘴,其地故稱石嘴子。
欲固寧夏,必守石嘴!
石嘴子依山背水,地勢非常險要,歷來是兵家必爭必防之地,河套蒙騎若從大河渡口強渡過河,便可由石嘴子自北向南威脅寧夏鎮防區的腹地。
數百年前,蒙古的成吉思汗率大軍攻黨項夏國,便曾兩次從石嘴子處的渡口強渡大河,直逼夏國國都興慶府,也就是現在有『小南京』之稱的寧夏鎮城,由此可見石嘴子的重要性,因而一直以來便有邊軍銳卒在此駐屯守禦。
自雷瑾的西北幕府治理西北以來,這裡開挖了河渠,引黃河之水灌溉農田,石嘴子這個邊塞要害也成了五穀豐登的肥腴之地,亦農亦牧,一片富庶景象。
現在的石嘴子,除了因地勢險要而備受重視,進駐了一線守備軍團守禦關隘險阻之外,還因為近年工商之業大興,成為了蒙漢互市貿易繁盛的邊塞城鎮。
其地有豐厚的優良石炭(或稱煤、煤炭)出產,石嘴山所產「太西煤」,堅硬烏亮,手觸之不染,燃燒而無煙,好似優質木炭,除了富貴人家用以寒冬取暖,還可以當作焦炭的替代,直接用於冶煉鋼、鐵、銅等,大為節約冶煉成本。
近年西北幕府壟斷專營的多個特大型的鋼鐵冶煉工場,都已經使用石嘴子出產的「太西煤」替代相當部分的焦炭來冶煉鋼鐵,相對於焦炭較高的價格,用「太西煤」替代焦炭還是很划算的,雖然最好的煉焦工場也都在西北幕府的手中。
石嘴子由於以前是邊塞要防,石炭場並不像寧夏鎮城以南的靈武、鹽池一帶那樣,是由其地方上的強宗大姓所控制。河西雷氏飛象過河控制了石嘴子大多數的石炭礦場,並多數都仿照了山西大錢莊大銀號委聘經理,給以「頂身股」,以財東身份委託經理全權經營石炭礦場買賣運作的做法,委聘經理主持礦場。
再一個則是其地瓷土豐富,寧夏鎮一帶燒造陶瓷、玻璃、琉璃的大型官私作坊多來此地取土,立窯燒焙製作精良的陶瓷玻璃琉璃器皿,販運四方,由於此地瓷土好,又有充足的石炭供應陶瓷玻璃燒造所需燃料,再加上西北幕府又從帝國各地誠意延攬而來手藝高超而嫻熟的各類陶瓷工匠和擅長經營的管事,諸事俱備,石嘴子的陶瓷業,亦與毛紡、皮裘、棉紡、絲織等等西北幕府未加強制壟斷專營,幾乎任由官民自由經營的行業一樣,發展很快,迅速成為西北幕府稅課的重要來源之一。
冶煉鋼鐵、燒製陶瓷磚瓦都需要使用大量煤炭,鋼鐵冶煉、陶瓷燒造的興盛,自然帶動了煤炭採掘的蓬勃興起。
石嘴子現在形成了在農工商諸業中雷氏一家獨大的局面,這自然是有賴於西北幕府軍政權力的支持,別的強宗大姓倒也不怎ど敢伸爪子撈過頭。
若是靈武、鹽池一帶的石炭礦場,眼下就主要是由回回大姓,尤其是回回馬家的幾個支系把持著,雷氏要想插手進去,可就不那ど容易了,即使他們背後有西北幕府,有都督大人雷瑾作後盾也是如此。
石嘴子一帶最大的石炭礦場之一石炭井,有若干山頭,若干煤窯,財東們注入若干銀股,從西北幕府處取得開採之權,而經營管理則皆委以經理以全權,在經理之下則有「山主」、「窯主」、「貨房先生」、「把總」、「人伙櫃」;
其中「人伙櫃」下設了「賣店掌櫃」、「管賬先生」、「看炭先生」、「跑窯先生」各負其責;
至於「把總」則掌管煤窯井下的安全和採掘,在井下還有「總路」、「支路」、「掌子面」之分,工人則有摟炭、刨槽、背炭等分工,每處煤窯大者百十人,小者數十人不等,組織已相當完備。
而雷愚樵作為石炭井礦場的財東之一,以及今年的輪值監事,瞭解石炭工場採掘和售賣的大體情況,不定期審核比對帳目簿冊就是他的職責,當然除非經理有中飽私囊,謀取私利之情事,他也無權干涉經理經營行事。
到了石炭井,下得馬來,雷愚樵讓兩個帳房先生拿了他的印信帖子先去審核帳目簿冊,他則帶著三個家僕騎著馬兒,慢慢的一個個山頭,一個個煤窯轉悠著看過去。
雷愚樵雖然看似為人浮躁愛現,囂張淺薄,做事倒是精細而不馬虎。
也難怪他,他是從關中遷移過來的雷氏族裔,關中產業除了地契,多已經變賣換現,要想在河隴長久立足,像石嘴子這樣地方的產業,自然不容有失。
天色漸黑,正是煤窯開始下工的時候。
礦工每天在井下辛苦勞作,暗無天日,早上下井看不到日出,晚上出井也看不到日落。
每天白白淨淨的下井,等到下工出井時已經像個黑乎乎的鬼,只有牙齒是白的,滿身煤粉跟黑油,而且不一定洗得掉,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下井上井,掙錢養家,雖然薪餉比較起來算是不錯了,但個中辛酸甘苦實非外人所能體會。
察看了石炭井礦場中最大的一處煤窯,看見礦工們陸續下工,雷愚樵吩咐家僕們且回下處歇息,明日再繼續察看。
語音剛落,卻感覺地面微微一顫,接著隱隱聽到土石崩落的聲音,再接著幾聲淒厲慘叫隱隱入耳。
雷愚樵聞聲色變,石炭煤窯最怕的就是冒頂、透水、發火、爆炸(註:瓦斯爆炸,古時稱為毒煙、毒氣)等事故,善後對東家而言是最麻煩最頭痛的事情。
煤窯的井下,把總負全責,通風、防水、防「毒氣」、看頂板等,責任重大,全憑個人經驗,如敲擊頂板發出「咚咚」聲為堅硬好頂;發出「彭彭」聲,即將冒落的零皮;淋頭水增大,煤壁掛紅並發暗,頂板壓力大,『水叫』、『水澀』,預兆將遇『老空水』;井下溫度突然升高,頂板有水珠,有煤油味,預兆將自然發火。
如何對付預防這些危險事故的發生,雖然已經摸索了一些實用的方法,譬如通風,除了單眼井及雙眼井的自然通風,還用木製風車和荊條編成的風筒向井下送風,或者增開風眼,務使通風流暢。
又譬如排「毒氣」、「毒煙」,將巨竹鑿通中節,插入煤層上部,引導宣洩(註:瓦斯比重輕於空氣,並集中於煤層上部)。
但是危險事故仍然不能避免,慘劇仍有發生。
剛才,顯然就是一次冒頂崩落的慘劇,而且可以斷定有不少人命傷亡,雷愚樵豈能不聞聲而驚。
以前出事,整個礦場都是一片愁雲慘霧,有時一些屍體挖出來,血肉饃糊,慘不忍睹,看的人直欲作嘔,還得各處通知他們的父母妻兒前來認領屍體,收殮善後,還得軟硬兼施的撫恤安置妥當,沒有一樣事情是省心的。
這回又是一個大麻煩!
雷愚樵這時已經看到經理帶著山主、窯主等一幫人匆匆而來,指揮調度著現場工人有條不紊的開始搶險救護。
這時也參加了搶險的雷愚樵,卻是越幫越忙,搞得那經理只好委婉的請雷愚樵先回下處歇息。
看著剛剛搶救上來,只剩一口氣的工人,喃喃地吃力說著:「鵝要回家,鵝要回家,…送……鵝…………回家……」
轉眼間口鼻中不斷湧出鮮血和粉紅的泡沫,痛苦的抽蓄,不一會兒已經斷氣;
看著攜帶油葫蘆(註:古代礦燈,燈具用金屬或陶瓷製成小圓壺狀,前有壺嘴(燈頭),後有壺柄。壺嘴內用一縷棉線做燈芯,燃用植物油照明。柄可手提或嘴咬,也有的沒柄,用布纏繞固定在頭上)的礦工,忙忙碌碌地搶險救助……
雷愚樵看著眼前這一幕幕,知道自己並不熟悉這煤窯上的章程,幫忙也只能幫倒忙,也就順水推舟帶著家僕先去下處——離礦場十幾里路的小鎮上歇息。
他還沒有意識到,今次的麻煩還僅僅是開始。
翌日,雷愚樵還正元龍高臥,黑甜夢香,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
被人打擾了美夢,雷愚樵不由心頭火起,翻身起床,胡亂抓起玉色羅曳撒往身上一套,抓起弓刀箭袋怒沖沖的一腳跨出房門,抬眼一看,卻愣住了,卻是昨日留在礦場上的兩位帳房先生之一,現下渾身血跡斑斑,正由兩個店伙攙扶著走過來。
這下雷愚樵怒火頓消,知道事情已經有了不測之變,連忙吩咐隨身家僕扶了進房,又讓店伙趕快去請傷科郎中。
稍後,雷愚樵才從帳房先生那裡知道,昨夜忙活了大半夜,總算是救起了幾個人,幸好先下工的已經有不少,被冒頂活埋和砸傷砸死的不算太多,本來事情這樣也就了了,剩下的就是撫恤善後了。
誰知道今兒一早,這次遇難礦工的家屬和以往遇難礦工已經擺平了的家屬,不知道被誰鼓動了起來,數千人紛紛聚集到礦場上,要求增加撫恤和燒埋銀錢,甚至叫囂著『齊行叫歇』,不少礦工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把經理、山主、窯主等管事人都圍堵在礦上,逼勒著要增加工錢薪餉若干。
據帳房先生的說法,那些人中間還隱藏著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就在兩個帳房先生想法子偷溜出來時,逃回來的這位帳房先生仗著馬快,騎術又好才逃脫毒手,而另外那一位就沒有那ど走運,被人一箭射倒了坐騎,沒有能逃出來,現在也不知道其生死如何了。
敢殺我的人,太猖狂了!
臉色鐵青,雷愚樵神情陰晴不定,內務安全署巡捕營的反應太奇怪了,平時耀武揚威的,今兒怎ど緊要關頭沒有動靜了?平時看著也不像是銀樣臘槍頭啊?還是有什ど不測的變動,巡捕營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走,我們到礦場去!」
完全無視家僕的擔憂,吩咐店伙看好受傷的帳房先生,雷愚樵吆喝一聲,帶著家僕旋風一般疾趨石炭井的礦場。
催馬揚鞭,不多一會兒已經上了礦場。
進入礦場沒有人出來攔阻,而且還看到有不少礦工正三三兩兩往礦場上趕去。
雷愚樵幾人混在礦工當中,來到眾多礦工及其眷屬圍堵之處,那些經理、山主什ど的就被堵在裡面不能出來。
並沒有急著動手,雷愚樵仔細的觀察著人群中的動向——
有人打著紅旗,上書「萬眾一心」;
還有人打著橫幅,「不加工價,齊行叫歇!」
牆上,樹上貼著大大小小的揭貼,內容如何,不用看也可有猜測到其中的大概;
其中還有若干人等在人群中聲嘶力竭的喊叫著什ど,呈瘋癲之狀,大約是在講些煽動蠱惑之言;
最可怕的是這些礦工手裡不少都手持著刀槍,也有挖煤所用的斧頭、錘子、鎬頭、鐵鍬、鐵鏨等工具,已經和武裝起來的流民差不多了。
(呵呵,感覺這場面很熟悉吧,不過,這幾招在明清時代的叫歇鬥爭和索契鬥爭中都有出現)
一向在別人眼中顯得浮華、浮躁、膚淺、淺薄的雷愚樵,在這時候顯示了其鮮為人知扮豬吃老虎的一面,冷眼注視著群情激憤的礦工,冷靜的搜索著人叢中那些可疑的為首的那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別有用心,躲在幕後煽動的人。
就在雷愚樵觀察的時候,那些被人煽動起來群情激憤的男女已經在有心人的煽動下,開始用鐵錘砸門,顯然是要破門而入,使用暴力了,這種情形已經不能再猶豫下去了。
打蛇須打七寸。
雷愚樵知道對付這些形同暴民一般,手持各種武器的礦工,只有先把那些躲在幕後的傢伙打掉才有機會安撫。
「看見沒有……嗯……左邊那兩個……左前的那個……右邊那廝……嗯……右邊穿著青緞靴子、牛皮靴子的那幾個……估計都不是什ど好鳥,看準了,找個容易遊走閃擊的地方藏身。等會兒,看我一動手,立即把這些個可疑的傢伙全給我一體射殺!有殺錯不放過!誤殺了算他們倒霉。」
雷愚樵滿臉殺氣,迅速而急促地對兩個親信家僕下令,然後轉頭對另一個家僕吩咐道:「你看著那個黑鐵塔一樣的礦工了嗎?你等一下看見我攻擊他左邊那個人,你立刻給我把黑鐵塔,還有他右邊那個傢伙一起射倒,死活不論。看清楚了?」
「老爺,都看清楚了。」西北由於靠近邊塞,民風本就剽悍尚武,男女會騎射者極多,雷愚樵帶的這幾個家僕都是多力善射之人。過往蒙騎入侵關中,關中各地據堡自守,人人廝殺拚命,這幾個家僕都是從屍堆裡活過來的人,殺幾個人,小事一樁,倒也不用雷愚樵多吩咐!
「好!準備動手!」
叼著旱煙鍋子的雷愚樵迅速而不露形跡的在三五成群的人叢中靠擠過去,這時候人們都群情激憤,沒有什ど人注意他的行動。
被煙絲燒得灼熱無比的黃銅煙鍋子像個錘頭一樣,狠狠砸在了後腦勺上,綿綿陰勁盡吐,頭骨喀啦一聲脆響,那人頓時七竅流血,向前倒去,雷愚樵則像游魚一樣閃入人叢,他這一記偷襲勢大力沉,卻是七陰三陽的勁力,周圍又很是嘈雜,幾乎是很輕鬆的就在一擊之下,偷襲得手,還從容而退。
同一時間,利箭橫空,箭嘯淒厲,弓弦不停的響動。
前面十數箭還沒有馬上引起多少人在意,但是當那些上躥下跳最為起勁的人一個接一個被利箭射倒在地,痛苦呻吟時,整個場面頓時亂了套。
雷愚樵就在人叢中遊走,覷空又擊斃了數人,又一邊虛張聲勢地喊「巡捕營,還有守備軍團殺過來啦!死人啦!快跑啊!快跑啊!」
這種短時間煽動起來的烏合之眾,沒有人帶頭,就會手足無措,再被雷愚樵趁亂一喊,頓時狼奔豕突。
等到再亂箭射傷十來個人之後,情勢混亂到了極點!
「安靜!大家且聽我一言!」
雷愚樵潛運真力,聲震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