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細雨騎驢走河隴
篝火熊熊,山風吹拂。
沐浴畢,雷瑾換上了一襲大襟交領,兩袖寬博的湖綢道袍,綰上雷巾,與南谷道堅、碧虛守默圍坐於篝火之旁。
互相也不多客套,南谷道堅便直言相告此番來意,卻是那山海閣的真氣忒是怪異難纏,以南谷道堅之見多識廣,實力強橫,也是奈何它不得,很是沒趣的南谷子回到崆峒山與碧虛守默研討了幾日,也終歸是沒有太好的法子。
想著碧虛守默雖然在武技上沒甚用心處,在煉氣上卻是用功至為精深,在道家煉氣上的造詣,就是以南谷子的自負,也甘拜下風。
南谷子便死活拉了碧虛守默來見雷瑾,看看有無辦法。
聽罷來意,雷瑾微微笑道:「這個卻是不急,長夜漫漫,山野清涼,閒來無事,正宜清談,小子正好請教些修道長生之術,還望兩位道長不吝賜教才是。」
山風吹來,三人不由相視而微笑。
南谷道堅見聞廣博遍覽諸家之學,碧虛守默精通道藏致力修道煉氣,雷瑾旁通雜學兼多家之長,三人相偕,幕天席地,談玄論道,務虛閒談,亦是自有興味,相談甚歡。
這時代的儒、釋、道三教已經漸趨合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復前代涇渭分明的情形,儒教以佛典道經疏儒學,佛教以儒學道論證佛籍,道教更是出入儒、佛之間,明借鑒暗抄襲拿來引用的勾當也自是在所多有,不足為奇,兼且自戰國以降,陰陽、五行、兵、墨、農、法、名、醫、巫、卜、星、相等等雜家學派式微,多托庇於道家門下,以至道家名下雜揉百家,兼收並蓄,在道門正脈之外,又有眾多分支衍生,甚至有襖教、摩尼、景教等教義竄入道藏典籍,實在是五花八門。
三人這般清談,雖然是講修道之術,實際也要旁涉百家窮通古今,學養若是不夠,勢將無以為繼,幸好三人都各有所長,言笑歡洽。
碧虛守默精通道藏,又在道家煉氣上造詣極高,他也知道南谷子的意思,所以多半就是探討些道家的煉氣養生之道。
以碧虛守默的理解,所謂煉氣不外乎『無中生有,從有返無』而已,『無』便是先天,人從無到有,由道化生,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人之生,攝取五穀,以生精元,成智慧體魄,而修道者則謀『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以還歸先天之『真道』、『至道』,也即『虛無』,這個過程,有人名之曰返璞歸真!
成道之法門,輪迴也罷,破立也罷,便是完成這麼一個『無中生有,從有返無』的循環,無中生有,順則成人,從有返無,逆則成仙,不能從有返無,便歸入破滅,還入輪迴也!
人體原有元氣但無真氣,煉氣,便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煉精元化真氣,從一而生二,從二而生三,三則化生無窮數,此便是無中生有煉氣第一步爾,然後煉神、煉虛,歸真而已。
破而後立,從有返無的途徑,便是從生死二字上頭著手,其間順逆有無,各家各法,無一相同,正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者,善守本原,無為而無不為,隨遇之所然,隨緣幻化,隨遇賦形,臻於本原之極而得道,修道不過是重返先天,得歸本來面目的一個過程。
當然,這些都是碧虛守默個人的理解,涉及到具體的煉氣煉丹火候手法亦有偌多講究,都是可以讓任何人窮盡無數時光歲月的虛無神秘之學。
碧虛守默此時倒也並不藏私,基本上是把自己多年的心得體會和盤托出,諸般轉運周天,調劑水火的煉氣訣竅娓娓而談,深入而淺出。正是所謂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能夠與碧虛守默這樣的隱士談玄論道,雖然玄奧神秘,落在識家耳中,自有若干心得收穫,還是大有啟發的。
雷瑾、南谷子都感覺有拔雲見霧之感,有一些以前修行煉氣時凝滯不通之處,也因碧虛守默片言解惑而豁然開朗,對以後修行還是很有幫助。
南谷子雖然修行功深,卻是走的另外一條修行途徑,儘管這樣,往昔與碧虛守默交流心得體會所獲得的進益,加起來都沒有今夜一夕之談獲益大,這自然是碧虛子刻意為之了。
對於碧虛子的這份人情,南谷子記在了心上。修道人雖然淡漠世間情分,卻也是最欠不得人情的,蘭因絮果,緣法自見。
漸漸的話題終於轉到雷瑾傷勢上來,碧虛守默在凝神察看了雷瑾渾身氣脈的『慘狀』之後,雖然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卻是頗為好奇雷瑾在遭受那等嚴重的暗算之後,何獨可以倖免?
他的結論是雷瑾一定修煉了一門奇異的功法,消解了相當部分的毀滅性真氣,而且在受傷之後,又及時服用了效果極好,堪稱神奇的療傷保命奇藥,否則即便是南谷子全力施為亦是不能為他接脈續命了。
雷瑾雖然對自己的奇異功法含糊其詞,至於療傷保命奇藥則是坦然以告,乃是峨眉的秘製傷藥。
峨眉一派久踞四川,有道是無川不成方,川藥向來為中華醫藥之重,中華藥味十之**可在四川之境覓而得之,峨眉派的根基除了田租、船運、鹽井、佛道香火錢,便是這藥材生意所佔比重為大,峨眉秘製膏丹丸散等成藥也是川中藥材行響噹噹的金字招牌之一,川藥五大家中峨眉絕對是首屈一指,聲名久著。
聞得是峨眉秘製傷藥,碧虛守默也露出原來如此的了然表情,他並不是很清楚西北幕府與峨眉已經形成了緊密的關係,而南谷子又是語焉不詳,至此時他才知道師兄南谷子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到這時才算修成了『正果』,只是雷瑾的傷勢若不徹底好起來,南谷子不免有『竹籃打水一場空』之憂,難怪死活要把他這閒雲野鶴一樣的修道煉氣士拉到世俗凡塵中來。
南谷子自然知道峨眉派已經加入了西北幕府的陣營,他在第一眼看到那些峨眉弟子的時候就知道了,他也只能大歎自己時運不濟,誰讓西北幕府經營四川離不開峨眉派的合作呢?
如今那幾位想必都在療傷吧?受了那麼嚴重的傷勢,要恢復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在峨眉那幾個主力高手完全恢復之前,正是崆峒山南谷子門下顯示其存在的大好機會,前提是——雷瑾繼續安然無恙地執掌西北!
雷瑾進軍四川的舉動,讓南谷子看到了雷瑾越發膨脹的野心,這樣的野心正是南谷子所需要的。
夜深,修道煉氣的心得體會也交流得差不多了,碧虛守默為雷瑾疏通了一下經脈,雖然他表示這對雷瑾的傷勢沒有太大幫助。
接下來,在送這兩位道行極高的道士到下榻的精舍時,雷瑾小小的暗示了一下,然後故意落後一步,讓碧虛守默走在了前面,而南谷子也是眉眼精細的人物,立即明白自己一直在爭取的事情已經看到了曙光,也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用極短的時間稍稍聊了幾句,卻是一些與南谷子有關聯的機密事宜。
雷瑾沒有特別對南谷子說什麼,只是請南谷子翌日在書房見面詳談,並且淡淡地告訴南谷子,西北幕府現在允許並支持他的新教派向西域發展,並且特意告訴南谷子,他現在就可以派人到哈密和和闐去接洽了。在哈密和和闐都有西北幕府部署在那裡的暗棋,現在南谷子的新教派可以先在哈密和和闐站穩腳跟,取得立足點,再徐圖向西發展。
雷瑾告訴南谷子的話,雖然輕描淡寫只有幾句話,雷瑾很快就說完了,然後像個沒事人一樣與前面的碧虛子聊起無關緊要的瑣事來,但這幾句話卻著實讓南谷子在心中吃了一驚。
在哈密,歸附於哈密王旗下的四個蒙古人小部族,南谷子從自己的消息渠道是知道其中一些情況的。
那四個小部族因為遭受了嚴重的白災,不得不南遷投附到哈密王麾下,雖然不怎麼受哈密王信任,且時常受到哈密王的猜疑和打壓,實力卻是相當不弱,西蒙古草原上肆虐的馬賊伙吃過他們的苦頭,而且這幾個小部族內部都比較齊心,無論是哈密王還是草原馬賊都不太敢隨便動他們。
哈密王一味的搞些詭計,拚命挑撥離間,拆散這四個小部族的聯盟,從這些情形就知道哈密王還是非常忌憚他們那幾個部族聯合起來的力量。
現在這四個依附於哈密王的小部族,據南谷子瞭解到的消息,每個部族的人丁雖然不多,武力卻是不弱,各個小部族的人丁,好不容易才從最初的幾千人發展到一萬多不到兩萬人,卻都非常的強悍,每個部族各自擁有五千以上的精騎,這無疑是除了老弱婦女,大部分人都是戰士了,也難怪哈密王那麼忌憚這四個小部族的聯盟了。
更想不到的是,這居然是當初雷瑾塞外歸來時,隨手布下的一著閒棋,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化名為蒙古人,各自領著幾千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蒙古人歸附於哈密王,南谷子一聽就知道雷瑾出的這招,一開始就不可能心存多少善意。
而在和闐居然在更早的時候就埋下了一顆暗棋,而且還是西北幕府的作戰序列中,從未予公開的完全由西域各色人等組成的『獅鷲軍團』,雖然他們現在是最讓葉爾羌汗國和和闐頭疼的十個馬賊伙——獅鷲十旗,沒有人想得到這些個強悍的馬賊團伙其實屬於一個軍團,並且與西北幕府有直接隸屬關係,這太驚人了。
這些人都是西北幕府埋伏起來的奇兵,隨時可以突起殺機,直插心臟要害的快刀呢,想那哈密王如果不是因為吐魯番咄咄逼人,恐怕早就動手收拾了那幾個『小部族』吧。
南谷子只是很想知道,那沒有公開的『獅鷲軍團』是由誰替西北幕府掌握著呢?
雷瑾在這時『隨口』告訴他南谷子這麼些絕密的事情,顯然翌日的詳談,具體的會晤條件,他雷大伯爵大約是不會參與的了。
而所涉及的多半是西北幕府將要允許南谷子的新教派,能夠在何時何地宏道傳法的具體細節,今晚提前知會一聲,不過是雷瑾讓他南谷子有個準備,把該談的,不該談的,所有的籌碼都再想想清楚,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守得雲開見明月,今晚的夜色真不錯啊!
南谷子微微笑著,心情好生愉悅。
自漢中仙人關(虞關)、略陽一帶折向西行,北上天水,即至西北隴西府地面。
現在漢中藍廷瑞、鄢本恕與雄踞河隴的帝國平虜伯掛平虜將軍印的雷氏都督麾下的軍隊暫時相安無事,商旅來往不絕,宛然一付太平年景。
當然,誰都知道這等商旅繁華乃是沙上起塔靠不住,如今兵荒馬亂,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戰事一起,這條商路就斷了。
細雨霏霏中,山嶺上便漫開了「花兒」,一派西北粗獷之風:
「哎喲——
高高山上一碗碗油呀,
小兩口兒吵嘴,
不記個仇呀,
白天裡才惱成個氣兜兜喲,
黑夜裡就枕在了一個枕頭。
哎喲——
小倆口兒呀,
睡在了滿間炕呀,
你摟了我的脖子呀,
我摟住了你的腰啊,
炕頭兒,
就擠得喲,
人撂人哩——
……」
河隴青海一帶,乃至關中的男女老少,喜了樂了悲了愁了或者閒來沒事都愛哼上兩句「花兒」詞,或高亢或清亮,亦是鄉野風味。
在通往天水的帝國驛道上,四頭身架高大、毛色閃亮,上好的秦川叫驢輕快地向北趕路,驢子看來有些亢奮,時不時有些響亮的噴鼻聲,以表達它們特殊的感情。
口外的良馬關中的驢,關中驢子比別處的驢大上一號,體態壯碩,被毛多是黑色,只口、鼻、眼圈、腹下是白毛,相當漂亮顯眼。
兩頭驢子為坐騎,另外兩頭驢子則馱了行囊用具。
坐騎在驢子上的兩名乘客戴了雨笠、蓑衣,鞍馬上掛劍懸弓,牛皮箭袋赫然在目,乍看好似快意恩仇四海為家的江湖豪傑,難怪敢在兵荒馬亂的時節,僅兩人就敢登程趕路。
青箬笠,綠蓑衣,細雨騎驢上隴西……
「啊,這路上商旅車馬還真多啊!師傅,還有多久到隴西?」
「過了天水,離隴西就近了。寒磬,前面三里應該有個歇腳打尖的十里鋪吧?」
「剛才徒兒打聽了一下,前面就快到了。這雨天出行,還真是有點討厭哎!如果有馬還能再快點。」
「這驢兒跑起來也不慢啊,漢中不比河隴,馬匹難求,都讓軍隊徵用啦,騾馬都不容易找,能有這秦川大驢已經不錯了。」
「師傅,不如咱們在天水換了坐騎吧,天水一向是互市之地,蕃馬一定不少。」
「也好!這樣趕路也能快點。」
韁繩輕抖,驢子撒開了腿快跑,趕一程,大概中午就可以在天水城裡休息一下了。
十里鋪。
騎驢趕路的師徒倆緩韁而行,因為前面有不少商旅聚集,甚至吵吵嚷嚷,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
「哎呀,這怎麼過啊!」
整條寬敞的驛道差不多堵塞了一半,過往的商旅又多,自然是前行緩慢。
「師傅,我到前面打探一下,看是什麼事情。」
「快去快回。」
「好勒!」
不一會兒,打探消息的徒兒回來了。
「師傅,是這裡的縣衙差役和裡正、甲首在阻止一些零散農戶把羊毛、駝絨還有蠶繭運出鄉村販賣,因為按縣衙通令,須要沒收農戶的貨物,所以差役正與農戶們吵嚷爭執不下呢。」
「那差役為什麼要阻止農戶遠出鄉村販賣呢?」
「據說是縣令下了通令,勒令零散農戶必需把手裡的羊毛、駝絨、蠶繭賣給縣衙指定的包買商人或者毛紡工場,不許農戶私自販賣出境,違者予以沒收。」
「那農戶為什麼不想賣給縣衙指定的商人或者工場呢?」
「據說是外縣的買價要比本縣指定商人和工場的買價,每斤貨物高十幾文到幾十文不等,農戶一年辛苦不就想多賺取幾個錢嘛,所以想要運到外縣去販賣,但是縣衙則為了保護本縣的工場,嚴令禁止零散農戶出境販賣。」
「縣衙這麼做是不是有利益?這不是害民之舉嗎?」
「據徒兒打聽,這西北徵收稅賦,雷氏幕府直接向農莊牧場作坊工場商舖等徵收,絕對是佔了其中大頭,然後下面各府州縣也各自分別各收自己那一部分稅賦。像縣衙支應錢糧,除了幕府下拔之外,主要靠縣衙自己徵收所得,他們阻止農戶販運出境,就是因為縣衙不可以再向實行定額租稅的農戶多徵收一文,多徵收一文都有可能讓西北幕府的『稅務巡檢』查得傾家蕩產,但是縣衙可以向商人或者工場徵稅,所以差役就要到處設卡阻止農戶運羊毛、駝絨、蠶繭等出境販賣,只准賣給本縣的商人、工場,否則就予以沒收。」
「看來這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兩全其美啊!不知這些農戶如何了局?」師傅歎息了一聲。
「師傅,這事情大概『稅務巡檢』也沒有辦法。咱們還是趕路吧!」
「昂吱——」,驢子嘶叫著,四蹄趵動,不時的噴著響鼻,挨過擁擠的圍觀人群,繼續向前趕路。
過路的商旅除了對那些憤懣不滿的農戶寄予同情之外,確實很難有什麼可以幫到這些農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