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熱湯泉水療傷日
殘夢清虛。
油壁馬車踽踽而去……
青灰的高牆,雕花的門樓,深廣的庭院……
草原雪山,大漠戈壁,深山叢莽,遠海荒島……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狼群中浴血的稚嫩少年……
在叢林中生裂虎豹,力斃巨蟒……
漫天風雪,人馬失路……
從滾燙的戈壁沙礫之下掏摸蜥蜴和螞蟻,生吞下肚……
燈紅酒綠,衣香鬢影……
金戈鐵馬,長驅千里……
猛的掙脫了夢魘,悠悠醒轉過來。
臥房幽暗。
窗外一鉤半弦月,幽幽涼輝如水,臥房中藥香瀰漫,天地之間,萬籟俱寂。
雷瑾靜靜地躺著,傾聽著,看著清幽的銀月冷輝在窗欞上閃耀。
凝神內視,以意御氣,氣機緩緩貫流全身。
然而這並不值得欣喜,渾身所有的經脈都曾經『支離破碎』,現在只是勉強『接駁』了回去而已,五臟六腑之內死氣沉沉,生機僅餘一線,隨時可能全身經脈爆裂而小命嗚呼。
誰挨上那麼一記怒海翻騰一般,可以毀滅一切的先天真氣,不立即死去已經是奇跡,而且雷瑾醒轉過來也有六天,且神智十分清楚,就更是奇跡之奇跡。
依賴於自身真氣和崆峒山道士南谷子輸入精純無匹的先天真氣,一一接駁重整了破碎的經脈,然而身體精元所受損害實在太大,加之盤踞在他身體裡面,並未驅除乾淨的山海閣異類真氣陰損而強韌,十分難纏,雖然已經被南谷子強行壓制了下來,卻是無法驅除,非常麻煩,猶如附骨之蛆一般,一點點侵蝕著,吸納著雷瑾身體內五臟六腑的每一點生機,令得這等傷勢再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經脈寸斷而暴亡。
實際上,按南谷子的說法,如果不能在半年內成功恢復生機,所有的經脈都將萎縮,其後果就是神仙也無能為力,而這半年其實還是南谷子最最大膽的估計了,總而言之,必需在半年之內,恢復生機,徹底把山海閣的異類真氣驅除或者煉化,否則必定不可救藥。
南谷道堅在道門先天練氣上的卓越成就,強橫而高明,絕對是大大出乎了雷瑾的預料。
在西北幕府治下,並不是找不到足夠強橫,且具備先天真氣的高手,譬如密宗,譬如回回人當中,甚至雷門支系的長老中也有這等臻至先天秘境的高手,雖然不多,總歸還是有。
但是殺人容易救人難,能夠將道門先天練氣術練到絕高境界確實非常罕見,且道門練氣術的沖淡自然,相對比較契合雷瑾本身武技修行的繁雜,就不同真氣的沖犯牴觸之處而言,南谷子渾厚綿長的真氣是其中最少的,再說一事不煩二主不是?也就著落在南谷子身上了。
雷瑾深感需要重新認識和審視這個想要創新一個教派,一意宏道傳法的道士。
由於雷瑾此次受傷,關係重大,幕府之中,內記室之內,軍府上下都大受震動。
要知道,雷瑾統治西北河隴實在是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例,以伯爵之尊貴『都督陝西,總攝軍事』,幕府、內記室、軍府都是隸屬在他私人的名下,並不屬於帝國正式承認的帝國僚屬,那些府州縣官吏反而才是『正式』的帝國官吏。因此幕府、內記室、軍府的心腹親信和文武官吏的榮辱富貴都與雷瑾習習相關。
雷瑾若榮,他們自然是雞犬升天,若是反之,譬如雷瑾這次重傷玩完,那很顯然就是個分崩離析,各謀出路的糟糕局面,他們作為雷瑾的私人,沒有一個正當名義可以名正言順地繼續統轄治理西北的廣袤土地和廣大民眾。
雷瑾一身的安危,實際上已經牽涉到了一系列相當深遠而敏感的問題。
這一次,雷瑾算是捅到馬蜂窩上,犯了『眾怒』,除了內記室的一干人,諸多重要幕僚也或直白或委婉的發動了勸諫攻勢,一時各種手折雪片飛來,內容除了表達關切憂心之外,無一不對雷瑾身先士卒的『惡習』大加抨擊。連一向寬簡大度,性情沉毅的劉衛辰都忍不住上了手折,遠在四川的狄黑、公孫龍等人也各自急足快遞手折到雷瑾病榻之前。
而遠在杭州的雷懋、令狐瓊更是飛鴿傳書,措詞嚴厲的訓斥雷瑾的輕率莽撞,道是為督撫者宜安居堅城,遙領軍事,無躬搏寇者,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豈可希圖僥倖哉?既尊為侯伯,督撫一方,一身所繫,萬千軍民,難道可屢冒矢石親臨險境麼?又置父母高堂,部屬軍民於何地?……
如此這般,直把雷瑾罵了個狗頭淋血才罷了,若不是身在萬里之外,說不定還得按家法記領八十軍棍以待痊癒之時加深『印象』了。
運氣行血,雷瑾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往昔真氣生生不息,循環往復,全身融融渾渾的感覺已經離他遠去。
什麼叫外強中乾,風吹即倒?我這種情形應該就是吧!現在不像以前了,連夢魘都多了許多。呵呵。
雷瑾在幽暗中苦笑。
清醒之後,已經六天,行動雖然已經如常,但滿身的內息真元也就是這付不死不活的德行,沒有絲毫進展,勉強維持如常日一般,實際上即不能跟人激烈交手,也不能做什麼比較激烈的活動,男歡女愛之事自也在完全禁止之列。
為了養傷,雷瑾的行轅秘密的從天水移駐平涼府涇川,一則那裡有溫泉,對養傷有好處;二則地近崆峒山,也方便南谷子隨時來替雷瑾輸氣療傷。
這一次,整個護衛第一軍團和火鳳軍團全都在平涼府駐紮下來,卻容不得雷瑾有什麼異議了。
現在除了泡溫泉,服藥培元,行氣療傷之外,雷瑾別無他事,每日只得悶頭修練心性和意志。
面對可能的死亡,還不如放開心胸去享受眼前難得的恬靜淡泊滋味,當然雷瑾是不會放棄任何求生機會的,畢竟他對這個紅塵俗世還有很多的留戀和不捨,只是他已經學會了更坦然的去面對慘淡的境遇,在草原上亡命的那段日子已經讓雷瑾在生死關頭學會了淡漠生死,渾不在意,從容以對。
氣機流轉,雷瑾再次悠然入眠。
日上三竿。
晨光透窗紗,高臥之人方才醒轉。
六扇小山屏外,轉進幾位女子,輕聲細語,脆冽空靈,卻是綠痕、紫綃、阿蠻等幾個。
諸女見雷瑾已經醒過來,便上前斂衽施禮,雖然面上笑盈盈,卻不免都隱隱透出些憂色。
雷瑾撐起身子,這才起身梳洗裝束,自有諸女上前悉心服侍不提。
洗漱梳理已畢,在外間坐定,只見紫綃從大捧盒裡盛出一碗碧梗粥擱在酸枝木圓案上,又用海棠式填漆托盤,將各式精緻小菜兒擺放妥當,道:「爺,這是膳房特備的細粥小菜,您瞧瞧可合口味?」
雷瑾打眼一瞧,還是老樣子——冰糖燕窩等熬製的碧梗米粥,便覺著有些兒膩味,倒不是這些個細粥小菜兒做得不精細,只是連著多天都是一模一樣的菜式,就是再好吃的菜品也索然無味了。
燕窩補虛強身,潤燥滋陰,益氣補中,養胃潤肺,健脾補肺,治損補虛,且補而不燥,補而能清,為調理虛勞,滋陰補虛之聖藥;
冰糖補中益氣,和胃潤肺;
枸杞子補血養陰、強精明目;
桂圓肉補血安神、滋潤五臟;
這些個滋補之藥經過悉心挑選,譬如那燕窩便是極品的血燕,要剔除微細雜質,溫水充分浸泡,又譬如最能發揮燕窩滋補功效的冰糖亦是特選上等極品,這些滋補藥材與碧梗米一起以細火精心熬製幾個時辰,使燕窩、冰糖、枸杞子、桂圓肉等成分相融滲透,燕窩冰糖二味相合,對於體虛之人已是大為適宜,再加入些滋補藥物,熬製的細粥不慍不火,晶瑩清甜,滑爽甜潤,利於吸收,滋味也是很好,對於雷瑾這樣的傷號自是很適宜的。
只是這吃飯的事兒全歸那幾個丫頭管,因為這見鬼的內傷,這一天數頓的,卻是頓頓吃粥,禁止吃其它主食,這如何讓雷瑾受得了?
即使有一桌子做工精巧爽口開胃的南北小菜兒,雷瑾也提不起多少食慾,就著小菜兒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碧梗粥,好容易喝下兩碗粥,雷瑾即示意早飯用罷了。
綠痕問道:「爺可是嫌這些小菜兒不合胃口?奴婢這就讓膳房另備一桌來!」
「不必了。」雷瑾擺手道。
「呃——」
雷瑾拉長了聲音,問道:「近來可有什麼事兒?」
現在已經是立夏時節,雷瑾昏迷和養傷之時,不知不覺春天已經過去。
看綠痕、紫綃等幾個丫頭互相交換著眼色不說話,雷瑾沉下臉,道:「你們有什麼事兒想瞞我?」
綠痕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楚青黛那邊有信來,她們那大概有些麻煩,想召回蘇倫高娃幫手。我們商量以後,就答應了。蘇倫起程的時候,爺還沒有清醒,所以,所以——」
『妖媚仙子』蘇倫與雷瑾的關係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端看雷瑾自己的心意,再說蘇倫也為河隴出了不少力,作了不少事,雷瑾的一些秘密行動,蘇倫起的作用還挺大,此外包括獵殺隊和強襲隊的訓練,蘇倫都是出了不少力,這也是不能輕描淡寫的。
「哦——就這事?」雷瑾打斷綠痕的話。
「嗯。」
「相見爭如不見,隨她去吧。」隨口說道,末了雷瑾又補上一句,「走了也好。」
「爺就一點不掛念?」阿蠻沙啞著嗓音問道。
雷瑾望了望阿蠻,顯然是又偷偷的哭過,眼圈紅紅腫腫,嗓音沙啞也大失往昔的清泠爽脆,這次雷瑾的受傷,最為自責的人中就有阿蠻,畢竟她是與雷瑾同行離蜀的人。
「相處了這麼久,又怎麼會沒有一點掛念?只是那麼久以來,一直都沒有邁出實質的最後一步,大概還是彼此無緣吧。水到自能渠成,若是不然,便是彼此沒有那個緣份,也勿須過於強求。
蘇倫是個專注於修煉的人,雖然她修的是妖宗**,但成道之心遠甚於其他,她不會為這些凡俗之事太掛心,水過了無痕,再見是朋友。就這樣罷了。你們不要僅僅把她看作女人。
呵,那邊也許又將要在血與火的殺戮下,開始顫抖和戰慄了吧?還是為我們的朋友一路平安默禱吧!」
雖然有些沒頭沒腦,不過諸女明白雷瑾已經淡淡地揭過了與蘇倫的關係。
「妖宗的那個白銀騎士薛斐也一起回去了?」
「是。」
「這事就這樣罷。暫且記下妖宗這份人情。」
雷瑾想了想,又道:「我讓你們調查南谷子近一個月的行蹤,有結果了嗎?」
「有了,已經整理好了,都在這。」紫綃遞過一份密封的公文袋。
雷瑾細細看了一會,說道:「我就說這南谷子不可能是適逢其會,他這明明就是早在天水一帶伺機而動了嘛!」
「爺,難道你懷疑他是故意等到最危急的時候才出手?」紫綃皺眉道,眾人臉色都不由微微一變。
如果雷瑾現在認定南谷子是有意在最危險的一刻才出手,坐實了南谷子見死不救,蓄意邀功挾恩的罪名,南谷子和他的新教派就要倒霉了,而且是倒大霉,非得被怒火攻心的內務安全署暗中斬草除根,連根拔起不可。
雷瑾這會兒可是只要輕輕說上一句話,南谷子十年苦心孤詣之功就得毀於一旦。
雷瑾抬手止住想說話的綠痕,搖搖頭,笑道:「那倒還不至於,但是行轅在天水停留時間長了些,他可能是想在天水找機會接近我吧,呵呵,我可是前後拒絕了他好幾次的請托,沒有答應與他單獨會面,就是神仙也該急了,何況他還不是神仙。
畢竟,南谷子在天水士紳中也有幾分力量,能夠幫他說上幾句話的人不少。說不定就能藉機會說服我,讓我支持他的宏道大業呢。
呵呵!再說,又豈能隨便以推論入人以罪焉?」
綠痕悄悄的鬆口氣,不管怎麼說,南谷子都對雷瑾有救命之恩,儘管雷瑾現在還得為自己的小命努力掙扎,但那也有賴於南谷子接脈續命之恩,現在雷瑾馬上翻臉對付南谷子,在道義上絕對站不住腳,會讓天下人為之寒心,況且南谷子十年經營,又豈是尋常?怕會是個兩敗俱傷。
現在雷瑾否定了南谷子見死不救,蓄意邀功挾恩的可能,是南谷子之幸,亦是雷瑾和西北幕府之幸!
「呵呵,也是時候與他深談一次了,總要給人以希望不是?況且南谷子如此鍥而不捨,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就是看在救命之恩,援手之德上,也該好好深談一次了。」
雷瑾輕鬆笑道,雖然死亡威脅不曾離身,卻是不必整日愁眉苦臉。
「要事先安排一下嗎?」
「不用,刻意反而著相,還是純運自然吧!」
奇形怪狀,險峭多姿的巨石,在朦朧夜色中如同蟄伏的猛獸。
陡峭的山壁之前,被眾多巨石圍繞的溫泉石池熱氣升騰,石隙間一條水渠蜿蜒曲折,將熱氣騰騰的溫泉從高處引來,蓄積在這處寬廣方圓達五十餘步的石砌大池,然後從下方的水渠引到另外一處溫泉石池。
除了這處大池今夜也歸火鳳軍團的女兵守衛和使用,還有多個大池都有火鳳軍團的女兵輪番沐浴,全裸浸浴,載浮載沉,在篝火映照下,笑靨如花,俏語似珠,自具動人姿采,幾疑是人間仙景,池邊篝火「劈劈啪啪」的吞吐著火舌,顯得分外平和寧靜。
在更高處的一處幽靜的小型石池,灼熱的水汽蒸騰,雷瑾一個人浸浴在滾燙的熱水中,這處泉水離地下溫泉的出水口非常近,水溫極熱,本不適宜給一般人浸浴之用,完全是用來稍稍冷卻一下之後,再引到下一個水池,一個水池接一個水池冷卻,然後達到適宜一般人浸浴的不同水溫為止。
灼熱的泉水流淌,雷瑾身上插滿了雷火金針,引導著絲絲熱力沿著金針攻入內腑,在這種熱度下,普通人只要一會兒就有被『煮熟』的危險,然而這種灼熱的熱力也僅僅是對雷瑾的傷勢小有幫助。
這裡沒有什麼人打擾,護衛們也都隱藏在暗中。
夜靄沉沉,夏夜靜謐,不知誰在操弄著一管橫笛,笛聲潺潺而流,遙遠而縹緲,幽深而玄遠。
一聲細微如夜鳥啼鳴的呼哨,提醒著雷瑾有熟人前來求見,在這種時候能夠讓外圍護衛的綠痕、紫綃等人放行,當然是確定來人沒有什麼危險性的了。
兩條人影從昏暗中飄然而來,道袍寬大,大袖拂動,頭上紮著華陽巾,迎著篝火緩緩走近。
藏靈動於風骨之內,寓冷峻於敦厚之中,一點超然物外的煙霞之氣撲面而來,南谷子雷瑾已是認識,他審視著跟著南谷子一起而來的道士,清逸不俗,宛如凌雲孤鶴,比之南谷子又是另外一番氣象。
「爵爺,這是貧道師弟陶守默,道號碧虛!」南谷子淡淡介紹道。
「幸會,幸會,小子這刻療傷,卻要失禮了!南谷子道長,碧虛子道長,兩位也不必見外,就請自便吧!」
兩位道士也不推辭,灑脫自如地解衣脫襪,赤條條的便下到灼熱的泉水中,享受起常人難以承受的灼熱泉水。
一時俱都默然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