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兩難決斷一念間
廣袤丘原上,一片嚴整的軍營連續綿延,氣勢壯闊,數里之外就能看清楚那高高飄揚的帝國黃金龍旗和雷字大纛。
暫設西川行營的步騎大軍營地,一眼望去,帳幕連天,旌旗招展,炊煙裊裊,人喊馬嘶,工匠們晝夜勞作,忙著打造各種攻守器械,整日整日地叮噹作響,熱鬧非凡。
公孫龍初領大軍,深知對東川的作戰關係重大,不僅事關西北幕府之大局,同時公孫一族以及公孫堡的興衰榮辱亦繫於對東川的戰事之上,故而每戰皆持重以待。
在首戰浴血攻拔榮縣之後,作為南線統帥的公孫龍採納了謀士軍吏的建言,並未再冒然深入,而是集兵掃蕩攻佔榮縣附近的關隘堡寨,建立穩固的據點,並請軍府續發守備軍團士兵數萬之眾修葺堡寨,深掘塹壕,連點成面,以實守禦,同時採取『蠶食』之策,以連續的小規模攻拔戰鬥,不斷將塹壕營壘向彌勒香軍控制區推進。
同時另以一路偏師水陸並進,頻頻從宜賓發起攻勢,牽制阻遏從瀘州方向沿大江水路進軍的彌勒香軍。
在彌勒教方面,西川行營攻克榮縣,嚴重威脅到彌勒教的鹽井之利。
富榮鹽場在東川鹽利中佔據相當重要的份額,如果讓西川完全奪取富順、榮縣之間的鹽場,對彌勒教來說,是個較大的打擊,而且瀘州也將失卻屏護,直接暴露在西川兵鋒的威脅下。
東川彌勒教方面要奪回這個大鹽場的全部控制權的必要和迫切都是顯而易見的。
彌勒香軍氣勢洶洶兼程急進增援,就是要將西川之軍驅逐或消滅在榮縣!
增援未到,彌勒教的斥候哨探,已經秘密深入,打探西川動靜,展開一場激烈而鮮有人知的哨探爭奪戰。
增援的彌勒香軍主要從瀘州出發,兵分兩路,兼程增援:水路,彌勒香軍十元帥之一的蔡伯貫率領四萬香軍水師,逆水而上,沿大江西進,堵住西川軍水路進軍的路線;陸路,十元帥中的郭菩薩和王金剛奴率領步騎六萬,正面進逼榮縣,欲與西川軍決戰!
只是,公孫龍深溝高壘,嚴飭守備,避免與彌勒香軍大決戰,西川行營主力屯兵於營壘之後,機動出擊,小戰即退。
這樣一來,戰事便僵持了下來,彌勒香軍固然不易撼動西川方面的陣腳,西川方面也一時難以攻拔彌勒教重兵集結的防線,兩軍因而對峙於富榮鹽場一帶。
西川行營作為新近整編不久的精兵集團,雖然將士都是原四川官軍中的精壯,相當多的將官士兵具有與流民軍、彌勒香軍交鋒的實戰經驗,但是因重新大整編,行營組建時間總還是太短,將不知兵,兵不識將的情形,在所多有,軍伍磨合之間自不免有許多生澀之處,運轉並不十分順暢。這雖然要比完全由未經操練,也無實戰經驗的新兵所組成的軍伍來得強,卻也並非馬上就可以投入應付激烈的戰事,在沒有真正把整個行營上上下下捏合在一起,形成堅強的戰鬥核心之前,即便將士都有實戰經驗,也是無限接近於『烏合之眾』的軍伍,戰力有限。
有鑒於此,在雷瑾專門借調給西川行營的那一批謀士軍吏建議下,沉穩持重的公孫龍硬是頂住彌勒教『誘敵深入』一類把戲的外部誘惑,以及行營將士急切求戰的內在壓力,明智地採取守固方略,只利用連續的小規模出擊和作戰間隙整訓來整合理順整個行營軍伍,同時也藉機在行營中推行『銳士』之制——
據公孫龍的瞭解,在河隴,除了文官武官各有品級勳階,並有各自專門的文官武官學院之外,目前還有一種托古改制的『士子』制度正在推行,譬如什麼『吏士』、『工匠士』、『農士』、『畜牧士』、『大商』等,也都各自有各自的學校,徹底打破了『士子』這一稱號長期被儒家讀書人壟斷的格局,其中幕府軍伍中就是所謂『銳士』之制,在河隴的幕府軍團中,除了各級武官軍吏,低級軍吏和士兵中的『銳士』也已經逐漸成為軍伍中堅之一。
戰國之世,秦能掃滅六國,得獎勵耕戰行二十等軍功授爵之力甚大,秦軍中靠軍功獲得各級爵位者便稱為『銳士』,是軍伍之中堅。當時齊國精於技擊之術的武士甲於天下,但臨陣卻難敵魏國之『武卒』,訓練嚴酷敢打硬仗威名赫赫的魏國『武卒』若是遇上秦國虎狼一般的『銳士』則又大不如也。
秦王掃**,虎視何雄哉?
秦王靠的便是秦軍之武官銳士衝鋒陷陣、浴血力戰,憑借強大的武力統一華夏,遂有中國。
後世歷代,雖然對軍功授爵之制有所沿襲,但是二十等軍功爵制原有的激勵奮發意味多已淡漠,只剩下酬庸賞賜之舉了。
西北幕府的『銳士』之制其實與戰國之世秦軍按軍功授爵的『銳士』差別甚大,幕府軍團的『銳士』借用了這個『銳士』名號,但與幕府武官階品之制又大不相同,兩者晉級顯然各不相干,各不銜接,自成一體,顯而易見參考了近世以來官、吏殊途的現實。
比如幕府軍團的『銳士』雖然也可以轉為武官,但就要依循另外的途徑,譬如進武官學院深造,即可轉而從武官體系按武官階品晉陞了,兩者間區別較嚴格,且都是軍職,與文職官、吏亦相區隔,不像秦國『銳士』是依軍功爵一級級向上晉陞,軍中官、吏互相銜接,區別不是十分嚴格,從較低的『士』逐級升到最高吏職,再升便是官職了。
這應該是讓低級軍吏和一般兵卒中的中堅猛銳人物盡可能地脫穎而出的一種設計。這種『銳士』之制,作為一種榮譽,但更主要是作為一種將軍功與士兵能否獲得財富、榮譽、提升階品地位等切身利益密切掛鉤的一種設計,軍功就是換取地位和財富的有效途徑。在公孫龍看來,這明顯具有激勵奮發的作用,能大大提高軍伍士氣和戰鬥力。
公孫龍近年沒有少看幕府印書館印刷的一些西洋書卷,尤其那署名為『泉州高陽』通譯著述的西洋書籍中,說在遙遠的歐羅巴,有一個叫法朗思國的軍隊,也實行一種近似的『軍士』制度,以之作為軍官制度的補充。(註:15世紀的法國出現最早的軍隊士官制度,不過中文『士官』一詞卻來源於對日語的再翻譯)
這在別人看來只當是天方夜譚的異域奇聞,公孫龍細細讀來,卻以為多半屬實,那高陽的記述相當詳實,若是純屬虛構編造,斷乎不能以華夏之事理側面求證之,譬如這『銳士』之制,即便與異域之制相較,其間也有若干曲折相通,若合符節之處,選鋒擇銳是一樣的道理。在公孫龍看來,此中無它,不管什麼地方的戰爭,只要是戰爭,即便外在形式上看起來是差別多麼大,也自有其殊途同歸相通類似的一面,萬流歸宗,萬法同源爾,。
公孫龍以這種獨特的『相較相權』思路兩相比較,信心十足地認定西北幕府擬訂的『銳士』之制蘊含的巨大威力甚至要遠遠超過秦之銳士,所以他借助於連續的小規模戰鬥和作戰間隙練兵的機會,大力的推行『銳士』制度,期望盡早將西川行營的將士兵卒捏合成形,能夠融洽而順暢地將這西川行營的整體戰鬥力提升和發揮到極致。
因而在這一段時間內,西川行營因戰功而獲得賞功晉級的武官、軍吏、士兵,已經逐漸整合成為西川行營的戰鬥核心,畢竟都是有實戰經驗的軍伍,只要舉措合宜,上下磨合併不需要太久。
能把公孫堡這麼一個武林大派,治理得井井有條,欣欣向榮,差點本事都是不行,公孫龍自己原本就相當有統馭能力,否則雷瑾也不會力排眾議任命他為西川行營的提督了,雷瑾可不是正看中了他的沉穩持重和行事周密嘛。
再者,因了這一段時間的頻繁戰鬥,公孫龍對軍務已經相當之嫻熟,因而也有信心統轄西川行營應付相對比較激烈的戰事了。
正當公孫龍欲圖有所作為之時,成都傳來的消息卻頗是讓他有些兒不解。
一是火鳳軍團要還師河隴,據說暫編軍團也要抽調走若干兵力;
二是雷瑾返回武威。
雷瑾返回武威公孫龍還覺得可以理解,畢竟現在巴蜀軍政都各有專人總負其責,即使雷瑾親自督戰也不過如此,但是把火鳳軍團調離巴蜀的決定,總讓他心裡感覺不甚踏實。
康巴人的軍團固然可以隨時增援成都,但多是步兵,總有點緩不及急的感覺。
火鳳軍團如果調回河西,又沒有其他軍團換防的話,成都附近比較有戰鬥力的就只有阿顧臨時統轄的暫編軍團了,暫編軍團雖然戰力強悍,但眼下西川的精銳一在北,一在南,集結在外,成都府城豈不顯得有些空虛?何況還要從暫編軍團再抽走一部分兵力,豈不更加薄弱?
若是彌勒香軍以奇兵奔襲,成都府城固然可以依賴堅固城防,欺彌勒教在攻堅方面戰力比較薄弱而保得安然無恙,只是其他城池多半是戰力偏弱的守備軍團士兵守禦,能否堅守尚在兩可之間,會不會造成人心的騷動?
這一來,對於狄黑,尤其是南線公孫龍的壓力就相對比較大了。
一些小的襲擾可以不管,但如果彌勒教的一部偏師得以襲掠成都四郊的話,他公孫龍的面子可就全丟光了。
有點想不通其中關節,公孫龍只好多派斥候暗哨,建立嚴密的了望烽火和傳報系統,同時加強機動出擊,以積極的攻勢牽制敵軍。
現在的西川行營,在經過這一陣子的磨合之後,上下都比較協調了,攻守進退指揮順暢,自然是改變作戰方略的時候,此前以守禦為主,逐步前推蠶食的方略需要作些調整了。
大戰來臨之前,雙方對峙了好一陣子的富榮鹽場地區反而特別平靜。
在南線,公孫龍的首要任務就是攻佔富榮鹽場,進攻瀘州並爭取攻克之。
這兩處都是彌勒教必救所在,西川的進攻必定可以吸引大半彌勒教兵力來援,達到調動牽制敵軍的目的。
也確實如戰前所料,西川行營攻克榮縣,威脅到瀘州外圍屏障的安全,彌勒教即刻作出激烈反應,發兵十萬,火速增援,西川方面的守固避戰策略,使得雙方出現奇怪的僵持對峙情形。
這一點其實對西川是有利的,因為僅僅是雙方的重兵對峙,已經迫使富榮鹽場的大部分鹽井停工,對於依賴鹽利甚重的彌勒教而言,自然希望盡速結束在富榮鹽場地區的戰事,盡快恢復鹽井生產。
因而戰與不戰的主動,目前很大程度上還在西川掌握中,除非彌勒教能夠有效突破封鎖,發動對西川腹地的較大攻勢,嚴重威脅西川後方。
暮色四合。
軍燈高挑,刁斗聲聲,正是全軍輪流飽餐的時候。
在許多低級軍吏和一般士兵飽餐軍食之後,中軍的將官軍吏們目下也有一多半在開始享用晚間豐盛的肉食了。
軍中將士階品各不相同,武職官吏和一般士兵有著嚴格的階品等級,譬如體現在定量供應的軍食上,就意味著不同的階品甚至每頓飯食都是不一樣的,將官軍吏各依階品享用肉食,普通士兵吃肉則受到嚴格限制。
中軍大帳不輪值的一些將官軍吏也聚在大帳一角端坐進餐,公孫龍案頭幾個大瓷碗,分盛肉菜,一個盛著一整只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羊腿,一個盛著清燉魚,素菜便是無名野菜、生拌蘿蔔等。另有小碗,分盛紅亮的米醋、黃亮的蒜泥、黑亮的醬料、潔淨的鹽水,加上一大碗熱騰騰的米飯。其他將官軍吏或肉或魚,醬料鹽水各各有差,亦不贅述,軍行簡略,如此飯食,也只有駐留一地較長時間才能供應,若是機動作戰,將士吃乾糧的時候多,飯食區別就多半只是表現在量上了。
正吃得差不多時,警報突傳——彌勒香軍偷襲犍為,激戰正酣!
「匡啷!」一聲大響,一個軍吏的飯碗掉在菜碗中,湯汁為之四濺。
公孫龍眼中精芒一閃,狠狠瞪了那軍吏一眼,犍為距離嘉定州已不遠,亦是西川行營眾多的糧儲重地之一,犍為若失,彌勒香軍必然長驅直入,將對後方糧秣的根本重地嘉定州構成致命威脅,也難怪那軍吏要聞之失色了。
那張皇失措的軍吏羞愧的低下了頭,公孫龍也不多說,放下碗筷,馬上瞭解軍情。
原來那彌勒香軍的元帥蔡伯貫所領四萬水軍被阻遏於宜賓以東江面,難以推進。
郭伯貫也是敏捷之人,立即命其副將領一萬五千人捨船登陸,兼程疾行,從大江南岸的山嶺中秘密開往嘉定州,意圖出其不意突襲西川行營的後方。
幾天幾夜之後,偃旗息鼓的彌勒香軍橫穿大江南岸的山林,在月黑風高之夜,突然出現在犍為城下,趁夜全力猛攻……
新的軍情尚未接獲,但僅僅是這個消息已經讓中軍大帳的將官軍吏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要知道,彌勒香軍可是赫赫有名的兇猛善戰,悍不畏死,西川行營這些將士也算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卻無不對彌勒香軍忌憚三分,如今竟被彌勒香軍『一夜之間』深入腹地後方,威脅糧秣根基,如何不令人心生寒意?
要不要緊急回師救援?
「大事賴君獨斷,眾謀不必聽也!」雷瑾的話彷彿還在耳邊縈繞。
公孫龍沉穩持重的性情在這時候便顯示出臨事鎮靜的風範來,雖然是在思考,卻自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讓中軍大帳的將官軍吏們都平靜了下來。
對東川戰事的前期謀劃,雷瑾做了不少文章。尤其是對嘉定州的統籌部署,最為重視,甚至不惜親自到嘉定州視察,剛離開其地不久,這彌勒香軍的奔襲可不正是對雷瑾在嘉定州視察成效的一個殘酷檢驗?
二流戰力的守備之師又能否頂住彌勒教狂熱信徒的進攻?
真是難以決斷啊,公孫龍苦笑,眼前這與彌勒香軍的對峙僵持的防線是以雄厚兵力和堅固營壘換取的,若是星夜回師救援,剩下二流戰力的守備之師能否頂住彌勒教兩大元帥的猛攻?恐怕是個很大的問題!
但總攬後援的嘉定州萬一被彌勒香軍得手,西川行營的處境就會變得非常危險,不救?也是很難以決斷的事情!
嘉定州是雷瑾一體全部交付給公孫龍統籌提調的糧秣重地,救還是不救?全在公孫龍一念之間!
中軍大帳一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