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白日雄兵天上來
安得天上巨靈手,擘山為塞邛崍關。
綿亙於岷江、大渡河之間的邛崍山,古名邛僰,是岷山分支,其西麓有邛崍關據山扼要,地勢險隘,與大渡河沿岸的險隘關柵形成一道屏障,翼護成都後背。
邛崍一帶,出產一種比較著名的邛陶,以青、綠釉和彩繪器的燒製為主,裝飾簡單,氣韻古拙,不但銷往四方,且其中的精品頗為一些文人雅士所鍾愛收藏,身價頗為不低。
邛崍關久已不經戰火,防守空虛之極,且將士都無有戒備之心,頗是鬆懈大意,將驕兵惰,就是這麼回事。
譬如胡元這位游擊將軍大人外出已經三天,仍然沒有返回關城坐鎮守備,但是沒有一個將士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都已經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多半以為胡游擊還在小寡婦家裡風流並快活著啦。
關城上輪值了望的僅有兩個士兵,也都是一付縮肩勾背無精打采的樣子,畢竟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誰願意在城門樓上吹山風啊?能窩進城門樓子避風的都窩在城門樓子裡呢,只有他兩個運氣背,拿紙團拈鬮拈到了『當值』,只能願賭服輸,幹這吃風的值哨勾當。
去冬以來,離著邛崍關不遠的臨邛城裡忽拉拉的開了好幾家青樓酒肆,據說是巴蜀武林大派邛崍派牽頭,一些地方土司豪強,還有峨眉、青城的一些俗家門人一起入伙作東,來頭可不小;聽說連游擊大人、臨邛縣令也被奉送了若幹幹股,是幾家青樓的暗東之一。
這會子大小長官們都一個個的跑到臨邛尋歡作樂去了,小兵們偷偷懶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一陣寒風拂面,其中一個矮壯一點的士兵扯了扯身上的夾棉紅胖襖,再裹裹緊,這倒春寒天氣,又冷又潮,簡直要人命,確實難受,他滿臉都是不樂意的神情,嘴裡嘟嘟囔囔:「呵,幸好貼身還有件羊皮襖能擋得一陣寒氣,那還是去年打彌勒香軍的時候,從死屍身上剝下來的戰利品,幸虧沒有拿去換酒喝,要不這一冬一春的寒冷委實不易抵受。」
另外一個高瘦些的士兵,順手解下腰間的酒囊遞過去,說道:「得,想喝就喝吧,犯不著生那些閒氣。」
喝下一口燒酒,矮壯些的士兵似乎感覺要好了些,正要把酒囊還給同伴,突然又停頓下來,側耳傾聽,有些疑惑的問同伴:「你聽,什麼動靜?」
高瘦些的士兵在關城上探出頭眺望,眼前的景象讓他頓時目瞪口呆,而矮壯些的士兵也在一望之下呆若木雞。
遠方沉雷滾動,連綿不絕;而關城之下則已經煙塵大起,猶如黑龍一般狂野的逼近,逼近,再逼近……
遠方的滾滾沉雷漸漸逼近,關城下的煙塵卻已經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烏雲』,黑雲壓城城欲摧,漫山遍野都是人潮,山呼海嘯般的狂野吼叫聲聞十里。
遠遠望去,漫無邊際,遍野都是悍野的牛頭旗幟,遍野都是熾烈的烈火太陽旗,那都是吐蕃康巴人的旗幟。
當先狂奔的康巴戰士有的披掛著簡單的甲冑,有的乾脆赤膊揮舞著雪亮的彎刀,向著關城狂野的仰攻上來,縱躍跳躥,吶喊呼嘯,其速度幾乎不比戰馬的速度遜色!
在當先衝鋒的吐蕃戰士的後面,一面大纛在風中舒捲,獵獵舞動,隱隱可見旗面上的篆體「雷」字。
潮水一般的康巴戰士,呼嘯吶喊著,源源不斷地向邛崍關上湧來,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狂野奔馳,潮湧而進,漫山遍野的吐蕃康巴戰士吶喊著衝進了關城,珵亮閃光的長刀揮舞,牛角號嗚嗚長鳴,其聲淒厲。
城門樓上兩個輪值了望的士兵對這一切都看得特別清楚,腳下已經山呼海嘯般攻進關城的康巴戰士給他們極大的震撼。
事不可為矣!
他倆總算也是經歷過戰陣的,在逃命之前,仍然順手敲響了告警的鐘聲,然後仗著對關城的熟悉,溜之乎也。
這時候所有的大小長官都不在關上,全在臨邛尋歡作樂,他們做小兵的可犯不著跟敵人玩命!
大鼓雷鳴,號角怒吼,關城的陷落只在指顧之間。
黎州陷落,邛崍關破,雅州危在旦夕,吐蕃康巴蠻夷或將進掠成都。
大渡河一線的零星潰兵,這時也有一些個逃回到成都府城近郊的,這些個消息雖然人言人殊,語焉不詳,卻以極快的速度向四方傳播,成都內外頓時驚擾不安,流言四起,四鄉之民爭先入城,或者北逃避難。
白日番兵天上來,吐蕃康巴的丹增朗傑土司,據說還有吐蕃的喇嘛僧兵,數萬吐蕃軍以勢如破竹之勢長驅直入,一日之間就已越過邛崍關,向雅州進攻!
再沒有比這更震撼的了。
想來雅州在吐蕃兵鋒的威脅下,多半也已經不保,成都府城很快也將徹底暴露在吐蕃兵鋒的打擊下。
巡撫衙門的留守屬吏更是個個震驚萬分,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然而禍不單行,威脅成都的已經不止西面的吐蕃軍一路,據流星探馬回報,巡撫洪大人一直以來所擔心的河隴都督府的兵馬,也同時從松潘一帶大舉深入,從猛將李逍重兵戍守的陰平道,一路進軍直插江油,以探馬所描述的雷氏軍團雷霆萬鈞一般的進軍勢頭,估計探馬消息到成都之時,雷瑾軍也已經出現在綿陽城下,展開猛攻了,綿陽若被攻克,成都府必然面臨從北面而來重兵壓城的窘境。
西、北兩面,恍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兩路強敵,正在星夜兼程向成都進發。
四川震動!
丟失了陰平橋關隘的李逍其實很不甘心!
想那松潘之地乃是西陲重地,山川險峻,其形勢足為川蜀之襟帶,關隴之藩籬。番民於斯地依山傍險,壘石為室,謂之碉房,高者有十餘丈,且因天氣多寒,土地鹽鹵,不生谷粟麻菽,諸番之民勇戇,常侵奪內地。
帝國為控制番戎,多年以來,未雨綢繆,置關設堡,以松潘為蜀西之門戶,以漳臘鎖松潘之咽喉,高屯堡居漳、松之間,為適中之要地,又添設戍守,犄角漳臘,屏衛松潘。
這松潘重地,在雷瑾的都督幕府成立後,已經逐漸被都督幕府以種種理由一一蠶食,收入囊中,從而直接與李逍奉命戍守的龍安府關隘和陰平故道接壤,龍安府等於失去了一扇大門,對川蜀的威脅自不待言,都督幕府的精兵悍將隨時可以將松潘作為進攻的前哨,發動隱蔽而猛烈的突擊,否則巡撫洪正也不會那麼的忌憚河隴的都督幕府了。
雖然如此,就以龍安府而論,光是西北一面的關隘,除了陰平險隘,就有胡空、羊昌、鐵蛇、黃楊、和平、大魚六關阻遏,可謂險隘難越,且李逍也非等閒,又有數萬重兵戍守,怎麼說也不應該被西北都督幕府的軍隊輕易透入,且這時並非青黃不接糧米吃緊的最嚴重時期,對於西北幕府而言,應該並非是最好的攻略時機。
基於這種判斷,從洪正到李逍都還是有些大意了,雖然有備,畢竟未有足夠的重視。
但事情就是如此蹊蹺而詭異的發生了,雷氏幕府軍團在預想不到的時機,使用預想不到的計謀,一舉突破成功!
就在李逍再次趕赴朱粉樓之約,沉醉在美人嬌語聲中時,陰平道已經在一夜之間易手!
聞陰平陷落,李逍也知已經無路可走,一咬牙,把他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兩千多親兵全部留在佳人無蹤的荒野,自帶了數百善於走山攀嶺的親兵,攀山越嶺徑直趕去劍閣。歷經辛苦趕到劍閣,收攏了從陰平道以及其他關隘潰退下來的兵士,逐一盤問,這才大略的瞭解了河隴方面一舉鑿穿陰平要道的實情。
當日李逍趕赴朱粉樓之約,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實情,大都以為副將大人親自帶兵夜巡而已,所以當日深夜,『李逍』率領數千兵馬重新回到陰平橋頭時,旗幟令牌又沒有什麼異常,戍守的官兵根本沒有起疑心,大意放行,假『李逍』揮兵而進,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就奪佔了陰平橋頭,扼住了陰平道的咽喉。
而龍安府至江油一路之關隘,或是戍守士兵突然鼓噪而起殺將而降;或是被敵方里應外合偷襲得手;又或是關隘的官長失蹤,無法組織有效抵抗,士兵皆作猢猻散,因之雷氏軍團得而以迅雷之勢,沿著帝國驛道,長驅直入,攻破江油,疾趨綿陽。
至於龍安府的其他重要關隘,就統由源源不斷後續跟進的幕府軍團,圍困或者攻堅,擺出掃清後路,死戰不降者則徹底消滅之的陣勢,這種啃骨頭的活顯然不是那麼容易得手,只能一塊一塊的逐個掃蕩了。
顯然雷氏幕府方面,花了大量精力謀劃部署對陰平道的佔領和控制,目的就是使主戰突擊兵力能夠以最可能小的損失,最快的進軍速度,給予敵人以震撼性的突然打擊。
所以,好鋼用在刀刃上,集中一切力量,使用一切手段,首要解決突擊軍團進軍路線上的障礙,而在其他關隘上沒有做過多的部署和動作,都留給後續跟進的軍隊去攻取圍困了,這一則以幕府的力量大概還作不到面面俱到,只能『照顧』進軍路線上的有限目標;二則暗殺也好,強襲也罷,或者其他什麼陰詭的手段都好,選擇目標都必須是對整個戰事有重要影響的人物,同時還得要有事先的預先部署作為鋪墊,並不是可以隨意選擇,也並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值得幕府動用精銳力量去算計的。
李逍在大致上弄清楚了雷氏幕府的部署,雖然是事後諸葛亮,卻也不能不佩服設計奪取陰平道的謀略是如此的周密、細緻、陰毒、狠辣,更讓他感到寒意逼人的是,現在從雷氏幕府成功奪取陰平道的種種跡象來看,雷氏幕府早就圖謀進軍巴蜀,許多的佈置都明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一蹴而就的,必然是早就在著手實施秘密謀劃,一點一點的積累,到需要之時,驟然啟動,立刻就顯現出破關直入,石破天驚的震撼效果。
雖然事已至此,李逍並不甘心,他不相信雷氏幕府能夠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應該還有一搏的機會,況且洪大人還在成都據守,無論如何都要爭一爭。
看來只有前往劍門關再作打算,據守劍門關、金牛道一線關隘的數萬士兵還可一用。
李逍決意一搏,立刻率領收攏起來的一千多殘兵游勇向劍門關趕去。
天崩地裂,山搖地動。
到處都是熊熊的烈火,到處都是嗆鼻的硝煙。
突如其來,連綿不絕的地雷爆炸,使得前後護衛洪正的五千親兵,在毫無防備下被割裂、截斷成數段,首尾難以相顧。
當一些親兵試圖向驛道兩側的田野散開隊形時,地雷的爆炸和掩飾得很好的陷馬坑阻止了這一企圖。
很明顯,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預謀伏擊!
地雷僅是上來的頭盤大菜,陷馬坑也不過是普通配料而已,大菜還在後面!
洪正自從離開那個寺院禪房,到遭遇突襲,一直有點發懵,這時方才醒悟了些,自己現在就像是沾到了蜘蛛網上的被獵物,如果不能努力掙脫羅網,今日全軍覆沒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能夠動用地雷,並且威力還不同尋常的大,大概除了雷氏幕府也別無分號了,巴蜀周邊的各大勢力即使擁有地雷等火器,多半也不可能像眼前這樣的大規模應用,只有原來的皇朝邊軍才有較多庫存地雷和配製火藥、裝配各種地雷的工匠,而雷瑾的都督幕府正是接收這些東西和邊軍工匠最多的。
懷疑歸懷疑,但對方顯然沒有打算叫明字號,擺明就是不容分說的趕盡殺絕!
看看遍野開始合圍的敵軍步步進逼,洪正雖然懊惱自己太過大意,既沒有派出斥候哨探,也沒有派出前鋒尖兵,但是此時此刻後悔已經毫無意義。
眼見得敵陣當中,當先的鐵灰色盾牌陣,如同弧形的鐵牆從四面直壓過來,在春日的陽光下閃爍著一片凜凜青光。
鐵盾之後的弓手、弩手,在盾牌的保護下,從天而降的利箭如暴雨般攢射,無休無止。
強弓勁弩,長簇重箭,抵近射擊,箭不虛發,穿甲透胄!
持續而密集的箭雨銜接得非常好,幾乎就沒有轉換間隙暴露,完全壓制了洪正這五千精選出來的驍勇親兵,雖然都是善戰之士,卻也硬是無法靠近,也難以抓住射擊轉換間隙,實施有效的反擊,只能無望的拚死用隨身攜帶的旁牌、坐騎甚至是袍澤兄弟的屍骸作掩體,慢慢等候萬一的機會和死亡的降臨。
洪正雖然是文官出身,但頻繁的戰鬥磨練人,他看得出對方的這些弓弩射手訓練有素,事先應該還劃定了射擊區域,各負其責,互相銜接緊密,幾乎毫髮無差。
片刻之間,密集的箭雨已經給予洪正的手下親兵以沉重的打擊,殺傷無數,以至對方在開始還發射了一陣的佛朗機、虎蹲炮都已經停止轟擊,火器發射速度本來就趕不上弓弩,在眼前的情勢下已經沒有多少必要再浪費鉛彈和火藥錦上添花了。
而就在洪正一群人處在敵方步步緊逼的重圍之中時,其他已被分割包圍的洪正親兵營士兵也都在結陣而戰,苦苦支撐,並未潰亂,不愧是久歷戰陣的精銳親兵。
眼見得對方令旗揮動,戰鼓再起,號角轟鳴,數個騎兵隊呼嘯殺來,勢如狂風。
箭雨驟停,揮刀衝鋒的騎兵從人叢的邊緣一掠而過,戰馬損失殆盡的洪正親兵營親兵成了這些驍騎的劈殺活靶。對方這些騎兵也聰明,並不衝入親兵營中間的戰陣,只在邊緣掠過,揮刀收買人命。戰陣中間都是人馬屍骸壘成的障礙,不利騎兵馳騁,而且容易進入纏鬥,對於已經佔據優勢的一方,在這時衝鋒陷陣並不划算。
騎兵隊倏忽來去,其意完全是在示威,震懾敵方士氣。
就在騎兵掠過之後,箭雨馬上又劈頭蓋臉的從天而落,利用騎兵衝擊後瞬間出現的陣形鬆動,繼續擴大戰果。
戰鼓隆隆,號角淒厲。
洪正明白這場戰鬥就快要結束了,對方在此實施伏擊的人數,現在看來大概超過兩萬人,兵員上本就佔據著優勢,再加上又是伏擊作戰,一開始就對大意無備的洪正親兵營大量殺傷,他們的兵員優勢就更加明顯了,且他們的戰鬥力又絕不弱於洪正的親兵營。
如果沒有意外,這一生怕是就要到此為止了,從對方的種種跡象來看,他們不想留下任何活口,目的只有八個字——雞犬不留,斬盡殺絕!
看著對方操盾合圍的士兵也丟開沉重的鐵葉大盾,呼嘯吶喊著,抽出彎刀奮力砍殺,向心攻擊,眼看著最後剩下的一些親兵也要被徹底埋葬了。
那些彷彿來自九幽地府的士兵,殺氣騰騰,陰森冷酷,揮舞著閃亮的刀鋒,無情地斬割人體、分裂肌肉、砍斷骨頭,飽飲鮮血,進如狂風,擊如迅雷,滿地血腥觸目,慘烈無比。
身邊的親兵越來越少,但是沒有一個打算投降,剩下的親兵也仍然狂吼著拚命廝殺。
總算還有這麼多士兵肯效力死戰,老夫這輩子還不算太失敗,死亦無憾矣。
洪正心念電轉間,歎息一聲,仰天長嘯:「今生已無憾,來世還稱雄!」
遂拔劍自刎,血噴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