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
平涼府崆峒山。
崆峒西台在崆峒諸山中地勢雖高,可以容人的山頂平台卻是頗為狹小,又終年雲霧繚繞,故有『棲雲』之稱。
迂迴上西台,蜿蜒踏小路,大袖飄飄的崆峒道人碧虛守默置身雲棲霧鎖的西台之時,恰是旭日初升。
石徑松蔭,林巒煙雨,處身絕頂,攀枝觀日,俯躬看鳥道,身在白雲偎,彷彿仙境一般,只是尋常之人此時大約無福消受,只因這西台之上,雖有曦陽初照,這刻仍然罡風凜烈,寒氣入骨,非著重裘無以御寒焉。
雲霧之中,一條人影縱橫疾進,飄忽如風,左右跳躍,奇詐詭秘,刀光如電,出沒無常,刀氣排雲,凌厲凶狠。
觀之良久,碧虛守默見霧中之人習刀已畢,方才喝彩:「旬日不見,道堅師兄刀法又有精進,守默佩服。」
「哦,守默師弟啊。」
一位緊身短打,頭挽道士髻,手提一口雪亮斬馬刀的壯年道士大步迎向碧虛守默。
這道士乃是碧虛守默同出一門的師兄道堅,號南谷子,同為道教源流崆峒煉氣士一脈。
「早年東南御倭,每日習刀已成習慣,倒讓師弟見笑了。」南谷道堅呵呵笑著,走到碧虛守默近前,隨手從擱在岩石上的柳條籃裡取出一塊淨布擦拭手中的斬馬刀。
「師兄刀法以意領氣,以氣摧力,剛柔相濟,上下相隨,眼到手到,虛左實右,腰如蛇行,明進暗退,一閃即擊,力之所至而無堅不摧。已將道家煉氣、崆峒武技與南塘辛酉刀法融和無間,蔚為大家矣。」碧虛守默讚道。
南谷道堅哈哈一笑,道:「崆峒山流傳的武技大多重實戰,不事花哨;辛酉刀法則是南塘將軍當年征戰東南,融中土武技、倭人刀法於一體,傳習於軍中的刀法,亦是最重實戰殺敵的凌厲刀法。兩者融和精熟並不困難。師弟謬讚了。」
碧虛守默微微一笑,轉過話頭,說道:「道堅師兄豹隱崆峒,勤研三教典籍,精淬武、道,座下百餘弟子日常皆以軍律治之,坐臥寢息渾如軍旅,十餘年來矢志不移,以宏道為己任,守默向來敬佩。只是師兄欲另立新教,光大道統之論,守默不敢苟同,曾力請師兄三思。如今,不知師兄是否仍然堅持前議?」
「守默師弟,我遍閱三教典籍,深覺三教之中,我道教源流最為深遠蕪雜,而教理、軌範、形式之嚴謹完備卻見弱於儒、佛兩門,雖有道門前賢出入儒、佛兩道之間,屢有借鑒而振頹起衰,開創道門新局,其實亦賴我道門根源於中土之故。
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帝國夷夏之念根深蒂固,儒、道、釋三教如今雖雲混一,各家義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交融而難以截然區分,但那佛門終究是外域傳入,這一點上終不及我道門。然而道門在教理、軌範、儀式、清規上的弱點,致使道門不得不在千百年的道佛之爭中逐漸與儒、釋共處共存。時至今日,道門仍有不進則退之憂,若不應時而改造,恐將落後於人,甚至消亡也。
道堅以為當今之世,非立新教無以闡幽發微,無以宏揚大道。」
南谷道堅神色肅然,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道。
「道堅師兄,還請三思而後行!另立新教,若被同道視為『異端邪說』,怕是會惹來『戒律會』的干預和制裁。此途千難萬險,師兄就不怕自己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嗎?」碧虛守默仍不肯死心。
南谷道堅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守默師弟,你看這崆峒峰巒疊嶂,崖壁峭立,奇峰異洞,怪石流雲,涇水縈迴,胭脂湍流,二河交匯,虎踞龍蟠,廣成先師成道於此,軒轅黃帝問道於此,道佛二門寺院宮觀盡多,文人儒士亦紛至沓來,可見此山鍾靈毓秀,是求道修身的天生靈地。」
碧虛守默一聲歎息,說道:「道堅師兄——」
「山居歲月無甲子,道堅這十多年來隱於崆峒,除三教之典籍外,還博覽通讀潛心鑽研西洋傳教士攜來中土的基督聖經,回回人信奉的清真古蘭經,吐蕃人的佛陀密宗等各派經卷,意欲盡取各派所長,補我道門義理、軌範、儀式、清規之短,費我十年之功,終有所成,不日即要出山開宗立派,傳道天下,豈能半途而廢?
至於戒律會,他們?哼哼,我早有計劃,他們又豈能奈何?
我意已決,守默師弟,你不要再說了。」
南谷道堅斬釘截鐵的態度,讓碧虛守默再無話好說,搖了搖頭,暗忖:這道堅師兄雖然同為崆峒道脈,未出家時應募從軍,殺戮甚重,出家之後仍特立獨行,入世甚深。早年雲遊四方之時,也並不只與道門中人交往,但凡儒士、僧、尼、基督傳教士、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交往,甚至有傳說他和彌勒、白蓮等『邪教』人士也有接觸,又隱居十餘年,潛心求道授徒,一旦下定最後決心,沒有任何人能勸解他回心轉意。
既然再次的勸說無望,碧虛守默只得稽首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南谷道堅看著碧虛守默的身影消失在雲霧之中,暗歎一聲,你修你的出世道,我修我的入世法,從今往後,可能再見無期了!
都督幕府揮師入川的一切準備部署,仍然在明暗兩方面有條不紊地加快進行,這種大規模的兵力部署和糧秣軍械的儲備調運很難不露一點風聲,千萬里之外的帝國京師或者難以察覺這西北邊陲的具體動向,但與河隴比鄰的四川、漢中、關中、延綏則不可能一無所知.
現在各種真假難辯的流言滿天飛,已經越傳越多,越傳越離譜,有說河隴方面要出兵掃平關中包括延綏的,有說河隴要揮師直取漢中的,也有說意在取四川的,還有說河隴出兵是要把關中流民軍斬盡殺絕的……
河隴周邊所有各方都在緊張注視著都督幕府在開春之後可能的舉動,紛紛加強戒備,對崛起西北的邊陲強藩深懷戒心。
譬如漢中方面藍廷瑞、鄢本恕出擊中原的兵馬就紛紛抽調回防,這倒大大便宜了盤踞襄陽南陽一帶的薛紅旗和湖廣巡撫劉國能大力鞏固各自zhan有的地盤。
薛紅旗這個『橫天大王』的勢力已經控制了三省交界的襄陽府(湖廣)、南陽府(河南)、伏牛山區以及陝西武關一帶的地盤,下一步極可能會北攻洛陽或是許昌;
湖廣劉國能在荊州府立下根基,已經在事實上控制了湖廣絕大部分地區,而且朝廷方面,皇帝並沒有把襄陽、南陽陷落的事,交付廷議議罪,而是下了一道特旨,詔命劉國能『戴罪立功,以觀後效』,等於是暫時默認了劉國能擁兵自雄,類似割據的地位;
而根據雪隼堂和獨孤堂匯總的諜報,主要在豫東、北直隸一帶活動的楊虎,在率流民軍從宿遷渡小黃河(黃河故道)時戰死。餘下部眾共推劉惠為首、趙鐩為副,楊虎之妻崔氏也自領一軍,號為「楊寡婦軍」。劉惠等率流民軍進入南直隸,經霍丘一戰,大敗官軍(南直隸官軍精銳多半被顧劍辰抽調去進剿西江行省的流民軍了),並趁勢擊破鹿邑、新蔡。於是聚眾分流民軍為二十八營,以應二十八星宿,各營樹大旗為號,並置金旗兩面,大書:「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共推劉惠為奉天征討大元帥,趙鐩為副元帥,小張永領前軍,管四領後軍,劉資領左軍,馬虎領右軍,邢老虎領中軍,並稱都督,陳翰為侍謀軍國元帥長史,聲勢震動天下。
面對帝國逐漸瓦解的危局,迅速發展又錯綜複雜的情勢,雷瑾明顯的感覺到留給自己的時間不會太多,奪取四川更加刻不容緩,否則坐失眼前良機,悔之晚矣。
相對來說,雷瑾對關中反而興趣不大。關中的灌溉水渠在太監梁永派駐陝西之前就早已年久失修,梁永的瘋狂收刮更令諸多灌溉水渠破敗不堪,再經過流民軍和官軍之間這一兩年拉鋸式的激烈戰爭,民眾大半死於飢餓、戰亂或者已經逃散,水渠破壞湮毀更為嚴重。關中的農耕如果沒有灌溉,靠天吃飯的話,基本上糧食收成是極其可憐的少。而要想使關中的灌溉水渠重新渙發生機,恢復到接近全盛時期的模樣——雷瑾只要一想到那龐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消耗,就毫無興趣。至少在目前,他絕對不願意把有限的資金投資在這暫時無法絕對控制的關中地區,因為城防堅固的長安和長安附近的一些堅固城池還聚集著一大堆的帝國皇族親王、太監、官員、豪強大族和相當數量的官軍,雖然除了皇族親王和太監,餘下的在名義上都應該算是雷瑾的屬下,都得聽雷瑾的命令,不過這完全沒有意義,雷瑾暫時也不想把自己的實力浪費在貧瘠的關中,包括張宸極小集團佔據的延綏鎮地區,讓自己背上這個絕大的包袱。
而對於四川彌勒教特使在河隴幕府積極準備東進的敏感時期來訪,雷瑾並沒有急著會見,這時候著急的應該是彌勒教的特使,而不是他雷瑾,盡可以拖上一拖,會面時就能更加掌握主動了。
最近這兩天,需要雷瑾親自處理的事情不太多,能夠放權讓幕僚部屬處置的事情都已經下放權力。
前往青海蒙古而積壓下來的公務一處理完畢,雷瑾是完全可以騰出一些空閒來思考一些長遠的問題,譬如對於首腦而言,對大政方略的最終決策,對軍政官員的人事任免,對軍權的有效控制,這些都是作為首腦領袖不能泰阿倒執,授人以柄的根本關鍵之事。
對於權力的收放,雷瑾已經通過借鑒和自行摸索,逐漸形成一套比較可行的方案,這樣一套方案其實浸透了無數人的智慧思考。對於秦夫子以及另外一些老師的深邃智慧,雷瑾訖今為止,仍然只有讚歎的份,他只不過是把老師們的智慧拿出來付諸實行而已,卻讓幕府當中諸多心高氣傲的幕僚文士都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高傲的頭,這也可算是雷瑾的意外收穫。
在一邊思考這些深根固本的軍國大事的同時,雷瑾也一邊把一份內務安全署呈遞上來的秘密手折翻來覆去的看了無數遍,仔細的玩味著其中一些什麼。
這一份手折在其他人看來自然不會感覺到什麼,但是名義上作為雷瑾個人的公務輔弼『內記室』的諸女卻顯然感受到了這其中的異常——到底是什麼事情引起了雷瑾的興趣,讓他如此的慎重?這份手折看了兩天,仍然在仔細琢磨而沒有下定決心?
「爺,看什麼這麼入迷?」
將匯總的諜情簡報放在雷瑾面前,紫綃忍不住問道。
「嗯,這是內務安全署的秘密手折,就是那份關於崆峒南谷子所謂『新道』的匯總報告。少爺我對這南谷子闡發的教義、軌範、儀式、清規很感興趣呢,這個人看來絕不是等閒之輩。」雷瑾回答道。
「據報,護衛親軍、近衛軍團中,都已經有不少南谷子門下弟子加入,看來是有預謀的事先安排,要不要特別注意一下?」
紫綃提調秘諜部、內務安全署、稅課巡檢有些時候了,首先想到的便是把這南谷子門下監控起來。
搖搖頭,雷瑾沒有同意:「用不著。雖然軍中不禁信仰,但軍法律令中向例是不許有意向他人宏道傳教、不許開壇拜祭、不許擅自結社,違者軍法從事。我估計這南谷子是想在西北幕府軍隊中建立一點自己的人脈根基,這也是人之常情。暫時不用去管軍中之事。而且明石羽和溫度兩人身為節度,如果沒有能力控制整個軍團,那豈不是白養活了?
哈哈,道可道非常道?有意思!這南谷子的底細摸清了沒有?」
紫綃回答:「這南谷子,名道堅,早年應募從軍抗倭,如果是這樣的話,大有可能是東南地方人氏。後來出家,雲遊天下,十二年前在崆峒山落腳收徒傳道,其門下嫡系弟子一百多人,多為其收養的孤兒。這南谷子與崆峒山的佛道人士都有來往,估計他個人應該有雄厚的資金來源,否則無法支持他的傳道授徒事業。目前還不清楚他是否與其他秘密教派有關係,但在寧夏、平涼、隴西等地已經有不少信眾依附。」
「從這南谷子的教義、軌範、清規、儀式來看,已經相當完備。我只是還不太明白,他的教義、清規有很多明顯的清真教和佛陀密宗的影子,甚至還有西洋基督教的東西,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傳道想要達到一個什麼目的呢?」雷瑾喃喃自語。
「就是一個矢志傳道的道士,你費勁琢磨他幹嗎?彌勒教方面已經再三要求直接面陳,看來是急了。你看什麼時候會見他們的特使?」
「急什麼?再拖他兩天,現在是他們有求於我,又不是我有求於他們。讓他們想想清楚再說。呃,劉惠、趙鐩統率的流民軍首領的肖像秘檔收集全了嗎?拿來我看。」
「是這一份。」紫綃從公文袋中取出一疊畫紙放在雷瑾面前的書案上說道。
「嗯,元帥劉惠……副帥趙鐩……」雷瑾一張一張的細看,「嗯,前軍都督小張永。後軍都督管四。左軍都督劉資。右軍都督馬虎。中軍都督邢老虎。侍謀軍國元帥長史陳翰。唔,收集得還挺全的,還有二十八營各營總管的肖像,不錯,不錯。秘諜部辦事用心,應該大大嘉獎。」
「嗯,這一張該是楊虎之妻崔氏的肖像?」
紫綃偏頭瞥了一眼,臻首微點,說道:「對。這便是楊寡婦的模樣了。最喜歡穿榴紅衣裙。」
「粉面含春,玉靨蘊秀,眼睛靈活,流光四轉,風情萬種,氣韻動人。」雷瑾隨口品評道,「聳胸、蜂腰、豐臀,嫵媚嬌美兼具。傳言無差,果然是任何男人見了都會砰然心動的紅塵尤物。」
白了雷瑾一眼,紫綃嗔道:「你們男人啦——就是見不得美女!見了漂亮女人,勾起**說愛就愛,也不管人家是否同意,威迫、利誘、拐騙、裹脅、迷惑,巧言令色,花樣百出,各顯神通。最看不慣你們這些男人了!」
「男人有那麼不堪嗎?」
「沒有嗎?」
「呵呵,少爺我突然發現剛才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就是不應該在一個絕色美女面前談另外一個女人的美麗。」
「哼,哼,你才知道啊?好了,不跟你瞎扯了,我還有好多事情呢。沒事的話,我回去處置公事了。」雷瑾身邊的女人,也只有打小和他一起生活的幾個青梅竹馬的貼身丫鬟才敢在雷瑾辦公事的時候偶爾掉掉花槍,打情罵俏一番。換作內宅其他女人,就沒有一個敢這樣的,尤其是雷瑾辦理公事的時候,多半是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微微一笑,雷瑾笑道:「雖然南谷子的門下加入軍隊的事情暫時不用去理,不過,內務安全署還是要密切監察那南谷子的一切行動和言論。我感覺這南谷子將來可能會對我們進軍西域有大用場,但是眼下——嗯,派人直接去知會南谷子,要求他在近兩年內傳道授徒寧缺勿濫,務必低調,否則莫怪幕府對他不客氣。」
「知道了,紫綃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