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暗流無聲
「大人,商隊回來了!」
幕府長史劉衛辰略帶著幾分興奮的口氣,向正在批閱公文的雷瑾稟報。
雷瑾正在批閱今天最後一份重要文牘,只輕輕『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一邊提起一管湖筆在文牘上批示:「此事即按長史劉衛辰所報處置,著長史蒙遜切實跟進,稽核情實,一體回報,抄送內記室留檔,日後隨機查驗……」,一邊問道:
「劉先生何以如此興奮?莫不是嫂夫人給老劉家添丁進口了?弄璋還是弄瓦啊?」
「哎呀,我的大人吶,就不要拿這事開屬下的玩笑了。」劉衛辰笑道,「屬下家中小妾都是托了大人的洪福才能得以懷孕,還有好幾個月才生呢。」
去年冬天,雷瑾從青海蒙古得了若干美貌婢女,全部轉手送予一干幕僚。劉衛辰自然也得了一個女婢,恰好劉衛辰正妻多年無出,便納之為妾室,但眼看著蒙遜等幕府同僚所納妻妾不出三兩月,都紛紛懷孕成胎,唯獨他這長史新納的妾室依舊腹中空空,毫無反應,令人懊惱。
雷瑾當時聞之,亦曾囑咐綠痕、紫綃等注意尋訪妙手神醫,看有無奇方、偏方能消解劉衛辰的煩惱。
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居然還真的尋訪到一位鄉野郎中,偏方治大病,妙手竟回春,一帖藥治好了讓群醫束手的多年不孕不育之症,眼見得幾個月後就要瓜熟蒂落了,所以劉衛辰這才說托了雷瑾的洪福。
雷瑾一拍腦門,失笑道:「呵呵,你看我這記性。蒙長史的夫人就這幾天生產吧?」
「是啊,是啊,最近好些幕僚家裡都陸續添丁進口了,都是托的都督大人洪福。」劉衛辰含笑說道。
「快不要這麼說。」雷瑾哈哈笑道,「有些幕僚暗地裡,說不定還偷偷埋怨我此舉堵了他們與河隴世家結成姻親的路呢。」
劉衛辰眼中寒芒一閃,道:「是誰有這麼混帳的想法?我頭一個就饒不了他!」話語中充滿威嚴肅殺的意味。
「呵呵,」雷瑾笑道,「難得看到劉先生發火啊。想不到劉先生發起火來,凜凜生威,令人心中頗感惶懼,哈哈。哎,幕僚偶爾發下牢騷開開玩笑罷了,未必就真的那麼想。你也就不必追究了。」
「衛辰失態,請大人原諒。大人大度,不和他們一般見識,實在是便宜了他們。」
雷瑾笑笑不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查則無徒的道理他早就爛熟於心,倒是不必為了兩句話就容人不得。
隨口又問道:「你剛才說商隊回來了?去烏斯藏的商隊回來了?」
「是。不但去烏斯藏、莫臥兒帝國的商隊繞道從雲南、四川那邊回到了武威,這去往西域的遠行商隊也早已經過了哈密,進了嘉裕關,現下該是到張掖了,明後天就該回到黃羊河農莊了。因為大人前幾天還在青海草原,又不是什麼急務,所以就沒有及時稟報。」
劉衛辰說道,「遠行西域的商隊我已經簽發並差專人送去了『免稅金節』,免得入關時稅課提舉司查驗課稅,耽誤行程。」
「好。這樣,商隊販賣所得,除去開銷、賞賜、各入股東家分紅等必要費用,其它全部劃入幕府庫藏司帳目,支應各項幕府開支。」雷瑾若有所思,道:「雷水平、羌巖兩人帶領的商隊往西域行商買賣快有一年了吧?想不到這一年形勢變化令人目不暇接,去時還要瞞天過海,回來卻可以堂而皇之的從哈密入關,還真是難為他們了。」
當初,『河西幕府』為籌措資金,決定干犯禁令走私西域,看重的是在禁令之下,走私利益的巨大,但是隨後由於白玉虎、魔高半途『劫掠』的成功,『河西幕府』得到了太監梁永在陝西搜刮所得的巨額金珠財寶,大大緩解了當時『河西幕府』迫在眉睫的財政危機,稍後楊羅、趙小七等人又將太監韋仲賢的皇宮秘藏偷掘而出,將一大筆財富通過錢莊會票、收購囤積物資等多種手段隱蔽地轉移,使得不久之後正式成立的都督幕府神秘地變得『財大氣粗』起來,除了還債之外,還可以投入大量資金用於整編軍隊、僉民為兵、整修城池堡寨道路橋樑驛站、發展農牧工商文教醫賑等事業,連帶著對走私所獲巨大利益也不是那麼殷切關注了。
如果不是楊羅視金銀錢財如糞土(這曾經讓幾個知情人感到非常震驚),幕府或許還眼巴巴的等著這幾支大型商隊行商走私獲取的利錢以支應彌補資金缺口呢,楊羅、趙小七等偷掘出來的太監秘藏,對幕府在短短時間內迅速積累積聚起各個方面的強大實力有著極大的影響。
幕府能夠完成軍隊整編、僉民為兵、雇工農莊牧場的推行,各種文官、武官、間諜、斥候、銳士、吏士、工匠士、畜牧士等學院初具雛形,各方人才的搜羅,等等,都是在觸動各河隴世家豪族利益較小的情況下,憑借雄厚資金,在安穩的政局下,推動了這些事項順利完成,雖然說雷瑾自己借債已經借成習慣,但是幕府債務太多顯然會干擾到幕府的正常運行,盡量縮減幕府債務也是身為幕府長史的一項重要職責,楊羅、趙小七等人在這上面,絕對立下了一件奇功。
「往烏斯藏、莫臥兒帝國的商隊從雲南、四川回來,他們對雲南、四川情勢瞭解得如何?」雷瑾問劉衛辰道。
對獲取的諜報需要對其真偽進行鑒別判斷,如果偏聽偏信或者先入為主,只重視符合自己心意的諜報,對不合己意的諜報置若惘聞,往往會因判斷失誤處置乖方,而造成不可挽救的損失。只有多方比照印證才不致於輕易被蒙騙誤導,雷瑾本身很重視這一方面,所以對於從另外渠道獲得的消息並不敢掉以輕心。
「他們已經有詳細的手折呈遞上來,其中一份主要是報告行商販賣收支獲利情況,這個由下面的幕僚處理之後一併上報就可以了;另外一份是把沿途打探的各種諜情都整理成文,所經各處的虛實都一一詳述在內,內務安全署還差人初步進行了查問、核實、評估,並特意把有關四川方面的虛實諜情單列了一份手折一起進呈。另外,和他們一同抵達的還有彌勒教的特使,已經秘密安排在驛館。」劉衛辰很清楚雷瑾在公事上直截了當的風格,所以也沒有什麼廢話,既然商隊和內務安全署都有手折上呈,他也沒必要在這上面拖泥帶水費工夫。
「讓我看看折子。彌勒教的人來幹什麼?」
雷瑾一邊瀏覽手折,一邊隨口問道。
現在的四川,除了其北面盤踞漢中府的藍廷瑞、鄢本恕,時不時分遣別部偏師入川襲擾之外;主要有三方的力量在互相攻伐,其中四川巡撫洪正代表帝國朝廷正統,他的人馬以成都府大城為依托四處出擊,獲得相當不少的巴蜀世族豪強的支持;彌勒教則是趁機起事的民間『邪教』,糾集徒眾,攻城掠地,目下在四川頗有一番聲勢;遠在重慶府一些州縣、以及雲南、貴州、湖廣等行省活動的還有一夥流民軍,這股流民軍實際上是陝西流民軍中的幾股人馬,加上四川流民軍中叛而復降降而復叛的幾股流民軍合流在一起的鬆散聯盟,他們與雲貴之間的苗民、瑤民、羅羅夷諸族有著密切聯繫,同時又與漢中藍廷瑞、鄢本恕的流民軍,甚至與薛紅旗也有聯繫。
雷瑾若是揮軍入川,將要面對的應該是一個五方角逐的局面。在這樣一個時候,彌勒教的特使找上門來,意欲何為?
「嗯,劉先生,你看起來有些興奮,是因為彌勒教的特使嗎?」
「是的。彌勒教特使隨商隊一道前來,對於我們的入川,可能是一個難得的契機。」
「哦,劉先生認為,這彌勒教特使值得一見?」
「大人,屬下以為見見無妨。」
「那就安排一個時間,見上一見?嗯?」
「好的。屬下先派人初步接洽一下,摸摸彌勒教的來意。然後再安排與大人見面的時間。大人意下如何?」
「嗯,就這樣。你去辦吧!」
劉衛辰正要告辭,雷瑾又說道:「劉先生,順便通知那去烏斯藏、莫臥兒帝國的商隊管事,明天過來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問問他們。」
「好的。大人請早些休息,屬下告退。」
在夯實平整的黃土驛道上策馬輕馳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即使寒風撲面也無所謂——至少對於率隊西行,久別故土的雷水平、羌巖兩人是這樣的感覺沒有錯。
驛道平整,路面沒有積雪,這與兩人印象中的河西走廊有些出入。
河隴是軍管之區,清掃路面積雪之事,州縣衙門責無旁貸是沒錯,但也沒有見過哪個衙門裡的官吏緊著清掃道路的,能夠及時清掃驛道積雪,平整道路,其方便之處如眼前所見,前所未有也。
離開河隴近一年,現在的故土已經有太多新變化,讓兩位遠行西域的遊子目不暇接。
幸好有劉長史派來送『免稅金節』的幕府屬吏段成,一位在幕府中見習公事的年輕人,出身河隴漢族世裔段氏。
這段成口舌便給,是個自來熟,三下兩下並已經和商隊上下混個溜熟,而且熟悉與幕府有關的大小事情,雷水平、羌巖每有疑問,多半隨口就能解答上來。
就說那『免稅金節』,以青銅仿竹形製成,上鑄銘文,純用金鏤嵌錯,用以免稅通關,不受『徵收稅務』和『稅課巡檢』的阻遏,光是這幾樣物事和名詞就讓遠行歸來的兩人感覺新鮮,而從段成嘴裡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的新鮮名詞,讓他倆只有聽的份。
蹄聲得得,馬行輕快,商隊正行進間,便聽前方遠遠有歌隨風入耳,聽那歌唱之聲雄壯高亢,大有干遏行雲之勢,似是千百人同聲唱和,非一人獨唱所能臻至的效果。
勒韁緩行,側耳細聽,歌聲中唱道: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
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驃姚。
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
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
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無人,漢道昌……」
雷水平以往涉獵過一些文墨詩詞,聽著這唱詞兒挺是耳熟,思索了一會,恍然這歌中所唱可不正是詩仙李太白的《胡無人》麼?只是不知何人編的曲調,使得這首豪邁的古調有些兒殺氣騰騰,『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透著一股子沙場征戰慘烈無比的意味。
歌聲越來越近,便見迎面一長隊的身材魁梧的步兵大步走來,沿著驛道一邊迤儷而行,總有一兩千人之譜,兵士身上披掛著沉重的盔甲,手中刀槍閃亮,還混編有弓箭、火銃等,滿身負載相當不輕,行走之間,能聽見衣甲錚錚隱約作響。
這些士兵行進腳步有力,步伐整齊,踩踏在地,地皮彷彿都在震盪,這些步兵們雄壯的歌聲在近處聽來更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是僉兵中的戰鬥部隊,看樣子應該是剛剛完成了急行軍,將要正式轉入一線守備軍團序列的僉兵,這會兒唱著軍歌以這種步伐行進,可能是返回指定駐防的城池關卡或是營地。」段成隨口解釋說。
在從嘉峪關入關之時,雷水平、羌巖已經大概知道僉兵是怎麼回事了,但是現在段成不解釋他倆還明白,這一解釋反倒有些糊塗了。
段成一看他倆臉上明顯的不解神情,就知道自己怕是又得費些口舌,才能解釋清楚了:
「現在僉發的新兵們,幕府規定在結束四個月的訓練後,需要身負全部盔甲武器,在一天一夜的十二個時辰內行軍一百五十里以上。能通過行軍考驗的新兵就可以正式轉入一線守備軍團序列,成為戰鬥部隊。至於這些軍歌,據說能激發士氣,舒緩疲勞,幕府找了不少樂工譜寫多首曲調,令在軍中傳唱。在操練間隙和行軍途中,帶隊軍官可以讓士兵們一起高唱軍歌,鼓舞士氣。」
「原來是這樣。」
離開河隴的這一年,變化真是大啊,雷水平、羌巖都越來越深切地感覺到了,隱隱的內心深處有些興奮和激動,英雄豪傑愁的就是沒有用武之地,現在的河隴似乎正在打開一個無限寬廣的嶄新天地,予人以許多發展的可能性,怎能讓人不心嚮往之?
「羌巖老弟,」雷水平側顧羌巖,笑道:「我們不若緊趕幾步,趕快交了令完了差。說不定還能趕上趟,得到新的大展拳腳的機會。」
羌巖經過這一年櫛風沐雨風刀霜劍的磨練,人已經沉穩老練了許多,也從容自信了許多,不再是剛進護衛親軍那會兒,整個就是一純厚樸實的樣兒。
哈哈一笑,羌巖說道:「好啊,小弟也正有此意。」
雷水平又笑著問段成道:「段兄,你看呢?」
「也好,我們就趕一趕。」段成其實是無可無不可,怎麼都行。
商隊明顯的加快了行進速度,一路向著武威方向兼程急趕。
雷瑾細細審視著眼前的一匹棗騮,這是從牧場新挑的一匹好馬。
它的個頭不是很高,卻非常強健,四肢勻稱有力,全身油光水滑,棗紅色的鬃毛猶如火焰一般。
「嗯,確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馬。」雷瑾點頭稱讚。
牧場管事的也是雷氏族裔,精於相馬之術,人稱『馬癡』,他在族中的輩份其實比雷瑾高,不過一向就習慣的管雷瑾叫『三爺』,而不是稱呼為『大人』或者『爵爺』:「三爺,這馬爬坡上坎如走平地,奔跑起來,步子均勻穩當,不管是山高水長,還是道路崎嶇,都可勝任。比那號稱『天馬』的汗血馬好多了。」
「哦,」雷瑾微笑,說道:「這是怎麼個說道呢?」
「三爺,汗血馬馬身比較高,體型優美,總的來說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輕快靈活,因此速度較快,但是它的體形纖細,不耐長時間負重驅馳,上戰場並不合用,將士騎馬作戰更願意選擇粗壯而耐驅馳的馬匹,比如蒙古馬、青海驄、涼州馬。如果是龍駒社、騏驥社的賽馬大會,用汗血馬與人比試,倒是蒙古馬、青海驄、涼州馬之輩皆不如它了。」
「嗯,有道理。馬匹就是應該各有其用,不必強求一律。作戰選既耐驅馳又耐粗飼的蒙古馬、青海驄、涼州馬;賽馬用跑得飛快但是不耐負重又需要精飼的汗血馬;挽乘駕車又該別選一種,正好各盡優長。
你再看看我這匹坐騎如何?」
雷瑾指著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經常騎乘的坐騎說道。
「三爺這匹馬,體形輕細優美,全身密生長毛,頸部彎曲,步法伸長高舉,顯得高貴出眾。細看馬身前後,則其毛色光澤,猶如塗脂,再視其前胸寬闊,復觀其後臀滾圓,四條腿長而有力,算得上一匹好馬。春日踏青,騎乘其上,定可令三爺更加雄姿英發,風靡萬千仕女。不過,若是三爺欲騎乘此馬千里奔襲,則又不堪其用矣。」
侍立在一旁的雷水平、羌巖都在臉上露出忍笑的表情,只是無論是雷瑾這都督大人,還是這雷氏大牧場的相馬大師,人稱『馬癡』的管事,都不是可以得罪的,也只有『馬癡』才敢當著都督大人的面這樣說,換個人誰敢啊。
他們倆是在向雷瑾詳細的報告了西域之行的一切情況後,臨時被雷瑾拉到了大牧場來挑選馬匹。
雷瑾看了看自己坐騎上鑲著銀飾的精美馬鞍子,錦緞墊褥、白銅馬鐙、鑲著銀飾的馬轡頭,搖了搖頭,笑道:「來啊,再挑兩匹好馬送到蒙長史府上,就說是我說的,蒙長史弄瓦之喜,我個人特送代步坐騎兩匹,莫嫌簡慢。」
一旁自有牧場的工人過來應承,牽了馬到一邊去了。
不一會兒,在相馬大師的親自過問下,雷瑾終於挑好了十匹可以用於衝鋒陷陣的上選戰馬,雷水平、羌巖也各自挑了五匹好馬,可謂是皆大歡喜。
雷水平、羌巖雖然是剛剛回到河隴,也從雷瑾特意挑選戰馬的舉動中隱隱嗅到了絲絲箭在弦上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