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刑殺立威
丹房秘室中的氣氛有點緊張,眾人都顯得神情凝重。
還是帷幕後的展妃打破了凝滯的氣氛,淡淡說道:「天下洶洶,國事日見傾頹,荊襄遠離京師千萬里之外,現在若是有變,朝廷亦已是鞭長莫及。
況而今,消息阻滯,軍情不明,也難以決策以對。
唯今之計,應著即打探清楚情勢,從容應對之,不要自己亂了陣腳。
若楊人鵬、劉國能畏死懼罪,確已擁兵自為,目無朝廷。朝廷也當曲意優容籠絡之,令其戴罪立功,著實擔起保境安民、清剿流賊之任,顧全一點國家朝廷的臉面,則朝廷既往不咎,亦非不可能。即或公侯之爵封,將軍之名號,國家朝廷將來亦不甚吝惜也,有功於國家社稷者皆可實授之。
事不宜遲,即傳皇帝諭旨並內閣廷寄,六百里加急,另外加派朝廷專使將這一層意思說與楊、劉二巡撫知道。」
展妃這時心裡明鏡似的,清楚人心難測,況且如今形勢比人強。
對於打著皇帝的名義,以展妃為首的內廷集團來說,現下有些事情實際已顧不上那許多了,中央朝廷對不少地方已漸呈鞭長莫及之勢,但山西、河南、山東、北直隸諸省,以及帝國東南諸省卻仍然是要盡量爭取和掌握下來的要害,在這紛亂的時勢中,在這帝國破敗的亂攤子中,這些便是她和內廷集團賴之以安身立命的根基。若失去了這根基之地,以內廷集團所為之事,恐怕是帝國之大,亦終將死無葬身之地了。
而河南、湖廣處帝國中原之腹心,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何況是襄陽、南陽這等重鎮的失守?
以天下形勢言之,天下相爭,襄陽為重,兵家所必爭。襄陽府東臨吳會,西接益、梁,與關隴咫尺,北去河洛,不盈千里,方城險峻,土沃田良,水路流通,轉輸無滯。
若由襄陽北進,或出中原,或入關中,可以掃蕩秦、趙,又或者經漢中而聯隴西,若退則可以憑襄陽而保據漢水上游,阻扼北方南窺江漢。
若由襄陽南下,由漢水入長江,則可圖武昌、荊州,荊楚入於囊中,再進一步甚而東向攻略,定江淮、取江南,成疾雷不及掩耳之勢。東南諸省若無荊襄為屏蔽門戶,則難免遭受敵兵深入之荼毒。數百年前,蒙元與趙宋相爭,即屢屢出南陽,以奪取襄陽為目標,不為無因也。等到忽必烈即汗位之後,蒙元甚至盡銳攻伐,不惜以五年時間苦戰攻拔襄陽。襄陽失守後,趙宋帝室不過數年而亡,襄陽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見一斑。
如今雖然攻守形勢大不同於多年以前,但站在帝國中央朝廷的角度,襄陽、南陽一失,中原許、洛之地頓失屏護,薛紅旗、藍廷瑞、鄢本恕等人的流民聯軍進出中原將少後顧之憂,對中原河南之地勢將形成巨大威脅,中原的幾座堅固大城本已孤立,如此更加岌岌可危。若薛紅旗等再與楊虎、劉六、劉七、劉惠、趙鐩兩路流民軍互相呼應,勢必對喬行簡和雷頊兩人的進剿也構成很大威脅。
展妃清楚這楊、劉兩位巡撫是科舉出身,也飽讀聖賢之書,若在往昔之時,親王既然殉國,他倆這地方大員也自然是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結局。
但帝國寇亂平息不過才三四年的光景,眼見得流民動亂又起,人皆懷異心,帝國中許多人都隱隱覺著帝國天下大一統的平靜日子恐怕再難維持下去,怕是不經一番徹底的大變大亂,再難臻至國家大治、天下一統了。
人人暗懷此念,在這種形勢下,如果兩位巡撫仍甘願俯首剄死倒還一切好說;但若是兩位巡撫思前想後,愛惜自家性命,已不願意再『忠君』效死,那麼朝廷在此時還按律廷議,論兩巡撫之死罪,則於事無補,即不能對河南、湖廣兩省的進剿有任何幫助,反是有逼著兩位巡撫擁兵自雄舉旗割據的可能。若是這樣,亦將帝國局勢推向更加不可預知的險惡境地。
展妃以其在宮廷中歷練出來的對人性的敏銳洞察,深知『人心動則難靜,靜則難動』,眼下不得不作這種最壞的打算,尤其是消息滯後的情況下,如果一味等待確切的消息傳到京師再決策應對,怕是會錯過最佳的化解應對時機,眼下必須爭取一點時間,搶先安撫籠絡才成。
反正此時朝廷對河南、湖廣鞭長莫及,還不如搶先一步採取籠絡之策,保留下對楊、劉二巡撫的最後一丁點名份上的束縛力,畢竟京師的中央朝廷在名份上還仍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帝國正統,楊、劉二巡撫可以擁兵自雄,但若打明旗號反對正統,勢必成為天下之共敵,眾矢之的的滋味絕非好受,聰明人不為也。
朝廷若能將兩位巡撫盡可能的羈留在帝國的序列中,而不是將其驅逐到帝國的對立面,則既可以防止出現連鎖崩盤的情勢,不致一發而不可收拾,又不致於必須馬上調遣兵馬平叛以維護朝廷權威,畢竟對於內廷集團而言,北直隸、山東等省更加重要,已經難以抽調足夠兵力去擊滅楊、劉二巡撫掌握下的三十幾萬兵馬。
展妃明確快捷的作出籠絡的決斷,務實而明智,讓這幾個太監以及陶仲聞在細思欽佩之餘,都心情大定。
「現在各處軍情傳遞遲緩,除外驛傳破敝的原因,也足見錦衣府、鷹揚左衛、鷹揚右衛、刺史部諸機構冗員臃腫,運轉不靈,著實應該大加精簡整飭,才堪一用了。
陳准,令爾錦衣府下轄各處,均即候令精簡整飭,你下去寫個精簡整飭的詳細條陳呈上來。
另外,著即傳諭鷹揚左衛、鷹揚右衛、刺史部一體遵辦,各呈條陳上來。」
陳准恭聆展妃的指示,一一應諾。
「京師內外的大小朝臣官吏,務必嚴加監視。京師再不能亂了。」
「是。」
「本宮也累了,都跪安吧!」
就在展妃等人在西苑中議事的時候,遠在千萬里之外的湖廣荊州府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擊鼓聚將!」
轅門令下,中軍帳外大鼓轟隆隆響起。
片刻之間,士卒躍出軍帳,頂盔貫甲在帳外列隊待命。
戰馬嘶鳴,戰旗獵獵,中軍營寨頃刻間一片肅然靜穆。
輕裝快馬,數百雄壯剽悍的護衛已經簇擁著一身戎裝的劉國能飛馳而至!
在轅門驚心動魄的牛角號聲中,滿營兵士,開出列陣。
剛剛進得轅門,馬蹄聲急風暴雨一般卷地而來,是中軍營中眾將來迎,多半是劉國能比較信得過的心腹將領。
一干將領翻身下馬,上前參見。
劉國能一揚手,吩咐道:「眾將聽了,中軍帳點卯、升帳。」
「嗨——!」
二十多員頂盔貫甲的將領一聲雷鳴,一時甲葉響亮,紛紛上馬,隨在劉國能身後向中軍大帳而去。
片刻之後,中軍大帳傳出一陣嗚嗚號聲,整個中軍營寨寂然無聲。
此前,身為進剿官軍的主帥之一——河南巡撫楊人鵬居然被薛紅旗的流民軍一舉生擒,對前往進剿的河南、湖廣兩省官軍士氣的打擊不可謂不小。
而且流民聯軍還成功的使用空營計,擺脫了進剿官軍,襲破南陽府;而且差不多同一時間,以偏師裡應外合襲取了兵力空虛而且疏於防備的襄陽府。
湖廣巡撫劉國能為了避免被流民聯軍從襄陽、南陽南北兩面夾擊,只得下令退兵,欲回保武昌府不失。
行至途中,軍中諸將憂懼律法森嚴,隱隱有兵變之意,有幕僚乘機建言:「以東南而言之,武昌為重;以湖廣而言之,則荊州為重。荊南者,吳蜀之門戶;襄陽者,荊州之藩籬,今藩籬已失,荊州屏翰重地,不可不守也。軍門與其赴武昌,不如據荊州,可收荊州上游之勢,瞰制武昌,一舉而攬湖廣全境。
據荊州,北可拒襄陽,南可控湖湘,東連武昌,西守西陵,足以撐開兩湖形勢,足以應接四方之變。設若形勢有利,還可重奪襄陽,以全湖廣形勢。此興業用武之地,殆天所以資軍門。據而有之,霸業可期。」
劉國能深思亦覺此言有理,遂率眾改而進駐荊州,隱隱露出些割據自為的意思,以安撫部下。
然而從一個派遣地方提督一省軍務的中央大員轉而成為割據一方的亂世之雄,這種選擇無論是從他自身的信念,還是實際的情形來說,都是非常之艱難,也非常之矛盾。
從古自今,無論是官場廟堂還是山野庶民,人們都敬重忠誠信義的氣節,都蔑視反覆無常之賤行。
交友共事、建功立業、居家人倫、廟堂君臣,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從來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節!
在品行名節上一個處置不好,就會葬送掉自己的所有。惟其如此,割據自雄才是如此的艱難,如此的矛盾,尤其是對劉國能這種飽讀聖賢八股的科舉進士,背棄朝廷,不聽王命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決心的。
如果不是天下傾頹的形勢漸漸明顯,加上部屬中的高級將領憂懼不安,紛紛表示願意推戴擁護劉國能為眾人之首,諸軍之帥,雄霸一方,『不從朝廷亂命』,逼著劉國能坐頭把交椅,以為他們自全之計,其時還不就是都為各自利益打算而已。
劉國能被時勢逼到了死角,也只能自欺欺人,自我安慰這『擁兵自為』『不聽朝命』之事實在是『被逼無奈,勉力為之』。
而且從實際的情形來看,劉國能手裡的三十幾萬兵馬原本就來源複雜,有官軍、有巡捕、有鄉兵丁勇、有民壯、有招安就撫的流民軍、山賊、水匪;
那些個統兵的總兵鎮撫使、總兵鎮戍使、副將、參將、游擊也出身各異,有原來戍所官軍的指揮使、參將、游擊,有流民軍投降受撫的頭領,有山賊頭子,有水匪頭目,有黑道舵主,有江湖門派的弟子,有豪強大族的子弟……
除此之外,還有監軍的太監,還有皇家諜探,各路牛鬼蛇神,混雜其間。
而且官軍還是來自兩省,派系山頭眾多,將這麼幾十萬人捏合起來,難度可想而知,想割據自為的難度其實也非常之高,這麼些複雜煩瑣的軍務,對於一個科舉出身的文官來說處置起來著實不算容易。
不過劉國能能夠聚集起二十萬兵馬,並與楊人鵬集結起來的十萬多兵馬合兵一處,合力進剿薛紅旗;
與流民聯軍的一場鏖戰,在損失了幾萬人馬並且連主帥之一的楊人鵬也被敵方生擒之後,南下撤退途中,劉國能還能基本收攏住士氣受挫的兵馬,不致二十幾萬人大潰散實屬難能可貴,些少逃兵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從這些都能夠看得出劉國能本身還是具備了相當實務能力,他在湖廣巡撫任上的幾年倒也不是尸位素餐,而是實心用事,手下也還是有一些能做事能治軍的將官,當然也見得出他頗有一些駕馭部屬的手段,否則根本做不到這些事情。
劉國能下定了擁兵自為,不從亂命的決心之後,率軍進駐荊州,立即一邊準備整訓自己統帶的幾十萬兵馬,一邊下令實施了戒嚴,嚴厲封鎖一切消息的外傳,譬如楊人鵬被流民聯軍在兩軍陣前生擒的消息就在嚴厲封鎖之列,雖說紙包不住火,流民軍十有**會宣言這個消息,但能封鎖住一天便是一天,必須搶時間完成湖廣全境的兵馬部署,否則一省巡撫被生擒的消息必然造成河南、湖廣兩省的震動和恐慌,不利於安定湖廣局面。
而在湖廣全境的兵馬部署調動開始之前,劉國能還非常巧妙的利用了軍中大小將領,尤其是高層將領的憂懼心理,暗中安排好了一出『大戲』即刻將要上演,意圖凝聚眾人之心。
中軍大帳內諸將一片靜默,只有中軍官低沉的嗓音在大帳中迴盪。
中軍官首先遵命公佈整體的軍事部署,重點在江漢部署兵力,湖湘則次之。
再次則頒布了鎮守控扼湖廣各水陸軍事要地的高層將領人選,
帳中諸將去向各有歸依,亦大體不出眾將自己的估計,湖廣整體的軍事部署也基本認同諸將的謀劃,無論是湖廣、還是河南的將領也都沒有什麼大的爭議,這事兒就此敲定。
不過,諸將還是覺得好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一時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勁,老是覺著還有什麼事兒沒有著落,一時只得注意聆聽下文。
緊接下來,就是斷事官出列宣佈冗長的軍功賞賜,此前兵馬集結、開進、鏖戰、撤退,有一大批的人記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功勞,雖然之前已經有所賞賜,但只是部分兌現,因為有些軍功按軍法是要晉陞軍職,而又有些軍功是可以授爵的,需要經過斷事官及其屬吏的核實,才能逐一公佈。
這軍功賞格涉及面極大,幸好斷事官並不一一頒布,而是一個營一個營的頒發賞格狀,從將領到士兵,有功者無論大小,都受賞有差,陞遷不同。
部署、任將、選士、信賞……
這一通忙下來,大半日都過去了。
斷事官緊接著遵命宣佈按軍法罰條,需要按軍法處罰的各色人等名單。
等到斷事官逐一宣佈,中軍大帳內諸將不由暗抽一口冷氣,這時候才明白今天感覺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了——平時那囂張跋扈的監軍太監,還有一些擺明是皇家諜探的軍中官吏都不見蹤影,卻原來都落到斷事官手中,被拘押起來了。
而且斷事官所指控的罪行,條條按軍法都是死罪,什麼剋扣口糧,什麼少發餉銀,什麼偷賣軍械,什麼偷賣軍馬,什麼交通賊匪,什麼臨陣脫逃,什麼洩露軍機,諸如此類。
那些個監軍太監、皇家諜探之類,畏罪的,拒捕的,被斷事官的手下部屬士兵當場格斃的就不下一兩千人,這裡面到底有多少是太監的部屬,諜探的線人,又有沒有無辜者,有多少無辜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帳中諸將根本沒有想到,劉國能在退兵途中居然做了這麼『多』的事,還不動聲色,鮮少人知。
夠陰狠,夠毒辣,夠周詳!
絕對的震懾!
還心懷異志的人不得不好好考慮自己的立場了。
騎牆者死!
腳踏兩隻船者死!
非我即敵!
劉國能的弦外之音**裸的擺到眾人面前,這是要借刑殺以立威啊。
監軍太監以及太監安插在軍中的親信爪牙都被指控了足足可以讓他們死一百次的罪行,他們或許確實剋扣了糧餉,或許確實偷賣了軍械,又或者確實入倉了偽劣的弓刀軍器,這雖然都是讓數十萬士兵集體憤怒的罪行,雖然他們確實按律該死,但實際上他們的罪行也許並沒有指控的那麼嚴重,又或者他們成了另外一部分人的替罪羊,總之現在沒有人能保住他們的小命就是了。
在中軍帳外,中軍大纛之下,已經齊刷刷的跪了一地捆綁著的違反了軍法,等候處決的將官士卒。
將官們待遇比較高,有一個高台,能夠讓四面列陣的士兵都能看見,若乾等待刑殺的將官就被捆綁在高台上,而且嘴裡塞了石子,用布條封了嘴。
跪在高台上的死囚,包括了監軍太監,他的罪名是剋扣糧餉,收受賄賂准許偽劣軍器入倉等等,但其實即使他清廉無比,劉國能這時也要殺掉他,以明心志。
當中軍大帳鼓角齊鳴,命令頒示完畢,就該是開刀刑殺的時候了。
或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嗜血**,等待了漫長時間的士兵們突然的亢奮起來,將要來臨的殺戮讓他們無比興奮。
劉國能和諸將在台前坐定,以觀刑殺,這時大家已經知道在其他軍營也在同時有數百上千人不等的梟首刑殺場面,想想上萬人因為違反『軍法』而同時人頭落地,那是何等令人驚悸膽寒的場面,不寒而慄。
監斬官長聲命令:「人犯就位,驗明正身——!」
刑殺場上一陣忙碌,好一會兒才有斷事官的部屬手下快步前來高聲報道:「稟報斷事官大人,一千三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請予指示!」
斷事官向劉國能請示是否可以立即開始,劉國能點頭。稍後,監斬官大聲宣佈:「鳴鼓行刑——!」
隨著令旗的揮動,中軍營鼓聲大作,等到再舉令旗,監斬官喝道「行刑手就位——!」
頭戴紅巾的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人犯身後站定。
「舉刀——!」
「唰!」的一聲,刀一齊舉起,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轟!轟!轟!
號炮三響,「斬——!」
監斬官大喝。
一千多口的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鮮血飛濺三尺,一千多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在地。
四面的士兵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
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血腥味兒迅速瀰漫。
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在冷冷的寒風中,威煞之氣直撼人心。
震撼!
劉國能不但一舉扳倒了軍中的絆腳石,而且還震懾了所有的部下兵將,對他產生了一種無言的畏懼。
從此以後,他可以比較放心的經營湖廣這一畝三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