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紅顏天驕
京師。
西苑丹房,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壁角立著兩座銀首人俑燈,銀製俑首,通體錯金銀,眼眶內嵌黑寶石,服飾以黑紅漆繪飾花紋,晶瑩剔透的玻璃燈罩純淨無暇,在燈光下,映照得銀燈本身越發精美華貴。
壁廂屏風之後,絃管牙拍嘈嘈切切,樂聲不斷。
正中華麗的西域羊毛地毯鋪在水磨青磚地面上,一名戎裝打扮,著靴披甲的女子,手執三尺青鋒,上撩下刺,破風生嘯,霜刃霍霍,寒光如練,在地毯上縱橫劍舞,正到酣處。
滿堂花醉,一劍光寒,劍影錯落,寒光繽紛,雖是劍舞,卻也見得劍技功力非常不凡。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司禮監提督太監王弘歷、提督錦衣府辦事太監陳准、駕前供奉陶仲聞真人端坐於堂上,凝神細賞。
玳筵急管曲復終,青鋒劍氣采聲高。
這幾位內廷的顯貴紛紛撫掌喝彩,又互相勸酒,看來歡洽無比。
錦衣府督主陳准放下銀杯,仍讚歎不絕: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今日這劍舞,想來亦不下於昔日的劍器大家公孫大娘吧?」
「呵呵,」陶仲聞撚鬚笑道,「據說昔日公孫大娘除擅長『西河劍器』、『劍器渾脫』之外,還擅長『裴將軍滿堂勢』和『鄰里曲』等。據說那最引人注目的『裴將軍滿堂勢』,就是脫胎於故唐帝國裴旻將軍的獨到劍技。一劍在手,滿場飛舞,劍影寒光,驚心動魄,猛厲無比,狂放無比。後世劍舞,徒具形式,有舞無劍,已失卻泰半真意,日漸湮沒矣。今日又見驚世劍舞,堪與公孫劍舞媲美矣。」
司禮監掌印王安尖聲笑道:「當日皇庶子殿下操練五百宮娥,一日成陣,皇上龍顏大悅,將那五百宮娥盡皆賜與皇庶子殿下。皇庶子殿下又請准了皇上,將宮娥轉奉與展妃娘娘作護衛。按聖諭,這五百宮娥便是展妃娘娘的私人護衛了。展妃娘娘又求得京師水雲庵水雲大師入宮傳授諸宮娥劍技和練氣術。水雲大師已授劍數月,諸位看可堪應用否?」
陶仲聞微微一笑,問道:「這水雲師太莫非有什麼練氣練劍的速成之法,為何這宮娥短短數月,劍技已經如斯精妙,宛若勤練了二三十年之久一般得心應手?」
司禮監提督王弘歷笑道:「這水雲師太在京師高僧大德中以佛法精深、神通廣大著稱,未削髮之前乃是南京秦淮河有名的舞孃,據說拜師出家後傳承了九華山地藏王菩薩佛法妙諦,又研習上古『猿公』、『越女』劍技獨有心得,另辟法門,自成一家,佛法神通、武學劍技都超卓脫俗。」
「據說?」陶仲聞意似不信,京師的成名人物,這些執掌著帝國皇朝諜探的內廷中貴可能不知道嗎?
陳准笑道:「這水雲師太在九華山削髮剃度,來歷清楚,師承無謬,而且在京師擔任尼庵住持凡二十餘年,並無可疑。至於她的佛法神通到底是不是地藏王菩薩之真諦,武技又是不是上古『猿公』、『越女』劍技,我們對一個方外人也不好過細的深入打探,以往確實都是據說風聞而已。
今日這劍舞看去劍光縱橫,頗具幾分『裴將軍滿堂勢』的猛厲神韻,且骨子裡也確實有幾分『猿公』迅捷狠厲縱橫騰躍,『越女』輕靈飄逸風擊電斬的劍意,水雲師太研習過『猿公』、『越女』劍技大概是不假了。
至於水雲師太是不是真的有速成催谷之法,能夠在短短幾個月內練出一隊武技不俗的女劍士?從這些宮娥的情形看起來好像確有速成之法。不知道這是不是水雲師太的佛法神通所致?」
陶仲聞哈哈一笑,道:「佛法如何?則非我所知。
展妃娘娘不是還練了兩千內監兵麼?有這數百劍士貼身護衛,加上內監兵和隨駕軍官勇士、大內侍衛,以及徵募的五台、少林僧兵,遮莫是足夠用了。
而且娘娘身邊的護衛劍士,還可配弓弩、火銃、雷火筒等軍械麼。」
司禮監掌印王安說道:「既然如此說來,便可以據實回稟娘娘千歲了。」
王安此言一出,幾人相視而笑,互相已經有了默契。
他們這幾位內廷顯貴,宮廷紅人同時聚集在西苑丹房觀看劍舞,其實並非有著那許多的空閒,有那個閒情逸致來欣賞舞蹈,而是負有著重要使命,在此甄別驗看這些宮娥在經過數月練劍之後,是否已經具備了擔當貼身護衛的武技水準。
如果這些宮娥確實能達到一定武技水準,接下來就該隨駕軍官勇士、大內侍衛領班、錦衣府、鷹揚衛的教頭們分別調教她們如何嚴密警戒,如何縝密佈防,如何搜索甄別可疑的蛛絲馬跡,如何阻截、圍捕、狙殺刺客,如何使用各式各樣的兵刃武器,包括火器軍械,如何協同配合等等。
雖然包括陶仲聞在內,都不清楚那水雲庵住持水雲大師究竟用了什麼法子使得這五百曾經讓雷瑾操練過一日陣形的宮娥,在數月之內,練氣練劍的成就大大超乎外人的想像,從嬌嬌怯怯的執役宮娥脫胎換骨,一變而成剛健冷厲的女劍士,令人匪夷所思。
皇宮內廷雖然人力、財力雄厚,藥料充足,且擁有諸多一般人難以得到的天材地寶,但即以陶仲聞傳承的嫡傳正一道法,也無法在幾個月內使這些宮娥完成這麼大的轉變。
陶仲聞猜度這些宮娥雖然練就了迅捷猛銳的劍技,但很可能也已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很多暫時不為人知的代價極有可能在未來一點點顯露出來。
陶仲聞甚至確信,王安、王弘歷、陳準可能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既然都對這一點諱莫如深,所以他也不必捅破那層窗戶紙,白白做個『惡人』。
幾人起身,壁廂屏風後面已經有侍侯的小宦官伺候著這幾位太監和陶仲聞這位秉一真人更換常朝官服。
更衣畢,自有機靈的小宦官在前引路,這西苑丹房本身繁複幽深如同迷宮,而且經常有變更改移,沒人引路,就算是這幾位勢高權重的內廷太監也很難順利的到達其中的某處房舍。
正在迷宮般的甬道中走著,陳准突然想起什麼,問道:「秉一真人,你看這水雲師太有沒有可能是戒律會的『十三峰』之一?」
陶仲聞搖頭,肯定說道:「不可能。十三峰中人都需要行腳天下,不可能常駐一地。假設她是受命歸戒律會調遣的人,現在也只可能是輔弼性的人物,配合支援『十三峰』的行動。至於她在擔任水雲庵住持以前有沒有被選入過『十三峰』,則非我所知。比如我正一道的大天師,雖然是戒律會主要成員,但並非『十三峰』中人。『十三峰』中人必須掌握了確鑿證據,才能入人以罪,懲治佛道兩門中違反戒律的僧尼道士,這是相當艱苦也很難把握火候的一件事,戒律與國法間的區分已經不容易,何況還要拿捏分寸,平衡佛道各派?這種事情輕易是不好做的。」
「那就是說,這水雲師太既然在京師擔當尼庵住持有二十幾年了,顯然不可能是『十三峰』裡面的人物了。」陳准說道。
「一般來說是這樣。怎麼,陳公公覺著水雲師太有問題?」
陶仲聞笑著問道。
陳准哈哈一笑,道:「沒有什麼。就隨便那麼一問。咱們還是先去稟明娘娘吧。」
在這西苑丹房中,『癡迷』的皇帝仍然一心癡迷於煉丹求仙,所有的軍政大事的處置大權都已經轉移到了以展妃為首的內廷集團手裡,很少再有人提及皇帝了。
展妃已經有身孕好幾個月,最近身子更是越發重了,起初那嘔吐反酸的難關已經度過,肚中的血肉強健的脈動,讓展妃每日都能感受到那生命孕育的茁壯。
展妃仍然在人前展示著她平易近人細膩周到的風範,內廷宦官、宮娥、扈從、侍衛自不必說,連那些被皇帝冷落多時的妃嬪都說不出半個不字來。雖然那些個妃嬪,也多少感受到了展妃那秀妍嫵媚的外表下潛藏著的霸氣,不敢與展妃作對,要知道皇后薨逝之後,內廷後宮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現在就是皇貴妃展氏的地位最高,權勢最重,也是最可能被冊封為新皇后的人選。
隔著煙霧一般的帷幕,展妃挺著日漸高隆的大肚子,赤腳在蘇繡短榻旁蹀躞漫步,波斯織金地毯覆蓋著被地炕燒得極暖和的水磨磚地面,赤腳踩在上面很舒適。
幾位懷孕的皇貴妃都有太醫院的醫婆終日跟隨侍侯,按照醫婆的說法,懷孕不能光靜臥不動,適時走動不過勞,保持心情平靜是最重要的。
展妃走了一會兒,吩咐侍侯的一個宮娥,道:「小喜鵲,你拿那玉泉山的泉水燒一壺兒,沏上一壺密雲龍,王安幾個太監,還有陶真人一會兒可能都要過來。嗯,順便給醫婆也沏上一蓋碗,嘗嘗今年的清明茶。記住,燒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溫火慢,泉水煮得透些。」
那小喜鵲答應一聲,走去燒水沏茶。
這密雲龍茶產自西江南康的焦坑——一塊只有二三十畝地的地方。
自故宋元豐年間把此茶列為內廷上貢,數百年來,此茶一直是皇家貢品,聲譽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後茶樹新生嫩芽為料,製成精細小團茶餅,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風乾的ju花。由於產地狹小,每年產量不過百斤,最為上乘的極品玉雲龍大約只有五斤左右,都得如數貢進內府,外間很難品嚐得到。
內廷御茶房給皇上沏茶,專用從京師郊外玉泉山運來的泉水。
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無好水,沏出的茶湯必定就不是茶之正味。
帝國皇帝喝玉泉山的水,這是有講究的,是經過一番比較才最終選定了玉泉山的水。
那就是特製一個「銀斗」,盛滿了水稱取其份量,各處的水,挨個兒稱。
那揚子泉水,一兩三;虎跑泉水,一兩二;珍珠泉水,一兩一;各處泉水中數玉泉山的水最輕,只有一兩,證明玉泉山的水含雜質最少,水質優良,味兒又純,又甘甜。於是被稱為「天下第一泉」。
每天從玉泉山拉水進城送進皇宮,水車走京師西直門,每天清早頭一個進城,那西直門城門洞的頂上還刻著水波紋兒,寓意為「水」。
好茶好水,才見得茶之真味。
再走了幾步,展妃坐回到坐榻上。
現在對展妃來說,最大的事情便是力爭冊封為帝國的新皇后,並且牢牢掌握住權柄,對那些各擁皇子,意欲搏取擁立大功的朝臣抱著十二萬分的警惕。
孕育皇子,不過是展妃手中的一種有力工具而已。
這時,有小宦官進來稟報,王安、王弘歷、陳准這三個太監以及秉一真人求見。
隔著帷幕,這幾位衣著光鮮的內廷顯貴依禮覲見,賜坐畢,正要匯報事兒,展妃隔著帷幕先笑著說道:
「不急,不急,什麼事都押後再說,先來嘗嘗今年清明的貢茶——密雲龍的滋味。」
展妃既然如此說,幾人只好靜候著品嚐皇家貢茶。
燒水沏茶,潷掉茶乳,將綠色茶湯分到幾個蓋碗茶盅,沏好茶湯的小喜鵲用填漆茶盤托了上來奉茶。
眾人細品,茶味果然絕佳,不愧是貢品皇茶。
品完茶,便由王安將他們幾個甄別驗看那些個宮娥練劍的情形稟告,展妃也只是隨便問了一下情形,從言談上看不出她對這五百宮娥有多少重視。
「陳准,現在可有河南、山東的軍情奏報?」展妃對於直接威脅到京師安全的楊虎、劉六、劉七等流民軍的軍情非常關切,經常過問軍情動向。
「回稟娘娘,」陳准忙回答,「最新軍情已經傳到,流賊楊虎率軍突破包圍,南向進攻徐州,攻之不克,已經退走。」
「怎麼,宣武公還是和武寧伯互相不對付?」
「這個奴婢不知。據報,張保已經從海路動身返京,待張保回京,當可知其中詳盡備細。暫時還未有其他地方的最新軍情送到。」
「傳言楊虎妻崔氏勇敢善戰,猛不可當,可是真有此事?」
陳准不知道展妃為何對楊虎之妻感興趣,不動聲色,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回稟娘娘,楊虎之妻崔氏本系大盜之女,據傳相貌很是美麗嫵媚,一身拳棒,武技過人,悍勇過於其夫。平時嘗自騎一匹黃驃馬,獨自往返盜窟,眾送其混號,喚作『楊跨虎』,因她本是楊虎之妻,人送綽號叫作跨虎,便是她這雌虎更凶於雄虎之意。崔氏馬上步下,勇悍絕倫,衝鋒陷陣,凶銳無比,乃是楊虎、劉六、劉七等賊首的得力臂助。平時又喜歡著紅裳,每戰則再加一襲白色披風,賊眾又有稱其『紅娘子』的。」
展妃在帷幕後哦了一聲,沉默片刻,再問道:
「西**寇的情形如何?」
「南直隸西江總督顧劍辰正在調集兵馬,準備糧秣,刻日進剿。」
「其它地方賊寇還有什麼新的動靜?」
「河南巡撫楊人鵬、湖廣巡撫劉國能集中三十萬兵馬進剿薛紅旗、藍廷瑞、鄢本恕等流賊盤踞的伏牛山區,暫時還未有最新的戰報傳送京師。」
此時,襄陽、南陽被薛紅旗、藍廷瑞、鄢本恕的流民聯軍相繼攻克,皇族親王襄王、貴王、唐王先後被殺的消息還沒有傳到京師,否則京師哪裡還會這麼安逸?
陳准現在的錦衣府,其諜探也因為中原的戰亂,傳送消息的速度已經遠不如以前快捷了。消息遲滯的情況經常發生,如同家常便飯一般,雖然有飛鴿傳書,仍然避免不了因為紛亂的戰局對消息傳遞的極大干擾。
陳准接著說道:「廣西大籐峽瑤人、壯人奉瑤人侯大苟為首造反,軍至數萬,勢力現在已經擴展到嶺南高州、廉州、雷州等地,攻陷了梧州。廣西巡撫、嶺南巡撫剿撫不力,宜另擇幹練大員統兵進剿之。」
展妃在帷幕後歎口氣,道:「嶺南、廣西也這樣了。」
現在整個帝國幾乎到處都是反旗高張,烽煙四起,流民軍縱橫馳突,官軍束手無策,除了東南暫時平靜之外,再很難得找到其他比較安定之地了,至於西北那種窮荒絕域之地,雖然平靜,卻沒有人會放在心上眼裡,西北其實在帝國人心目中差不多就和異國是同樣一個意思(關中除外)。
展妃在帷幕後沉默有傾,道:「罷了,帝國現在千瘡百孔,暫時只能靜觀其變,希望各路進剿大軍都能高奏凱歌。嶺南、廣西的巡撫現在就算想撤換他們,也未必肯聽命。還得另想個法子才是。」
正說話間,一個有些品級的宦官急匆匆的走進來,跪稟道:「鷹揚左衛武昌緊急軍情,襄陽陷落,襄王、貴王殉國。南陽陷落,唐王殉國。」
什麼?
幾個人同時想到了河南巡撫楊人鵬、湖廣巡撫劉國能已經聚集在一起的那三十幾萬官軍,他們現在在哪?
親王被殺,負責軍事的總督、巡撫以下文武全部有罪,巡撫自然死罪不免,那麼在這種時候,帝國的約束力已經大大下降的時候,這兩個巡撫手握重兵,會有什麼反應?
會不會豁出去,一咬牙擁兵自立,割據稱雄?
室中眾人都不敢想像這種情形,這種情形一旦出現,仍然維繫著帝國運轉的最後一絲脆弱的習慣力量就會就此崩斷,連鎖崩潰的結果就是——真正的群雄逐鹿時代就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