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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土崩 第四章 流民天下 文 / 金龍魚

    第四章流民天下

    戰事已經結束。

    冬日的殘陽,如血般殷紅。

    紅色戰襖的帝國步騎大軍已經退出主戰場之外,背依山崗紮營,遠遠的依稀可見帝國黃金龍旗和主帥大纛在冷冷的朔風中飄揚。

    主戰場北面,旗甲整肅的流民軍排列在「薛」字大纛下嚴陣以待,遙望著東面的帝國官軍,隨時準備侯命衝殺。

    南面列陣的流民軍,也重新聚集成步騎陣勢,同樣遙望著東面的官軍,同樣準備著隨時衝殺。

    經過連番戰事的磨練,如今轉戰中原的流民軍早已經不是昔日的烏合之眾了。

    以戰養戰讓流民軍的健馬、鐵甲、刀盾、弓箭等諸般糧餉軍械都相當精良充足,其作戰主力,部伍整肅,戰力也今非昔比,已經不是一般官軍可以匹敵。

    唯一的弱點,就是流民軍經常有各地饑民拖家帶口的中途加入,這些沒有什麼作戰經驗、又不熟悉軍伍紀律的饑民往往會使流民軍的整體戰力下降,但在轉戰四方的流民軍而言,卻又不能不如此做,否則他們的兵源補充便是個天大問題。

    晚霞漸退,官軍和流民軍就這樣相隔著冷風吹拂的丘原遙遙對峙,既沒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沒有任何一方衝殺。

    丘原上纍纍如山的屍體、兵器、甲仗和丟棄的輜重也沒有任何一方爭奪。

    這一次交戰,兩敗俱傷。

    與官軍對峙的這支流民軍,其實是合流在一起的幾股流民軍。

    北面的一股實力強勁,是由突出陝西,由武關進入中原的眾多陝西流民軍中間的一支演變而來,原來的主將摩雲鵬(許多扯旗造反的流民軍主將多只傳其號,而不知姓名,甚至原本就沒有什麼姓名,多是族姓加上排行又或者叫什麼狗剩、鐵蛋之類的小名)早在出陝途中就已經戰死,在官軍追剿之下,餘眾星散,分途而走。

    自稱是摩雲鵬部下的薛紅旗,也帶著自己十四歲的兒子小紅旗,還有一幫鄉親男女老幼兩千多人,轉投至另外一股陝西流民軍帳下,跟隨著轉戰河南,後又隨而重新殺回陝西。

    薛紅旗這時還未有什麼響亮的聲名,只是一個統帶著幾千人的流民軍小頭領而已,頂多算是個裨將,殺回陝西的流民軍難以立足,很快便全軍南下入川,陷昭化、劍州,掠於潼川、江油、綿陽。

    入川的陝西流民軍不久即被川中官軍追剿擊敗,經多了戰陣殺伐的薛紅旗收攏了三萬潰散部眾,但並不願意像其它各股潰散的陝西流民軍一樣,去依附轉戰漢中、湖廣、貴州等地的四川流民軍藍廷瑞、鄢本恕部,而是單獨率部眾從褒斜道再次回軍陝西,進攻寶雞,與都督幕府的隴山守備軍團交手,這時的隴山一線的步兵軍團統歸狄黑提調指揮,寶雞防線堅如磐石,非薛紅旗部可以撼動。

    薛紅旗攻寶雞不克,立即退兵,轉而東掠長安、渭南,再出武關,進入中原。

    第二次進兵中原的薛紅旗屯兵於南出可望襄陽、東出可窺南陽,北進可攻洛陽的淅川伏牛山一帶,虎視中原。

    似乎變了一個人般,薛紅旗不知道接受了誰的建議,居然改變了流民軍一貫的流動作戰和以戰養戰的老法子,不再一味的以攻城拔寨、流動殺掠為事,不再以『不納糧』為唯一號召,不再只靠開倉放賑來吸引饑民壯大隊伍,而是以山區為依托,吸納四方士子、胥吏,自號『橫天大王』,『奉天倡義都元帥』,開始設官分職,開府建衙,整軍經武,嚴申紀律,招納四方流亡饑民恢復耕種,頗有些守土不流、割據自雄的氣象,種種措置雖然粗糙,卻都是穩紮穩打的謀劃,薛紅旗漸漸成了氣候。

    中原各縣各村的饑民,紛紛聞風來投奔,薛紅旗的部眾越來越多,地盤也越來越大,聲名也越發彰顯,在風起雲湧的流民軍當中迅速崛起,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再是一個不甚起眼的偏裨將領。

    早就讓烽煙四起的流民軍弄得焦頭爛額,僅困守著不多的幾座孤立堅城的河南巡撫楊人鵬、湖廣巡撫劉國能不得不多方籌集糧餉,編練壯丁,又大開招降之門,共集結了三十多萬兵的官軍大舉連手進剿。

    薛紅旗則聯合藍廷瑞、鄢本恕的流民軍共同對抗官軍進剿,約定『奪取的城池村莊,男女財貨一概由兩家均分』。

    激烈的戰事便在中原湖廣間的丘原上展開。

    流民聯軍在與官軍的半日激戰中縱騎衝突,斬首四萬餘,自身也傷亡很大。

    薛紅旗的兒子小紅旗雖然年幼,卻也算是久經戰陣,殺人如麻的老行伍了,竟然親率死士五百,直突敵之後陣,出其不意的一舉俘獲河南巡撫楊人鵬!

    更出人意料的是,官軍在河南巡撫楊人鵬被俘後非但沒有潰散,反而在湖廣巡撫劉國能的坐鎮指揮下拚命死戰,企圖搶回河南巡撫楊人鵬。

    薛紅旗眼見兒子小紅旗的五百死士陷入官軍的汪洋大海,一時情急之下,親自率領一萬精銳騎兵衝入敵陣接應兒子小紅旗。

    眼見主帥身先士卒,流民聯軍頓時士氣大盛。

    父子率軍會合後,小紅旗一馬當先,率領死士艱難地衝出了重圍。

    薛紅旗率軍斷後,眼見得便可衝出重圍,一支冷箭突然從旁射出,恰好穿透鐵甲,正中肋下。

    薛紅旗痛徹心肺,一聲低吼,幾乎跌落馬下。

    此時,接應的流民聯軍已大舉壓上衝殺,一鼓作氣將帝國官軍殺退,暫時退出數里之外。

    雙方的重要人物一傷一俘,而且惡戰一日,雙方都有大量傷亡,橫屍遍野,積屍數萬。

    暫時都已無意繼續再戰,經過一段時間的緊張對峙後,流民聯軍和官軍都退後紮營,暫時休戰。

    烏雲遮月。

    官軍營盤軍燈高挑,刁斗聲聲。

    流民聯軍營地也是篝火軍燈,嚴密戒備,等著明日的激戰。

    官軍中帶兵的將軍中,頗有幾個是行伍出身的宿將,都曾經在幾年前的流寇之亂中經歷過戰事,知道孰輕孰重。

    他們一致判斷,來日一定會有一場大戰。

    今夜第一等大事就是養精蓄銳,明日大戰才是真正你死我活的大決戰。

    太陽初升。

    官軍埋鍋造飯飽餐一頓後,幾十萬步騎出營結陣,準備向流民軍發起進攻。

    按照常規,流民軍這時也應該結陣而出,雙方同時開進衝鋒,決勝當場。

    今日卻顯得頗為蹊蹺,東面官軍步騎已經列陣完畢,北面和南面流民軍營寨內炊煙裊裊,戰旗獵獵,卻遲遲不見其軍隊出營結陣。

    官軍目下的統帥,湖廣巡撫劉國能身披大紅斗篷,在馬上遙望流民軍營寨,身邊則是一干受其節制的總兵鎮撫使、副將、參將、游擊等。

    眺望良久,仍不見動靜。

    劉國能皺著眉頭和手下一干統兵將官在馬上商議,但這種蹊蹺的情勢卻讓人無法作出判斷。

    當大著膽子抵近敵營哨探的斥候小隊氣喘吁吁飛騎回報,流民軍營寨中已經是人去寨空,所有的炊煙裊裊,戰旗獵獵都是精心偽裝的假象時,所有的將官,包括湖廣巡撫劉國能這個臨時的最高統帥,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流民聯軍居然悄無聲息的乘夜遁逃,顯然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驚訝之後,所有人都在想:這薛匪、藍匪、鄢匪等匪首,一起趁夜而遁,玩了一記大大漂亮的空營計,目的何在?他們現在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是退回山區,還是流竄到了別的地方?

    「報——!急報!」

    鑾鈴驟響,遠遠的一騎策騎飛奔而來,頭盔上火紅的翎羽,後背插著的火紅小旗迎風獵獵,那是軍報傳騎,看那十萬火急的樣子,不知道什麼地方又遭到流民軍的攻擊了。

    滾鞍下馬,那傳報軍情的軍士站立不住,一跤栽在地上,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滿地染了個紅,整個人看著竟是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其狀慘烈之極。

    一個中軍官帶著幾分不忍,取下那捨了性命才傳到的軍情急報,忙忙呈遞上去。

    劉國能就在馬上看畢急報,面色立刻烏雲密佈,陰鬱肅殺,壓得週遭的人喘不過氣來。

    「來呀,將這軍士好生埋葬,厚恤其家人。」劉國能吩咐道。

    「是!」底下自有人答應著。

    「老公祖,到底是何緊急軍情?」一個參贊謀劃軍務的幕僚低聲在旁問道。(總督、巡撫、知府,官場中人習慣尊稱為老公祖。)

    「襄陽失守。襄王、貴王薨。」劉國能面無表情。

    襄陽失守?

    眾人大吃一驚,還沒有弄清楚是哪家流民軍所為,馬上又再聽到封在襄陽的襄王和避難於襄陽的貴王雙雙薨逝,一時都是面如死灰。

    帝國律法,皇族親王被殺,巡撫或其他負責軍事的官就有死罪,劉國能是湖廣巡撫,自然難逃一死,其他大小將領自然也各有罪責。

    怎麼辦?

    「先退保漢陽、武昌再說!」

    河南巡撫楊人鵬被俘,而屬於湖廣巡撫劉國能防區的襄陽又被流民軍攻破,與襄陽比鄰的樊城大概也岌岌可危,劉國能雖然科舉出身,倒也知道其中利害,迅速決定回師湖廣,至於河南巡撫的兵將也一併撤向湖廣,準備全力保全漢陽、武昌。

    同一時間,襄陽府衙。

    薛紅旗轄下『四天王』之二的風天王、調天王與藍廷瑞、鄢本恕轄下將領廖麻子、喻思俸,兩方的大小首領齊集一堂,正在商議如何趁勢攻取樊城。

    而悄然夜遁的薛紅旗軍主力和藍廷瑞、鄢本恕率領的本部人馬,正分成兩翼,一路包抄,迅速向著中原南陽進兵。

    薛紅旗箭傷頗重,已經悄悄送往山裡療傷,左翼帶兵的是薛紅旗轄下另外的兩名『天王』——雨天王、順天王(和前幾年大名鼎鼎的山東流寇順天王沒有關係)和小紅旗等。

    中原戰火愈發熾烈。

    河北近畿。

    自從進逼京師的流民軍,遭到帝國公爵喬行簡統率的京軍五軍營有力阻擊,轉而南下攻掠之後,喬行簡就一直在操練軍馬,閉營不戰,坐視劉六、劉七、齊彥名和楊虎、劉惠、趙鐩、邢老虎等兩路流民軍馳騁四野,往來接應,轉戰河北、河南、山東、南直隸等地,數月之間,雖然流民軍破邑數百,縱橫數千里,所過若無人,但喬行簡就是老神在在、淡定從容,抱定不予理會的態度,死活不調遣一兵一卒的官軍前往追剿。

    儘管朝堂之上,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彈劾他『怯敵不戰』『擁兵自重』『意圖不軌』的奏章如雪片一般,喬行簡仍然我自巋然不動,安坐如山,而當今皇帝也一反常態的特別優容,所有彈劾奏章一律留中不發,只批『知道了』再無下文。

    如此『君臣相知』,任何人都沒有辦法,雖然也有人覺得此事大是蹊蹺,但又能如何?

    直到最近,那些台諫官們終於發現了一些可喜的跡象,彈劾的奏章這才開始漸漸少了一些。

    喬行簡駐軍地,騾馬是越來越多,輜重糧秣調運異於往常的緊張繁忙,步騎大軍也向南陸續開拔。

    不用說,這次喬大公爵像是要動真格的了——以大軍進剿劉六劉七兄弟和楊虎這兩路流民逆匪。

    繼山東方面武寧伯雷頊打通運河漕運,又分兵合圍白蓮教徐鴻儒軍,一戰把徐鴻儒殺得慘敗,追擊五六十里,俘虜徐鴻儒的妻妾,斬殺二十六名白蓮教首領,徐鴻儒只剩下一千多人逃跑,藏身於微山湖深處,但最終還是迫使徐之部將捆縛了徐鴻儒軍前請降的喜訊之後,這也算得上是士紳大族們的又一個大喜訊了。

    劉六和楊虎兩路流民軍所過之處,糧草器械皆因於民,棄家從亂者比比皆是,威震河北、山東、河南等地,兵鋒所及達於北直隸、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湖廣以至江西,朝臣、地方官員、士紳大族都惶恐不安,恐懼身家性命難保,憂慮家族的龐大家業毀於一旦。現在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到朝廷大軍進剿的消息,怎都算是大喜訊啦!

    只是楊虎一路的流民軍攻破滄州,進至山東蒙山,擊敗官軍;趙鐩甚至在泰安題了「縱橫**誰敢捕」之詩句,這些已經讓士紳們大是恐慌;

    而且楊虎為首的這一路流民軍進至濟南、東昌、兗州、登州、萊州等地。本來就被白蓮教徐鴻儒軍蹂躪過,元氣還未復原的山東諸州縣,再一次被楊虎等人所率流民軍輕鬆攻破,而武寧伯雷頊和遼東巡撫熊紳卻偏偏將兵不動,埋頭於六萬『遼兵』的整編整補,忙於在已經投降的徐鴻儒軍部眾中把骨幹的白蓮教徒甄別出來,似乎無意進剿楊、劉兩路逆匪。甚至在台諫官的多番彈劾下,武寧伯雷頊和遼東巡撫熊紳也僅是派遣騎兵遙遙監視逆匪,本部大軍卻駐紮在後方,連營數十里,就是不肯進攻。

    這些情況更讓朝野士紳們大是憂慮,他們認為逆賊軍伍剽悍難制,而宣武公(喬行簡賜號宣武)和武寧伯都是顯爵之臣,且風聞互相有些怨隙,宜有中貴執尚方劍居中協調方可,又有人上奏認為武寧伯雷頊剿滅了山東白蓮教,光是賞賜不足以表彰,理應晉爵等等。

    在朝廷大臣們再三力請下,詔命喬行簡、雷頊『提督軍務』,刻期分兵進剿。又命太監張保、張鳳『軍前參贊軍務』,賜尚方劍,居中協調兩方。

    喬行簡和雷頊也就不得不『奉詔』聚到一起,在真定會晤,商討如何協同進剿的方略。

    那張保、張鳳對這等征戰攻伐的軍事方略不甚明白,多半只有旁聽的份兒,但是聽了半天,都聽出來這喬行簡和雷頊似乎在總方略上,都打算採取穩紮穩打的長期方略,少則三兩年,多則七八年解決問題,對速戰速決不作什麼打算。

    張保、張鳳兩太監都有些奇怪,畢竟喬行簡和雷門世家因為雷瑾之事而交惡是帝國人盡皆知的事情。按理來說,應該是雷認同的事情,喬必反對才是;反之,喬認同的事情,雷必反對才是。

    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兩人的方略都趨同呢?

    難道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

    張鳳不由奇怪的問喬行簡和雷頊,這裡面有何道理在,畢竟兵法裡面可都是說『兵貴勝,不貴久』,『兵聞拙速,不貴巧久』。

    雷頊默不作聲,保持沉默。

    喬行簡苦笑,在西北那一戰算是把雷家人給得罪慘了。

    「嗯,」喬行簡說道,「如今河北、山東,皇室勳貴莊田廣袤,小民則無田可種。

    又河南、山東、南北直隸之民自國初即被僉派餵養種馬,繳納馬駒。後又令京畿州縣改養寄養馬,從餵養種馬之地徵取孳生馬匹,送到京畿寄養,以備隨時取用。養馬戶飼養種馬和寄養馬如有倒失,即需買補賠償。以至小民賣田產、鬻男女以充其數,苦不可言。河北,馬害尤重,所謂『江南之患糧為最,河北之患馬為最。』破產無地的流民往往成為『響馬』。塘報上載,官軍所過之地,民多閉門逃遁;流賊所到之處,民則樂於供給甚至棄家而從。

    可見,若不能解民於倒懸,反推其入水火,寇亂豈易平息哉?我等現在所議,不過揚湯止沸,治標之法,即或數年間剿滅了楊虎,說不定馬上又冒出來一個張虎,譬如割韭,割而復生,割不勝割矣。

    只有釜底抽薪,清除積弊,示民以生路,才能真正徹底平息流賊作亂,為治本之道。

    民皆從賊,流民遍及天下,想速勝能乎?還是老老實實的穩紮穩打吧。」

    喬行簡這是仗著他的身份地位,才說了這一番話,換了一個人大概不會說,更不會在太監面前說這番話了。

    雷頊心忖,他是想把這話傳到皇帝耳朵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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