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秘晤之僵局
走過喧鬧的菜市口、雞鵝市,信步穿過米市、柴炭市,轉入布市。
那素真吉仍然是一副普通喇嘛僧侶的裝扮,披單赤腳走在武威府城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兩邊大部分是經營各類各色布匹、綢緞的商舖字號,客商如雲,西北的布匹綢緞都在這裡集散,自然喧囂熱鬧。
那素真吉藉著側身張望的空當,眼角餘光捕捉到了在身後遠處跟隨盯梢的兩名密探,心說:幕府還真是不惜代價啊。
算上這一撥的兩名密探,從下榻涼州老店開始,密探輪番上陣,盯梢就沒有間斷過,不過一天的工夫,已經不知道動用了多少人手。
這些密探的跟蹤盯梢技巧其實都相當精密和高明,但是藏身人叢的跟蹤盯梢者,在那素真吉「大圓智鏡觀照成就」直指人心的體察下,總是無所遁形。
那素真吉倒是不太在意身後跟蹤的「尾巴」,甚至偶或會甩掉盯梢,跟密探們開個小「玩笑」,讓密探們大大忙亂一通。
走在布市的街道上,覷見一家人來人往很是興旺的布莊,那素真吉在常人難以察覺的瞬間,閃身走了進去。
那素真吉隨意望去,但見布莊之內,舉目所及,店面相當大,來往的客人很多,夥計們慇勤的招呼客人,各種本地大布、標布、小布、白熟布、番頭布、白細布、白苧布、生苧布、青花番布、番青斑布、粗黑小布;松江棉標布、榮斑布、中機布、三梭布、龍墩布、飛花布;姑蘇藥斑布、刮白布、官機布、縑絲布、斜紋布、魚凍布等等,琳琅滿目,貨色不少,竟然是一家規模不小的布莊。
那素真吉雖然不像是要買布的樣子,還是有夥計上前招呼了幾句,才退開一旁,靜聽吩咐,一付訓練有素的樣子。
那素真吉已經在一兩個月內,徒步走了河隴不少地方,為的就是想親眼見識見識河隴農牧工商各業的情況以及幕府治民理政的能力,並以此估測吐蕃安多地區的農牧領部有沒有可能脫離雷氏幕府的控制,而雷氏幕府又有沒有那個能力來統馭安多諸番。
他是一個很講究實際的活佛,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都自有主張。
那些意圖脫離雷氏控制的酋領和堪布們到底有沒有成功的可能,他需要親自察看,體驗,估測,以作出自己的決定。所以他變換了身份,走遍西寧、隴西、天水、蘭州、武威等地,以他的神通,居然成功避開了許多密探的注意,直到在武威才被那些密探們死死盯牢,這還是他故意洩露行蹤所致。
除了農牧方面糧食豐收、馬牛成群的情況,河隴紡織日漸興盛的景況,那素真吉也都一一看在眼裡,織造工場裡所使用的各式繅車、紡車、提花、印染機械據說都是師從江南,也不知道那些工商業者從哪裡搜羅了那麼多的工匠,不少織布工場已經能夠在河隴生產標布,雖然不如松江棉布產量那麼大,但銷往西域等地,仍然使河隴紡織業者大獲財利。
而毛織物的織造,向來就是河隴比帝國他處優長的一項產業,如今在河隴更加蓬勃興盛,長途販運商隊將之貿易行銷遠方,獲利極厚。譬如那素負盛名的蘭州蘭絨之精美世上罕見,以山羊絨所制的毛絨布,一匹只重十四兩,輕薄精美,如絲帛一般滑膩;寧夏鎮等地以駝毛所織的上等駝毼,和蘭絨一樣被皇室定為貢品,即使是那素真吉久處青海也有所耳聞,如今產量更高,也大大增加了幕府的工商稅。
而從外地販運而來的蘇綢、杭錦、蜀錦、粵緞、粵紗、閩絹、倭緞、南京雲錦,山東柞蠶絲綢,西域的毛毯、吐蕃的氆氌,但凡紗、絹、綾、羅、綢、緞、錦、綺、絨等等,河隴市面上一應俱全,這些貴重絲綢的熱銷,更是反證了集聚到河隴的財富相當之驚人,幕府在徵收工商稅方面,可作文章的地方,還大有潛力可挖。
又如陶瓷燒造,煮鹽,掘煤,造紙,制革,制裘服、刻印書籍等工商之業的興盛,而諸如玻璃燒製、鐵冶鑄造、對外通商權競買等更是為都督幕府所獨家壟斷,這些農牧工商之業亦為河隴幕府及其轄下州縣提供了大量工商之稅,為幕府提供了雄厚的糧秣儲量和巨額收入來源,供養支持幕府龐大軍隊的運轉不會有太大問題。
那素真吉已經觀察到幕府儲藏的糧秣以及商人儲藏,幕府可以借調的糧食已經相當之充足,非但如此,那素真吉發現幕府還使用「包買」的方法,向一些牧場收購用蒙古人的方法製作的可長期儲藏又易於攜帶的牛肉乾、羊肉乾等,以及可以儲藏多年的包布奶酪等;又向許多農莊和零散農戶收購各種便於儲藏的乾糧,這一切都讓那素真吉確信,雷氏幕府現在就像一頭正在磨礪爪牙的潛伏猛獸,正在悄悄的做著一切戰爭前的準備,任何人在這風頭火勢的時候去撩撥雷氏幕府,下場可能只有一個——成為其征戰的第一個祭旗犧牲品。
至此,那素真吉幾乎可以斷言,那些想脫離都督幕府控制的酋領和堪布,多半會大失所望,即使他們得到了吐蕃衛藏地區許多土司頭人出糧出錢出兵的慫恿和支持,又或者說動了青海蒙古部「答應相助」,也都是如此。
見微知著,在這最接近幕府權力中心的武威府城,他的感受越發清晰,幕府的實力從這些商號店舖已經可以管窺一二。
所謂安居樂業,所謂衣食住行,能夠治理得頗有條理,市面的繁榮毫無虛飾花假,這就是幕府實力的體現。
那素真吉雖然在布莊內細看各色布料,但外邊那些一時丟失了目標的密探們四處忙亂的情形,還是被那素真吉鉅細無遺的一一感知,此時他如果要甩脫密探的跟蹤,易於反掌,令那素真吉驚訝的是,那些密探雖然起初行動有點亂,卻沒有失卻方寸,在短暫的忙亂之後,重新恢復到有序,顯然指揮調度這些密探的頭領是一個非常冷靜而自信的人。
幕府在收攬人才上,成績也相當不壞啊。那素真吉暗忖。
忽聽車馬轔轔,一輛馬車自遠而近奔行而來,轉瞬即在布莊門前停了下來。
馬車上托地跳下一名身穿鎧甲,腰挎彎刀的幕府軍官,臉膛黑紅,眼神銳利,一股子強悍之氣躍然欲出,那素真吉注意到他所跨的腰刀是吐蕃刀的式樣,但尤其讓那素真吉略微吃驚的是這軍官的心志如鐵,壁壘森嚴,除非自己全力發動「大圓鏡智觀照成就」,否則還真的難以揣測到他的心意動向。
這軍官剽悍的氣質,以及他身上代表著幕府威權的鮮明衣甲,令得布莊中的客人和夥計都不由自主的避讓開來。
這按刀而行的軍官,直入布莊,目不斜視地大步走到那素真吉面前,合什一禮,用安多吐蕃語恭敬地說道:「祖古,我家都督大人希望與您晤面一談。」
那素真吉低宣一聲佛號,微笑頷首,逕直前行出門,登上馬車。
奉命來請那素真吉的軍官想不到那素真吉這麼好說話,晃晃頭,忙隨後追上去駕車。
蹄聲得得,逐漸遠去。
雷瑾秘密送走了那幾位效忠幕府的農牧領部酋領,一場秘密清洗異己的血腥行動已經如箭在弦上,很快就將拉開序幕。
秘諜總部已經確定了所有的清洗目標,夜梟堂、青鳥堂後續支援的第二批獵殺隊、強襲隊也已經動身前往安多地區,配合那幾位效忠於幕府的酋領舉事。
幕府之所以不在此次行動中調動大軍,一則是出於政治考慮,不管怎麼說,至少在目前,幕府都被視為漢人的幕府,如果正式出動幕府軍團,就會有很多善後的麻煩,肯定會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歪曲為是漢人對吐蕃人的戰爭,以後將會給幕府治理施政帶來一連串的麻煩,但是利用這些效忠於幕府的酋領,那麼善後之事就沒有那麼多麻煩,處理起來也就要靈活輕鬆很多;二則,雷瑾和幕府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北方草原的威脅和青海蒙古部的威脅,都是必須要認真應付的。青海蒙古部有駐於青海草原的三大黑旗軍團羈縻鉗制,還不用太擔心,而來自北方韃靼的吉囊和俺答的威脅,使得幕府在目前不敢冒險將主力軍團用於南線,必須集中相當之精銳兵力以應付北線邊牆一帶的突發事件,黑鷹、黑豹、黑蛇、突騎、白虎、蒼狼、火鳳、近衛諸軍團必須枕戈待旦,作為幕府手中的機動突擊力量隨時實施對敵打擊。
戰爭,對於生活在邊塞的人們而言,是隨時可能降臨的,有備才能無患。
但是在這之前,在對安多地區的農牧領部酋領進行大清洗之前,雷瑾需要會見兩個來自吐蕃的重要人物。
康巴土司丹增朗傑,秘諜部和內務安全署已經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很久了,而突然出現在武威涼州老店的那素真吉活佛,在讓秘諜部、內務安全署大丟臉面的同時,也讓雷瑾對他的興趣大增。能夠瞞過眾多密探警惕的眼睛,這份神通無論如何都適足驚人。
當然,歸根結底,雷瑾看重的是這兩個人所代表的勢力——
那素真吉代表著安多地區的喇嘛僧眾,他的傾向如何將直接影響到其他喇嘛對幕府的態度,關係著幕府對安多地區吐蕃領部的統馭,關係到雷瑾所接受的那個活佛尊號到底還有多大影響力,關係到吐蕃安多地區的安定;
丹增朗傑則代表著康巴地區的吐蕃土司勢力,他們是否還承認帝國,並仍然願意接受帝國的羈縻節制,或者換句話說康巴土司們是否還願意以帝國地方官員的身份,向都督幕府投靠效忠,這才是雷瑾關心的問題。
因此在請到那素真吉活佛晤面會談之前,幕府與丹增朗傑的會談已經談了兩天,暫時還沒有談出什麼結果。
幕府漫天要價,提出的條件不少,譬如康巴人可以在幕府或幕府軍團中任職,康巴地區的地方事務由康巴人自己治理,但無論是幕府本部或者康巴地方事務官,都必須經過幕府所屬的文官學院或武官學院的輪訓,合格者才可選任為官;
幕府可以幫助康巴人發展農牧工商,開辦教育,開放貿易互市,康巴人也可以組成商團競買對外通商權等等,但幕府要對康巴地區的工商互市徵收一定賦稅,幕府頒布的〈戶貼新例〉、〈僉兵令〉等法令法例也要在康巴地區推行;
這些條件顯然有一些不是丹增朗傑一個人能說了算,也不是幾天就能談下來的,即使是雙方各自表述清楚各自的立場、態度和要求,都沒有可能奢望能在短短幾天談妥,這還要看未來局勢的發展走向,以及雙方各自的籌碼多少與否,以及各自的誠意。
按照與劉衛辰、蒙遜等幕僚商定的計劃,在吐蕃安多地區實施清洗計劃之前,對於像那素真吉、丹增朗傑這樣,具有重要影響力,又恰好在河隴停留的活佛、土司,必須想盡辦法羈絆在武威,以免增加清洗行動的變數,因此與他們進行各種事務商談,可以說是達成將他們羈絆在河隴的目標,是最不會引起疑心的最好選擇之一。
當然,如果能夠與那素真吉、丹增朗傑達成協議,也未嘗不是好事,幕府方面絲毫不缺乏這種誠意。
因此在那素真吉活佛應邀來到幕府會晤,幕府也正兒八經的向那素真吉提出了幕府方面的若干條件,譬如喇嘛寺院應遵守幕府法令,不得與幕府對抗;幕府將以公開法令的形式保護寺院僧眾廟產,但寺院廟產必須向幕府和地方政府交納賦稅,此項賦稅可以由幕府酌情從優減免,但是不得拒絕交納,否則幕府概不承擔保護寺院義務;信眾所捐香火錢物,超過一定數額上限,幕府亦當徵稅;寺院僧侶數量應予限制;〈戶貼新例〉、〈僉兵令〉等幕府法令也同樣適用於寺院僧侶……
這些個條件,對於那素真吉來說,也同樣是不可輕易地逐一答應下來的,這些只能說是幕府方面漫天開價,安多的喇嘛寺院也都可以就地還錢,免不了要拉鋸一般來回討價還價。
這種初步的工作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安多的寺院何止一座?康巴的土司又何止一個?能夠與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達成一個帶傾向性的會談紀要,轉而以之影響其他寺院和土司,這就是幕府除了羈絆之外,想要達到的另外一個主要目的。
大概是幕府的漫天開價確實讓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一時難以決斷,商談進展非常之緩慢,但這正是幕府想要的效果,所以幕府負責商談的幕僚部屬是一點也不著急,間中還不時安排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及其家人,今天去參觀這個工場,後天去參觀那個工場,而且都是一般人難以接近的工場作坊。
譬如在參觀幾家向雷氏印書館提供印刷紙張的作坊時,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還「發現」了一家很少為外間所知的吐蕃造紙作坊,生產著吐蕃著名的達波紙、孟噶紙、金東紙、阿交加交紙等(阿交加交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莖桿綿柔,具有毒性,可防蟲蛀鼠咬,選此草造紙,經久不爛,吐蕃寺院的經文即用這種紙印刷),出紙量明顯高於吐蕃本地所產,明顯是融和了漢地造紙的工藝加以改良所至,這實在令一干參觀的吐蕃人嘖嘖稱奇,丹增朗傑甚至提出了讓幕府幫助他們在康巴地區開設造紙作坊的要求。
而在參觀幕府嚴格對外保密的雷氏冶煉鍛鑄工場以及幕府軍械司下屬的銅鐵作、兵器作、火器作、火藥作、火炮作、弓弩作、甲冑作等軍械製造工場和作坊時,更是讓他們大開眼界,也明顯的感受到了幕府潛藏的武力威懾。
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等人僅在一處雷氏冶煉鍛鑄工場,就看到各種煉鐵豎爐達到十幾座,長方爐、圓形爐、排爐、熔爐、低溫炒鋼爐、煉鐵爐、炒鐵爐、生熟煉鐵爐等,各有用途,日煉生鐵數千斤。
整個工場從選礦、煉焦炭、配料、火爐、熔煉、出鐵、鑄造、淬火等各冶煉鑄造工序齊全配套,並且統一使用了生鐵合以熟鐵煉製精鋼的「抹鋼」、「蘇鋼」法(註:都屬於灌鋼法的一種),精鋼的產量和效率都非常高。這精鋼意味著什麼,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自然心知肚明。
最令他們震撼難忘的則是冶煉工場的煉鐵爐在裝填礦料時,以機車從山上飛滑而下,擲料入爐的驚人場景。
至於幕府軍械司督造的弓弩,刀劍,甲冑,易於攜行的輕型拋石機,火藥,地雷、火箭等各式火器,各種大小輕重不等的佛朗機子母炮,各種實心炮彈、鑄鐵殼開花炮彈、霰鉛彈,甚至於一門剛剛鑄造成功,非常沉重僅能用於城防的紅夷大炮,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試射,每一發炮而天崩地裂般的威力,都讓人不得不對幕府雄厚到「恐怖」的武力仔細掂量再三。
雖然幕府的武力未必有那麼強大就是了。擁有了精良的武器,並不等於同時就擁有了強大的作戰攻擊力。
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何嘗不明白幕府不斷安排他們參觀的用意?但是面對這樣的隱晦「威懾」,誰又能無動於衷呢?
但是那素真吉活佛、丹增朗傑土司同樣也明白幕府當前的處境,都督大人雷瑾的底線到底是什麼,他們也大概能夠把握,所以雖然因為多次的參觀,而在會談的態度上有所軟化鬆動,但仍然有偌多的堅持,商談的僵局只能一點一點的鬆動,艱難地取得進展。
要想取得突破性進展,幕府還需要壓上一枚震撼性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