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閨中人語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天氣已肅,夜風穿戶便覺冷;簷馬輕鳴,榴花庭院笑語低。
夜闌微薰,斜月朦朧,踩著庭院中淡淡的花木疏影,夜宴剛畢的雷瑾在護衛的簇擁下,向後院行去。
芙蓉帳掩,翡翟屏前,胡姬雙起舞,撫琴奏清商。
桌上寶琴焦桐,漢玉新軫,卻是雷瑾年前就已經下訂,數日前剛剛取回的兩張好琴之一。
世上之人大抵看重古琴,其實也不盡然,琴之好壞主要還是看制琴師的手藝和選材,今琴音色未必不如古琴。唯好琴之不易得,所以即使以雷瑾子爵之尊,巨萬之富,也得在下訂了一年之後,僅能得其二焉。有名的制琴師常以此制琴絕技而傲視公卿,今琴之不易得,斯可見一斑矣。
寶刀獻烈士,瑤琴贈佳人,這兩張琴乃是雷瑾別出心裁分別送與綠痕、紫綃兩女的禮物,而送與阿蠻的卻是兩口鋒利絕倫的長刀。
素肌瑩玉,雲鬢梳蟬的綠痕淡掃蛾眉,一張清水臉兒自是清華雍容,此刻在黃花梨四方琴桌前俏然端坐,輕攏細抹,琴聲如水。
一雙素手輕撥徐按勾抹挑滑,彈的是一曲《清江回流》。
靜夜琴聲,時而低回婉蜒,轉又珠走玉盤,勾挑寒泉滴水,轉瞬濁重幽咽……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胡姬錦兒、挹雪雙雙隨著琴聲對舞,玉臂輕舒,細腰如折,舞步凌波,將水的柔,水的韻盡化於琴音漫舞中。
因是內室,兩胡姬衫襦自是輕薄,雪肌玉膚透輕綃,胸臀浮凸又中凹,好一場懾魂驚艷令人沉醉久的美人傾城之樂舞,這時入耳忽聞擊掌讚歎聲。
琴聲戛然而止,幾雙妙目齊齊望向入室而來的雷瑾。
錦兒、挹雪忙收舞步,過來服侍,綠痕卻狠狠給了大煞風景的某人一個大大的白眼,盈盈起身。
六扇圍屏之後,雷瑾鬆開圍腰的嵌玉革帶,解下身上的繡袍,遞給挹雪。身材頎長的錦兒則踮著腳,替雷瑾解下髮髻上的束髮小銀冠,而綠痕則捧著浴袍替雷瑾換上。
錦兒、挹雪退下去準備沐浴的浴桶、熱湯等什物,綠痕則一旁陪坐侍奉茶水糕點。
端起青花細瓷茶盅喝了一口茶,雷瑾和綠痕輕聲說著話,內容卻不是兒女情長,全是家族和軍政上的事務。
「爺,這是老爺的書信,詢問現在河隴的情況,奴婢已經用爺的口氣擬好了草稿。」
「嗯,」雷瑾頷首道:「稿子就不看了,我明早譽好,讓人寄了過去就是。」
「老太君說爺上次派人送去的玻璃器、琉璃器都好,很喜歡。大夫人說上次那和闐玉雕的觀音像很好,令狐三姨媽也喜歡。」
「哦,知道了,綠痕你張羅著就是了。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
「顧伯爵已經得到皇上正式詔諭,任命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總督南直隸西江地方軍務,這是一件;還有就是御用監掌印太監張鳳通過楊羅轉來一封密件,指明由爺親自拆看。」
「嗯?」雷瑾心尖突地跳了一下,面色不變地瞥了綠痕一眼,打個哈哈,隨口道:「顧劍辰這廝有得忙了。」
綠痕眼波流動,疑惑的打量了一下雷瑾的臉色,接著說道:「還有,秘諜部由馬錦直轄的夜梟堂,以及青鳥堂,都發現青海草原的吐蕃農牧領部有些不穩的跡象,青海蒙古部也有若干動作,紫綃已經指令夜梟堂、青鳥堂加大打探力度,密切注意事態發展。」
「哼!」
雷瑾冷冷的哼了一聲,眼中冰凌一般的精芒一閃而逝,道:「我就怕他們風平浪靜,吐蕃那邊鬧起來更好。老虎不發威,就真的以為我是慈悲為懷的活佛了嗎?」
說話間,抬頭見錦兒走過來,情知浴湯已經備妥,雷瑾遂中斷這個話題,起身拉了綠痕進房去試浴湯。
甫進房內,雷瑾愣了一愣,房中除了錦兒、挹雪,還有一位婷婷玉立的美人兒,面目如花,溫惋羞澀,看起來面熟,卻既不是一起從江東來的那幾個小丫頭,也不是從京師帶回來的那幾個美姬。
「欺負了人家,這麼快就不記得啦?」綠痕在後悄悄的使勁掐了雷瑾一把,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這一掐,倒讓雷瑾回想起上京時在在古浪驛那顛狂的一夜,那靈秀的小婢女小月。看來那驛丞是按雷瑾的意思把這婢女遣嫁了過來。
「哦,小月啦!」
在這種場合,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雷瑾只得脫下浴袍,跳進浴桶,在諸女的服侍下洗浴,其間的香艷旖旎也不消細說。
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檀膏微注玉杯紅,芳醪何似此情濃!
「綠痕。」手輕輕的撫摸著滑膩的肌膚,雷瑾輕輕在綠痕晶瑩的耳垂邊低喚。
「嗯。」低低的回應帶著嬌慵的鼻音,似哼似吟。
「我問你呵,你們幾個為什麼不肯受孕?」
縷痕聞言嬌軀微震,雷瑾此時和她貼體相交,親密無間,如何感知不到?
闔著的如水明眸霍然張開,在雷瑾目光的逼視下,綠痕的目光雖然鎮靜從容,但是她剛才那剎那間的微微震駭,仍然讓她無所遁形。
「哪有?爺,您不要瞎想!」
「還嘴硬,爺的醫術造詣也不差,休想騙我。我問你,那些個藥材是怎麼回事?」
「什麼藥材?」
「還想瞞我?那些什麼當歸、紫河車、羊胎衣、枸杞子、黑大豆、亞麻籽、菖根、補骨脂、三葉草、紅苜蓿、益母草、花粉,還有那許多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炮製出來的藥材,復方配伍的膏丹丸散還挺齊全,打量著我不知道那是幹什麼的嗎?你們無病無災,服的什麼藥?爺的眼裡可不揉沙子。」
「凶神惡煞的作啥哦?多大個事,不就服了些藥丸嘛,小心吵醒了人。」綠痕向旁邊瞥了一眼,嬌嗔著說道。可不是嘛,在床榻靠裡交頸而眠,睡得正香的還有錦兒、挹雪、小月呢。
「好了,好了,」綠痕偷覷雷瑾一幅咬定青山不放鬆,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表情,作勢服軟,說道:「奴婢說就是了嘛,奴婢們不就是想變得更美麗動人,好侍奉爺您,討爺您的歡心和憐愛嘛。」
「嗯,嗯,你們一個個都已經很美麗很動人了。」雷瑾哪裡是那麼好糊弄的,熟知綠痕哪裡最不堪刺激的他,就著在綠痕耳邊低語的機會,順勢一口氣直吹入綠痕的耳中,只一聲低哼,綠痕如遭雷轟,渾身輕顫,似若昏炫,纏繞在雷瑾脖項上的一雙玉臂,還有修長豐膩的一雙大腿,不由自主的一緊,渾圓堅挺的溫膩乳丘在胸膛間廝磨……
好一會兒,雷瑾才惡狠狠的在綠痕耳邊低語:「別顧左右而言他,想爺打你屁股是不是?」
「爺,您就會知道欺負人家。」綠痕幽怨的說道,奈何個郎此時心作鐵石,只得乖乖兒蜷在個郎懷中喁喁供訴:「爺,正室大婦還沒入門,奴婢等做小的哪敢搶先啊?」
雷瑾聞言默然,半響說道:「有爺替你撐腰,你怕個什麼勁?真是傻丫頭。」
這種閨閣之事,說不清道不明的,雷瑾其實也有些無力感,對付敵人他還可以陰險狠毒不擇手段,這內室閨閣中事卻多半不是憑刀槍劍戟可以解決的,況且和姑蘇孫氏的這樁婚姻,還是家族和家族之間的聯姻,一牽扯到家族的利益,那就更是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了。
想來她們這些個准妾侍身份的貼身丫鬟,之所以百計千方的使用秘方避免受孕,除了不願意與將來的正室大婦有正面衝突之外,未始就沒有些趁現在努力搏取勳勞以鞏固其將來地位,不願意太早有兒女之累的念頭吧,難怪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呢。
如果綠痕出身不是那麼低微,立她為正室又如何?
雷瑾暗忖,但他很清楚如果這麼做,來自外部的壓力是自己無法承受的。
微微喟歎,雷瑾撇開這理不斷剪還亂的糾葛,邪笑著轉換話題:
「綠痕,呃,爺還未夠呢。」
「不要!」低呼一聲,紅暈上臉的綠痕,低聲告饒:「奴婢沒有力氣了。」
偷覷雷瑾一眼,眼眸一轉,蕩漾如波,綠痕又輕聲細語說道:「兵法上不是說窮寇勿迫,網開一面麼?爺,你就饒奴婢這一遭吧。」
「呵,我的好綠痕,我的好姐姐,」雷瑾在綠痕耳邊笑道:「少爺我只聽說過困獸猶鬥,沒聽說過窮寇勿迫。」
「唔,爺你耍賴,奴婢可不依啊。」
扭纏著笑鬧了一陣,綠痕喘息著說道:「爺,莫不是你又去和蘇倫小姐鬥法了?」
「你怎麼這麼說呢?」
「哼,爺每次和蘇倫小姐鬥法之後,總是慾火高熾,每次都—都——」
綠痕說到這裡,狠狠剜了雷瑾一眼,眼神中卻全是縷縷情意,並無怨懟:「每次都把邪火發洩在我們身上,爺你最壞了。」
「冤枉,爺這不是不得已嗎!這蘇倫的妖宗內媚心法可真是詭異得緊,大大迥異於一般的媚惑俗流。少爺我每次與她在精神靈力上鬥法,互較雌雄,都如同怒海操舟,動輒有傾覆之禍,不全力以赴就無法全身而退,每次之後都慾念橫生,不疏導根本無法平息,尤其是從京師回來更甚,我還真怕心靈淪喪,精神失守,成為她裙下沒有自我的不二之臣呢。有她在場的場合,都得加倍小心,誰知道她會在什麼時候突施媚惑?少爺我也過得很辛苦呢。」
噗嗤低笑,花枝輕顫,綠痕哼了一聲,故意幸災樂禍道:「少爺你也有今天啊,看你還欺負我們這些小女子不?」
「瞎說,爺愛你們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欺負?」
「反正你就是欺負了。」
「好,好,好,是爺欺負了綠痕,這就給我的好綠痕賠個不是,這總成了吧?」
嘴上說賠不是,雷瑾的手可真是忒不老實了,還俯身吻了過去,吸住了身下美人兒那紅艷的雙唇。
「奴婢哪當得起啊,唔——哦——」
意亂情迷,唇舌交纏……
良久,綠痕喘息著問道:「爺,吐蕃那邊你到底決定怎麼辦?難道等他們鬧起來再去收拾?」
「嘿嘿,」雷瑾笑得有點陰森獰猛,「你該知道春秋時『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鄭莊公對付自己胞弟姬段的逼宮以及周桓王的得寸進尺,長期隱忍不發,讓自己的對手忘乎所以,但一旦準備就緒,出手就是又準又狠,雷霆萬鈞,摧枯拉朽,給對手以毀滅性的打擊。
這就是說,要想讓某人滅亡,最好先給他光芒和蜜糖,讓他得意忘形,陷入瘋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將欲擒之,必先縱之。他們不是要鬧嗎?爺如他們所願,放縱不管,任他們去鬧,爺正愁不知道誰是反對我的人呢,等他們一個個全跳出來了,爺聚而殲之,一鼓而滅,這省了多少工夫,還一勞永逸。
比如這吐蕃人的事,明面上還是讓他們自己『內部』解決的好。嗯,我已經讓馬錦約了幾位絕對傾向於幕府的農牧領部酋領秘密來武威議事,由他們牽頭平叛,馬錦則負責協調夜梟堂和青鳥堂的獵殺隊、強襲隊,我已經授權馬錦把這事做乾淨些,吐蕃人裡面凡是和幕府離心離德的,都趁這次機會一次清理乾淨。順便也給青海蒙古部一個警告。」
「爺,你這可是柿子專揀軟的捏啊!」
「呵呵,爺現在不捏軟柿子,難道去碰蒙古部這塊硬骨頭麼?現在動蒙古部尚非其時啦。」
「對了,」綠痕想起帝國行在遞來的密件,隨口問道:「那張太監無端端地幹嘛遞一份密件給爺?他可是展貴妃的人,莫非,莫非——?」
「綠痕,你想說什麼?」
「莫非爺和展貴妃有什麼——?」
雷瑾一臉無辜,嘻嘻笑道:「什麼都沒有!是你多想了。」這事兒現在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雷瑾自然不想這麼早洩露,這可是會掀起滔天巨浪的帝國大事,尤其是那些儒家程朱一系的理學先生們唾沫橫飛,口誅筆伐的能量可是不小的。
「真的?」綠痕意似不信。
雷瑾反正是死活不認:「當然是真的。」
「我才不信吶,這裡面一定有鬼。」
「愛信不信。」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綠痕轉而說道:「現在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已經初具雛形,就是沒有足夠多的教官,爺你看怎麼解決?而且主要教什麼內容,講授什麼課業呢?」
「這事兒,我最近看了一些通譯館通譯的一些文稿典籍,其中有關大秦羅馬帝國、羅馬天主教廷還有歐羅巴洲蠻族王國、大食帝國、奧斯曼帝國的部分,看了之後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不過還不成熟。嗯,這個以後再說。對這文官、武官學院,你又是怎麼看?」
「學院的教官,我以為可以仿照間諜學院、斥候學院的做法,讓幕府的現任官員輪流擔任,幕府本部和幕府諸司的官員都要定期休沐,休沐期間就讓他們到文官學院講學授課;武官學院則由各軍團和行營的將官輪流擔任;而且有些講學授課可以讓通譯館、弘文館的學者文人去,你看怎麼樣?」
看雷瑾點了點頭,綠痕繼續說道:「至於課業的內容,儒、佛、道諸子百家的東西都不妨講授一二,文官當以幕府法令法例的頒布實施和行政籌謀為主;武官們儒、佛、道諸子百家都可涉獵,只是這裡面還有相當多不識字的老粗,教他們識字,知道一般的文墨算籌也是要的,歷代的兵書戰例也不妨當作課業,重點是軍法軍令、設營佈陣、操練士卒、行軍接敵、輜重糧秣、勘察地形、辨識地圖等,現在軍伍部隊配備了銃炮火器、拋石機、弓弩、標槍、刀盾矛、武剛車多種兵器,如何長短配合,迭相為用,因時、因地、因人,以步車騎協同破敵都是授業的重點。」
「嗯,」雷瑾笑著問道:「就這些,沒有了?」
綠痕的講的這些東西,雷瑾明白可能有的是劉衛辰、蒙遜等人的看法,有些則是狄黑等軍中宿將和一些有實戰經驗的將官的經驗,當然也少不了雷瑾和她自己的一些識見,總的說來,都是比較務實之論綜合起來的一番說話。
見綠痕講完了,雷瑾便說道:
「說得不錯,看來總督之位你都可以勝任愉快了。」
「爺,你不要取笑奴婢。」
「哎,爺可一點都沒有取笑你的意思。其實講起征戰,須有法而不拘泥於法,無法則亂,泥法則弱。行軍作戰沒有規矩,沒有套路不行,但是每戰都死守那點攻守套路也不行,所以我一向講要把兵法和戰法分開。其實真正上了戰場,平時練的那點兵法就應該拋在一邊,就是要靠臨機應變、勇猛無畏、雷霆萬鈞的進攻和突破,捨此並無他法。你說得很好。」
綠痕輕輕道:「爺,你不是還要和劉長史、蒙長史他們議事麼?還是快睡吧,你可不許再鬧了。」
「好,不鬧了。嗯,爺從京師帶回來的那幾位美女,放在內記室做事,還堪其任否?」
「哦,都很好啊。都是些聰慧美麗的女子,除了運數不好淪落風塵之外,其他老天倒沒怎麼虧待她們,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舉一反三,根本不須別人勞心費神,頗能替我分擔煩勞,和姐妹們也合得來。」
「那就好。還有,就是一些特別機密的事情,暫時還是不要讓她們經手。」
「我明白的。不是有保密章程管著嗎?」
「你注意看著就好。睡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