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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內政 第三章 文化人心 文 / 金龍魚

    第三章文化人心

    煙波浩淼的青海湖,魚躍浪間,雲鷗低翔。

    濤聲拍岸,應和著不時響起的聲聲鷗唳,空曠而寧靜。

    湖畔牛羊成群,騎在馬上的牧人吟唱著古老的牧歌,深沉而豪放,憂鬱而綿長。

    望著營帳前兩個小牛犢般壯實的男孩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讓的樣子,頭戴鐵盔,身披鎧甲,腰橫彎刀,鬚髯如戟的青海蒙古部顧始汗圖魯虎不時開懷大笑,眼閃幽光。

    青海蒙古部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牛羊繁衍,人丁興旺,因為大雪災而遭受巨大損失的實力正在逐漸恢復。

    兩個小男孩扭打了半天,經過鬥智鬥力,最終分出了勝負,勝者固然高興,輸者也並不怎麼氣餒,一付別神氣,下次一定贏回來的表情。

    圖魯虎呵呵大笑,點評著勝者何以取勝,敗者何以致敗,著實誇獎和勉勵了一番。然而眉宇之間,卻隱隱的帶出幾分陰鬱。

    面對青海草原上力量對比的此消彼長,圖魯虎作為雄霸一方,擁有五萬以上控弦精騎,所有青海蒙古人的汗,草原形勢的變化不能不讓他深思以籌謀對策。

    作為帝國一向以來,對青海諸部族羈縻節制,施加帝國影響力的主要威懾武力「西寧行營」,已經拔營東去;河隴雷氏的都督幕府已經正式成立,在其忙於內部軍政整合的時候,圖魯虎的心思也有些活絡起來。

    在圖魯虎看來,現在漢人間的戰爭正打得熱鬧,帝國自顧不暇,雷氏幕府初立也難以兼顧方方面面的時候,作為長生天眷顧的蒙古人,應該是有所動作的時候了。

    受到河隴雷氏羈縻的各青海吐蕃人『農牧領部』,越來越強烈的表現出對蒙古人不馴服的桀驁姿態,這讓橫行青海草原,猶如異國君王一般的青海蒙古部顧始汗圖魯虎非常惱火。

    是該給他們點苦頭吃吃了。圖魯虎每每在心中縈繞這個念頭。

    但是河隴雷氏的勢力絕對不可小看,都督幕府的成立就更加令得圖魯虎惕然隱憂。

    顧慮到河隴雷氏的都督幕府可能會干預自己的行動,同時也是為了窺探河隴方面的虛實,顧始汗圖魯虎最近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鬼力赤、火兒赤都派了出去打探消息。

    要想懲罰那些吐蕃領部,顧始汗就必須要仔細斟酌,權衡考慮河隴雷氏在青海草原上擁有的武力和影響力,是否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雖然提督狄黑率領西寧行營拔營東去,但並不代表帝國節制青海諸部族的力量就此空虛。

    譬如一直與西寧行營同進退的火鳳軍團仍然駐留在青海附近。雖然口頭上,顧始汗並不把這支屬於雷氏名下,純由女子組成,總共只有六七千人的騎兵軍團放在眼裡,但是不是花架子,畢竟瞞不過他這個明眼人,這支女子騎軍在騎射上的實力,絕對會讓任何敢於輕視她們的人大吃苦頭;

    而幕府轄下的「黑鷹」、「黑豹」、「黑蛇」三個軍團雖然在一夜之間從青海草原上撤走,但隨即就從烏斯藏的羌塘草原移駐過來三個幕府軍團,各自擁有萬餘人數萬騎,其旗幟的標記是:黑龍、黑虎、黑狼。

    從常理上來說,河隴雷氏就不可能對西寧行營離去後,青海草原上可能出現的空白無動於衷,這三個軍團的移防並打正雷氏幕府旗號,完全說明了這一點。

    這三個軍團合起來已經在兵力上,與西寧行營的三萬驍騎大致相當,而且每個軍團都擁有數萬匹馬,顯然每個騎兵都擁有兩三匹備用的換乘馬,可想而知其快速奔襲能力必然相當之強悍,顧始汗不得不再三掂量著這裡面的份量,這明顯就是雷氏幕府在示強,在威懾草原上各部族,不要輕舉妄動。圖魯虎相信這主要就是衝著青海蒙古部來的。

    而且雷瑾擁有的活沸尊號以及其與諸喇嘛密教的喇嘛上師們的密切聯繫,使得雷氏幕府對西番諸部族尤其是對信奉喇嘛密教的番民擁有相當大的號召力,再則青海吐蕃藏人的農牧領部中完全依附於雷氏幕府,唯幕府之命是聽的領部日漸增多,最早是那些由多個小部族混編的農牧領部根本無力抗拒幕府的「蠶食」,後來則是一小部分明智的領部酋領相繼效命於幕府,從而得到幕府的優容厚待,這對於其他領部的酋領有效統治自己的屬民構成很大壓力,同時幕府的寬鬆政策也將一些托庇於寺廟的農奴、牧奴吸引過來。因此,雖然造成了幕府與一部分領部酋領和一些寺廟喇嘛的矛盾,但不可否認,雷氏幕府對青海吐蕃人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所有人都清楚,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事件打斷這一進程,雷氏幕府遲早會完全掌控青海所有的吐蕃藏人部族,這必將對青海蒙古部造成極大的威脅。

    再者蒙古部所需要的茶、鹽、糧食、布匹、鐵器等必需品都依賴河隴的農耕區,這一切都讓圖魯虎一時很難下定決心冒著與河隴雷氏反臉的風險,去爭奪對這些吐蕃部族的控制,但是如果蒙古部現在不作任何反應,當河隴雷氏通過都督幕府對河隴完成整合,也完全掌控所有吐蕃藏人部族的時候,下一個不就要輪到青海蒙古部了麼?

    雪災時,元氣受損的蒙古部有求於人,對河隴雷氏插手吐蕃部族事務只能啞忍默認,現在經過春夏的繁衍,實力已漸漸有所恢復的蒙古部,該如何應對來自中土帝國的威脅呢?

    深思中的圖魯虎聽到了遠遠的,有熟悉的蹄聲隱隱傳來,那種奔跑的節奏,除了鬼力赤經常騎乘的那匹青海驄,還能有哪匹馬可以一模一樣的?

    圖魯虎看看天色,心下不無希望鬼力赤能夠帶回什麼好消息。

    「這是什麼?」

    在帳幕中坐定,圖魯虎看著長子鬼力赤從包囊中拿出的一大撂書冊,看那些書冊裝幀精美,印刷精良,在河隴極少有印書作坊能夠印刷出這樣的書冊圖籍,多半是那雷氏印書館的出品,此前雷氏印書館印刷的梵文、吐蕃文、蒙文佛經都是非常精美的,圖魯虎見過不少。

    這就讓圖魯虎疑惑,鬼力赤到武威、張掖等處打探消息,帶回一撂書冊幹什麼?

    「父汗,這是雷氏印書館最新印刷,由通譯館、弘文館整理通譯的漢文文言和漢文白話兩種版本的〈江格爾〉。」鬼力赤回答道,「還有吐蕃人的〈格薩爾王〉、西域柯爾克孜人的〈瑪納斯〉,都通譯成了漢文。哦,這還有蒙文版本的〈江格爾〉,吐蕃文版本的〈格薩爾王〉。」

    〈江格爾〉是蒙古瓦剌的彈唱藝人代代口耳相傳不立文字的說唱長詩,講的是蒙古瓦剌人傳說中的一位江格爾汗及其謀士部將的英雄故事,本來這些故事很多蒙古瓦剌人自小就聽彈唱藝人彈唱,都耳熟能詳,並不足為奇。

    但是漢人將它變成文字印刷成冊,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等圖魯虎說出心中的疑惑,鬼力赤緊接著又說道:「漢人不但將我族的〈江格爾〉、吐蕃人的〈格薩爾王〉等印刷成書,而且還在武威的『夜未央』中由唱曲的、說書的、彈唱的、歌舞的藝人搬演成各式劇目,每日從曉至旦,沒有停歇之時。」

    原來,在雷瑾所建立的通譯館、弘文館中,已經有相當多西域各族的學者聚集,他們盡力搜羅西域諸國諸族的傳說、詩歌、故事,著錄成文,刻印傳世;

    又有伯顏察兒推介了不少西域各國各族的工匠、畫師、詩人,以及彈唱、歌舞藝人等東來中土,又陸續搜羅了許多西域諸國諸族的書冊圖籍,供通譯館、弘文館的學者文人們通譯和研究整理。

    為此,幕府還在部分通譯館通譯學者的建言下,專門頒布了〈漢文文言白話則例〉和〈句讀標點則例〉,規定幕府和府州縣地方的政府公文,通譯館、弘文館通譯整理的書冊,都只准使用淺易文言和白話;河隴所有公私印書坊所印書紙,無論舊籍新書,一律要斷句,加句讀標點,以免歧義誤讀。

    註:實際上在明朝,從朱元璋創始,上自皇帝訓言、敕諭、批文,下至朝廷政府的許多日常公文多用白話,正史、會典、實錄一類史籍雖然是文言撰寫,其實都是史官的潤飾之筆。

    而由通譯館、弘文館整理通譯成漢文或其他文字的諸國諸族書冊,按照幕府長史蒙遜等人多番討論商議的結論,那些好玩好樂的,如故事、傳說、詩歌和異國歷史等;還有那些實用的,如醫術、算術、天文、地理、農學、園藝等,這些最容易被人接受,售賣亦廣,所以要安排優先刻印。

    實際上,不但蒙古瓦剌人口頭流傳的彈唱長詩《江格爾》、吐蕃人的彈唱長詩《格薩爾王》、西域柯爾克孜人的彈唱長詩《瑪納斯》被印書館用多族文字刻印成書,西北以至西域諸族一直口頭流傳的史詩、神話、傳說、故事、寓言、諺語、民歌、情歌、牧歌等也盡力搜求整理,著錄為文,通譯刻印,成書出售。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關於醫術的,如吐蕃人的四部醫典,大食人的醫學等,關於養馬畜牧的,關於算術數學的,等等,都被搜求刻印。

    尤其是伯顏察兒從西域如薩非伊朗、奧斯曼帝國、莫臥兒帝國、金帳汗國、沙皇哦國等搜羅大量異國異族的書籍圖冊,通譯館的各族通譯,弘文館的學者文人們,對這些陸續送來的書冊進行通譯整理,每天都忙得無暇休息;而且,伯顏察兒的一個建議更加讓弘文館的學者們忙碌了,因為他建議幕府仿照奧斯曼帝國首都伊斯坦布兒以及歐羅巴諸國的做法,建立博物館和圖書館,並且還要逐步對民眾開放,這是一個多麼大的動靜,焉能不忙?

    那些來自遙遠異國的詩歌、故事等,諸如《羅蘭之歌》、《希德之歌》、《阿瑟》、《農夫之歌》、《羅賓漢謠曲》;《黃金草原》、《一千零一夜》、《雲使》、《地理詞典》等紛紛經過通譯館通譯,弘文館整理而陸續刻印,而逐漸被收藏在弘文館附設的博物館、圖書館中。

    恰好,風氏家族的西北主事人二等子爵風閒、丁氏家族三等男爵丁應楠,兩人從初夏起因避流民之亂而久居武威,除了各自打理家族生意之外,便全力經營起「夜未央」來,這夜未央果真就如雷瑾當初和他們所設想的一樣,吃喝玩樂聲色犬馬酒色財氣鬥雞走狗賭博雜耍戲曲說書彈唱等等刺激好玩新鮮好樂熱鬧花哨的一應俱全,那青樓的風月生意其實倒只佔夜未央贏利的一小塊了。

    整個夜未央的雇工人等都是分班輪番上工,日夜相繼,從不打烊,任客人什麼時候來,只要花費得起,總是有人侍侯,總是有求必應,而且無論是人是物,都力求一流。

    這西北河隴邊塞長年軍管,那些軍爺將爺多粗魯不文,不喜文雅;此地又是番胡諸族雜居之地,喇嘛、清真非常興盛,風氣與帝國他處相比,更加粗獷開放;雖然西北河隴各處州縣也有文廟儒學,但西北本地的儒生文人多重事功,多崇尚帝國新建侯王伯安創立的儒家「陽明心學」,既倡導「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工商皆本」,又甚為蔑視儒家禮教男女大防,主張「百姓日用即道」,應「率性而行」「及時行樂」,而不喜程朱一派的理學;再者,西北「蠻荒」已久,怎樣興盛都比不得帝國江東江南富庶,百姓本就需要商販互通有無,無論官民貴賤,歷來就較重利崇商。在這種崇商利,重享樂的風潮熏染下,因而這夜未央也就有了廣泛深厚的生存基礎,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其肆無忌憚的程度更甚。

    在夜未央這種供人揮金如土的地方,針對人們喜新厭舊的心理,自然更加追求一切新鮮刺激的東西和百變不窮的花樣,以求壓倒其它競爭者,什麼離經叛道,什麼離奇荒誕,越是前所未見,越是奇異華彩,越是受歡迎,越是受追捧。

    因此,在風閒、丁應楠這兩個主事者的推動下,通譯館、弘文館整理的書籍剛剛完稿,還在印書館排版時,夜未央就已經利用其優勢地位,搶先付出一筆潤筆得到書稿,將其排練成各式新鮮劇目,以爭取更多客人到夜未央吃喝玩樂,這其實是為夜未央造勢,永遠都要搶先他人一步。

    夜未央的強勢作風,以至於其他風月玩樂場所聯名告到了幕府。為了平息紛爭,最後通譯館、弘文館的書稿一律搞起了『競買』,一般出價最高者最有可能得到改編的第一優先權,雖然如此,財大氣粗的夜未央仍然佔據了大部分書稿的優先改編權。而幕府後來在通商權上採用『競買』方式來決定某一通商權的歸屬,也是從『夜未央紛爭事件』中得到直接的啟發,並且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歷經唐宋,逐漸發展起來的官府「撲買」(或曰「承買」、「買撲」)、「實封投狀」(有一點類似現在的暗標)等制度,只是幕府權衡歷代「撲買」利弊,從法例上對幕府「竟買」的適用範圍增加若干限制,以抑制其弊端。

    現在的河隴,在夜未央等風月場所,除了〈牡丹亭〉、〈西廂記〉、〈三國〉、〈水滸〉、〈西遊記〉、〈金瓶梅〉、〈拍案驚奇〉、〈三言傳奇〉、〈說岳〉、〈楊家將〉、〈三寶太監下西洋〉等等為人所喜之外,譬如那異域的詩人荷馬整理撰寫的兩部故事長詩《伊利昂紀》(註:《伊利亞特》)和《奧德修紀》(註:《奧德賽》),不但有說書人把這兩部長詩改成說書話本,逐日敷演異域傳奇;又有唱曲的,將之改編成小曲俚調,廣為傳唱;甚至還有梨園弟子,歌舞藝伎將之搬演成諸般雜劇南戲,歌舞曲目,而且都是大受人們追捧的演藝節目之一;

    又如那依據波斯、大食、拜占廷、奧斯曼的歷史文獻,彙編整理,敷演潤飾而成的說部話本,〈大秦羅馬帝國演義〉、〈歐羅巴蠻族王國演義〉也是充滿異域風情的英雄風雲,讓人驚歎不已之餘,落力追捧。甚至於有一台〈世界地圖與諸國諸王〉的說書,只根據一幅世界地圖(西洋傳教士帶到中土京師皇宮,又被雷瑾命人譽錄副本帶回河隴,最終則作為附在異國地理圖籍中的插圖),憑空添加許多想像,雖然內容荒誕不經、錯謬層出不窮,卻也憑借玄幻的想像力和說書人的天才發揮,也吸引了一大批民眾每日來捧場。

    而蒙古〈江格爾〉、吐蕃〈格薩爾王〉等也在夜未央佔據了一席之地,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說書節目之一,由不少彈唱說書人逐日搬演。

    夜未央的做法,自然有眾多風月伶社效仿,但夜未央的地位實在是無人可以企及,除了那神秘無比,僅僅留傳在傳說中的朱粉樓之外。

    那鬼力赤到武威打探消息,乍見漢人將本族的〈江格爾〉敷演成說書、雜劇等各式劇目,令諸族男女趨之若騖如醉如癡,如何不奇,如此這般的便收羅了一批書冊帶回青海草原。

    聽著鬼力赤講述他所打探的消息,圖魯虎神情更加嚴峻,雷氏幕府如此下力氣扶植說書、彈唱是何道理?

    雷氏幕府對河隴的治理顯然相當有成效,重返河隴的雷瑾顯然更是要將這裡變作他穩固的後方根基。

    北方的吉囊部和瓦剌諸部雖然對河隴造成極大壓力,但是面對步騎眾多的都督幕府,元氣未復的鄂爾多斯萬戶吉囊汗部應該不大可能發動強大的侵略,多半只會是些騷擾性的偷襲吧?土默特萬戶俺答汗部就不好說了。

    「父汗,我們怎麼應對?」鬼力赤看圖魯虎神色沉重,問道。

    圖魯虎答道:

    「等火兒赤從吐蕃人那裡回來,看吐蕃人怎麼個態度,我們再作打算。」

    吐蕃人中很有一些酋領和寺廟堪布對雷氏的一家專政不滿,正在暗中醞釀脫離雷氏的控制,鬼力赤也知道了一點風聲。

    「我們要支持他們麼?」

    圖魯虎搖頭,道:「我們只需要旁觀就好,看準時機再出手!」

    鬼力赤明白的點了點頭。

    圖魯虎卻對實施軍事管制的河隴,仍然商旅不絕,甚至更見興盛,有些疑惑,暗想:那些河隴大族真的就那麼心悅誠服?難道就是鐵板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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