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以迂為直
夜色昏昧。
雷瑾率領著幾十個傷兵悄然抵達平陽城下。
這一路相對平靜,多股流民軍的主力其實皆已向北進攻,還在山西南部攻城拔寨的流民軍並不是太多。
想來那在半路遭遇的流民軍,原本可能也是向山西中北部集結進軍而已,只是雷瑾的運氣實在不太好,自己撞正刀口,讓一股流民軍的主力截了個正著,被那股流民軍仗著人多騎眾,順手小小的欺負了一下,他率領的這支臨時組建,還沒有形成堅強戰鬥核心的護衛騎隊沒有全軍覆沒,真是很幸運的事情了。
看著眼前依稀殘存巍峨雄峙之姿的平陽城,大部城垣並沒有遭到明顯的破壞,除了原本應該是堅固城門的地方,大段城牆已經被拆毀得不剩一磚一石之外。
已經用不著派人先行進城打探消息了,雷瑾率眾催馬直入豁然洞開的平陽城。
馬踏長街,舉目望去,平陽城中一片死寂,全然是一派慘遭戰火蹂躪之後的景況,街旁的屋舍仍然殘留著非常明顯的火燒痕跡,但是沒有屍體,也沒有人。
這是一個完全人去城空的死城,完全不再設防的死城!
也許有的人逃進了山區,也許有的人加入了流民軍,也許還有的人在與流民軍的對抗中喪失了生命。
從眼前空無一人,屍首也被處理得乾乾淨淨的的情形來看,平陽被流民軍攻破已經有好些天了,大概流民軍怕這堅固的城牆為官府所用,在退走之時順便搗毀了城門附近的城牆。
這就是曾經的帝堯之都?這就是和遠古帝堯,漢時名將衛青、霍去病,漢時名臣霍光、張敞等人聯繫在一起的平陽城?
雷瑾心中暗自歎息: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這樣一座名城,又是有數的繁華商埠,如今卻是毀於一旦,竟然是這樣的荒涼死寂。
這座城池完全沒有停留的必要,損毀的城牆,若要修復起來,即使錢谷人夫樣樣不缺,怕也要計以旬月,何況如今平陽一城居民全部或逃或散,看樣子甚至連一粒食物都難找到,暫時已經不適合久留。
遠遠的隱約傳來幾聲老鴰淒厲磣人的厲叫,間雜著幾聲狗吠,這種聲音在一般人耳中是不會引起注意的,但雷瑾卻從中聽出了門道,鴉叫狗吠暗含了簡單的節律,這並非是真正的鴉叫狗吠,而是有人模仿的鴉叫狗吠之聲,鴉叫狗吠中的節律顯示這附近有獵殺隊在活動,他們正通過特定節律以吸引自己人循聲而往。
鴉叫狗吠再次傳來,這次雷瑾再無疑問了——配屬給雪隼堂的獵殺隊殺手正在附近活動。
「我們走!」
隨著雷瑾一聲令下,眾騎迅疾出城,消失在夜色中。
陽和城,屬於大同鎮防衛轄區,因為與蒙古諸部,尤其是俺答統領的土默特萬戶接壤,向被稱為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
現任總督宣大山西的軍門大人王鑒川,其頭銜全稱是「欽差總督宣大山西等處地方軍務兼理糧餉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簡稱為宣大山西總督,常駐於陽和城,身臨邊防前線。
如今皇帝避瘟於宣府,為確保萬無一失,王鑒川調集了大量精銳充實宣府、大同、張家口、偏關、寧武、雁門等處的防務,重兵集結扼守桑干河谷上下游,可以說不惜一切,虛山西而實宣大,亦是用心良苦。
王鑒川本是蒲州人,其家族蒲州王氏,姻親蒲州張氏都是非常顯赫的官商大族,家族中在朝有督撫高官,在野有鹽糧巨商,論起在山西的勢力之大,帝國四大家族也要略讓他們一頭。
流民軍在山西中南部攻城拔寨,勢如狂飆,王鑒川其實憂心若焚,對自己家族和姻親的安危日夜縈懷於心,若不是顧忌皇室安危,暫時不敢輕易調動大軍南下追剿,怎肯任由「流寇」在山西肆虐?若不是蒲州城池堅固,糧械充足,知府、守備也都是擅長守城之人,才稍稍能令他安心一二,否則那真是要整日坐立不安了。
要怪也只能怪京師內外的大瘟疫來得不是時候,瘟疫、寇亂接踵,眼下從北方蒙古漫延過來的夏蝗,雖然不是很嚴重,但對將要到來的秋收也會造成影響,還得盡量滅蝗,保衛糧食收成,實在難以處處兼顧啊。
雖然如此,王鑒川也不是什麼都不做,除了派遣大量探子打探軍情之外,還針對許多流民軍以騎兵為主,擅長流動作戰,瞻之在東,忽焉在西的特點,暗中調遣集結了前幾年曾經參與圍剿流寇的精銳騎兵若干,挑選若干將官死命操練騎射攻伐。
整軍經武,儲備糧械,準備著皇帝一旦還駕回京或者有皇命剿寇,即刻揮師南進追剿;同時,在偏關、寧武、雁門等重要關口都加強了防備。
三鎮的邊軍將官自然知道總督軍門大人的微妙心思,因此也不敢怠慢,個個兢兢業業,日夕操練以備調遣。
也許是天從人願,在宣府避瘟的皇帝居然通過『行部』詔諭,令王鑒川集大同、山西兩鎮邊軍五萬,速速剿滅流竄山西的陝西流寇。
山西戰雲密佈,大戰一觸即發。
宣府行在。
在皇室移駕避瘟的一段時間裡,遵照皇帝諭令重新設立的『行部』,其設立的本身就已經架空了內閣,再說行部只設一名內閣大學士,根本就是累死也玩不轉那麼多軍國大事;同時行部又擠佔了六部本來所剩不多的權力,行部由兩尚書四侍郎分擔權責,多半只能在具體事務上提供意見,備咨詢而已,遠略決策之事也一概用不到他們。因此,朝廷的『內閣』實際上名存實亡,而在靜悄悄的一連串人事變動中,又貶黜了一大批,在移駕、防疫、佈防、治喪等重大事件上『表現』不那麼好的各部院文武官員,新提拔任用了一批官員,同時通過調防、陞遷等手段,不聲不響的牢牢掌握了二十多萬京軍和邊軍精銳,加上皇帝親軍『上二十二衛』,足足有三十幾萬的精銳士卒。
就這樣,「傀儡」皇帝仍然在前台發號施令,后妃和宦官們聯手在幕後執掌權柄的架構已經牢固的建立起來,而在皇權積威之下,外官們的反彈是有限和軟弱的。
在宣府,展妃、周妃、顧妃相繼被太醫診明有了身孕,皇帝隨後大大賞賜了替皇上打醮求子有功的陶仲聞真人,這兩件事通過邸報傳向帝國四方,已經有不少人在茶餘飯後揣測將會是哪一位皇貴妃會被冊立為帝國的新皇后。
這個時候,雖然河南,湖廣鄖陽,四川都有流民軍活動,山東和北直隸靠近河南地方也有變亂,但是在帝國大多數士大夫的眼中,還都只是疥癬小疾,不足為患。
此時,退入上黨山區的雷瑾對這些消息都暫時一無所知,他已經與那支不到五十人的候補獵殺隊成功取得了聯繫,會師一處。
獵殺隊之所以是候補,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正式通過秘諜總部的全面考核。
雷瑾綜合獵殺隊所搜集獲得的諜情消息,很快就看出現在這些流民軍的攻堅能力和攻堅器械實在過於欠缺,攻破較大的城池基本上只有裡應外和一途,設若此計無功,便束手無策,所以裡應外合的計謀,也只在攻破平陽一役中獲得了成功,平陽知府和守備都因此死於亂軍之中,而蒲州、運城、河津等較大的城池則憑著堅固的城防和嚴密的守城部署沒有被流民軍得手,成為山西南部的幾個孤立據守的城池。
除此之外,澤州以及其他一些縣城,要麼是猝不及防,要麼是邑令棄城而逃,真正被流民軍強攻得手的並不多,而那些依據地形險要據守的堡寨,在流民軍剛剛湧入山西時,往往由於防禦力量的不足而被流民軍攻破,到了後來流民軍再強攻有準備的堡寨時,損失就越來越大,多數流民軍開始逐漸把兵力轉向北部。而平陽、運城、蒲州、澤州一帶的鄉村,尤其是山區的一些據險以守的堡寨仍然存在,與倏忽來去的流民軍處於一種詭異的共存狀態。
對於雷瑾來說,眼下當然是首先和進入太岳山區的離散部眾取得聯繫,重新會合,把這支『護衛騎隊』組織起來。
這一步自然是毫無疑義要實行的,但接下去雷瑾卻又面臨著艱難的選擇。
現在擺在雷瑾面前的形勢,晉西南除了那幾個未被攻破的孤城之外,幾乎所有的地方官府都癱瘓了,也至少有一大半的鄉村堡寨被流民軍攻破了,但是流民軍攻掠之後並不據守,流民軍的老弱婦孺為了便於流動也多不在攻破的州縣城池盤踞,實際上這裡便存在著巨大的力量空白。
雷瑾當然可以趁著晉西南各方力量都比較空虛的時候,率領部眾迅速渡黃河西去,但相對空虛的晉西南對雷瑾的巨大誘惑也是顯而易見的。
晉西南有很多重要的黃河渡口,譬如河津的龍門渡、蒲州的蒲津渡以及蒲州對岸陝西境內的蒲津關、芮城的風陵渡、孟津渡等,都是兵家必爭,歷來從山西入關中下洛陽或者從關洛入山西大多由此往來。
從地勢上說,關中固然是關河四塞,形勢完備,潼關是關中面向東方最重要的進出門戶,但山西的蒲津渡、龍門渡等咽喉要地,則可謂是關中的側門。如果被敵方突破黃河險要,渡河西來,實已迂迴到潼關背後,等於長驅直入,深入堂奧。任何一個據有關中平原的勢力都只能與敵決戰於關中平原,這無論如何都是最最糟糕的情形。
對於野心勃勃想西取陝西、四川全境以割據一方,靜待天下時變的雷瑾來說,如果能佔據晉西南,控扼黃河一線的重要渡口,這樣的遠景實在太過有誘惑力了,幾乎無法割捨。因為如果他現在能夠有效地控制晉西南,則緊緊扼住了從山西方向渡河西攻關中的咽喉要地,這將確保他在最終割據關中之後,保持對中原和山西方向最有利的態勢,進則以之作為進攻的跳板,退則以之作為固守的堡壘。
這麼有誘惑力的設想,被雷瑾在腦海裡否定肯定了無數遍,但是理智也告訴他,現在以武力佔據晉西南尚非其時,不要說朝廷方面是絕對不會答應,就是象蒲州王氏這樣的本地大族也不可能容忍,宣大山西總督王鑒川可不就是蒲州王氏的麼?只要一想到太原、平陽、蒲州的本地大族,以及丁氏、風氏、顧氏等其他三大家族都可能激烈的群起反對,雷瑾就知道佔據晉西南可不是想想那麼容易的。
第一個跳出來打破現有利益格局的人總是會比較倒霉,因為他會成為眾矢之的,要想突破重圍談何容易?相反,當利益格局已經被徹底打破,有能力出來規劃新利益格局的人,卻能夠把最好的一份留給自己。
雷瑾暗忖:
難道只有與退入太岳山區的護衛騎隊餘眾會合後,迅速西渡黃河,再與前來接應的兩萬精騎會師,返回河西之一途嗎?
真的只有這一條路嗎?
一定還有其它什麼辦法的!如此興師動眾,豈可勞而無獲?
以山西地勢而論,東西群山夾峙,東有太行群山,北起拒馬河,南至黃河,連綿八百多里,有太行八陘可攻可守;
西有呂梁群山,北起管涔山,南至龍門山,也有六百多里,又倚黃河之險為恃,堪稱險固;
南則有中條山、析城山等橫亙於黃河北岸,東連於太行,西接於呂梁,瞰制豫北、晉南,屏蔽洛陽、潼關,濱河錯峙,叢山莽莽,溝壑縱橫,關隘重疊。
想到山西的地形地勢,雷瑾心中靈機一動,突然覺得豁然開朗——
山西可謂環晉皆山,俗話說得好,占山者為王,我又何必斤斤計較於蒲州、運城、澤州、平陽那幾座孤城?暫時讓給他人又如何?
若是我方在晉南群山,如中條山、呂梁山上佔山為王,瞰制蒲津渡、龍門渡又有什麼問題呢?不也可以在需要時出奇制勝,隨時攻佔這些渡口麼?不也同樣可以達到控制的目的麼?以迂為直,看似遠遠繞了個圈子,其實才是真正達到目的的終南捷徑!直接以武力佔據晉西南反而是當前最愚蠢的舉動!
現時這裡只需要預留一手暗棋,聊備他年之用即可,暫時不需要鬧太大的動靜。
現在我最該優先考慮的是盡快回到河西主持全盤大局,其它的事情都是次要的。
雷瑾在心裡告誡自己:切莫因小而失大!
完全轉變了思路的雷瑾現在開始考慮如何獲取給養,以支持到河西精騎到來接應,計算時日,河西精騎應該還需要幾天時間才能趕到山西。
結束沉思的雷瑾,如釋重負的站起來,損兵折將的陰霾已經蕩然無存,自信的笑容中帶出幾絲狠厲。
騎隊在太岳山的河谷中穿行,前方山樑上的斥候遠遠的打出了可以放心前行的旗號,整支隊伍不約而同的揚鞭策馬,加快了前進速度。
這支只有一千多人的騎隊,就是雷瑾失散的護衛騎隊中退入太岳山的那一部分,他們和流民軍的追騎打了幾次不算大的戰鬥,直到那支流民軍轉鋒他向,前後已經損失了幾百人。
要知道,在一次突擊中,如果一支部隊傷亡超過三成,這支部隊的戰鬥力就會下降達七成之多;當傷亡達到一半以上時,這支部隊就幾乎喪失戰鬥力了。軍卒們不是神,都只是普通的凡人,當周圍的兄弟出現巨大傷亡、自己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士氣就會直線下降,一支士氣低落的部隊是打不贏任何一場勝仗的。
雷瑾失散的這支部隊就是這樣,因為傷亡比較大,戰鬥力本就不強,如斯則更弱了。
所幸,騎隊的骨幹都是軍士出身的義子府侍從,在流民軍的追擊下,明白如果一哄而散,後果只能是全軍覆沒,所以比較齊心,全力保持著這支騎隊的編伍不使潰散,一直使上下保持協同一致的行軍轉戰。
當然這裡面不能不提到堅持跟隨雷瑾同行的六名美姬,她們也是一起退入太岳山的,她們的騎術已經相當不錯,能夠在這次敗退中保持不掉隊,這確實讓這些粗豪驍勇的軍士們少了許多顧慮,可以放心的和追擊的流民軍在太岳山裡面周旋。
而在宿營休息時,幾位美姬也顯示了她們的才能,雖然她們對作戰仍然一竅不通,但對宿營、膳食、醫藥等等,似乎很容易就學上了手,有了她們幫手,軍士們相對的要輕鬆許多,而且士氣的恢復似乎也更快,這大概是由於男人總是好在女人面前逞顯自己英武不屈的緣故。
在太岳山裡轉戰了幾天之後,打探到流民軍已經北上,他們決定趕到平陽、上黨一帶尋找雷瑾的蹤跡,因為雷瑾事先就說過,不利則退,以避鋒芒,若離散則在平陽府附近取齊,不在太岳,則在上黨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