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鴻鵠西飛
宣化府,屬古幽州上谷郡之地。
而宣府鎮作為皇朝九邊的軍事重鎮之一,歷來是兵家必爭的邊陲重地。其地去京師不到四百里,鎖扼蒙古南下的咽喉要害之地,憑借山川地勢,峻垣深壕,烽堠相接,所有隘口,凡可通車騎者以百戶守之,凡可通樵牧者以甲士十人守之,屯聚重兵,南屏京師,後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險,右擁雲中之固,與大同、張家口犄角相依,成為京師西北面最重要的外圍要點。
皇室巡幸宣府避瘟,太祖時的谷王府,武宗時於此設立的行宮,都是年久失修不堪使用,只得徵用民間富戶的房舍和邊鎮倉房安頓眾多的皇室成員。
隨著皇室的到來,整個宣府鎮城大軍雲集,戒備森嚴,城門、路口都派大批兵士把守,嚴查出入。
城外,所有戰略要地都駐滿了馬步軍隊,四郊帳幕羅列,旌旗鮮明,鼓角互起,馬嘶不斷。
陳准在薊州遵化宣諭完畢,帶著雷瑾上的謝恩折子,統領著所有奉命在遵化行獵的京軍三大營、錦衣府、鷹揚衛的士卒,匆匆趕往宣府鎮行在。
還在途中,陳准就通過錦衣府的消息渠道,得知了皇后在宣府薨逝,詔命天下舉喪的消息,趕忙找來喪服換上,全軍縞素,快馬疾行趕去宣府行在。
行在早已經是一片縞素,陳准來不及歇口氣,即命從遵化帶回的京軍、密探在宣府鎮城外駐紮,他自己則馬上進城求見展妃回報覆命。
展妃外披縞素,內裡也是一身素淨衣裙,端坐在上首坐榻上聽取陳准的回報,掌印太監王安、秉筆太監張保亦隨侍在展妃身邊。
「啟稟娘娘,在遵化行獵的京軍精銳士卒,已經奉命調來行在扈從聖駕,皇庶子也已經遵照諭旨動身起程了!」
見禮之後,陳准詳細的匯報了此行往返所見,最後又將雷瑾因為只有百十名僕役和五百將校護衛扈從西行,顧慮道路不靖,於是強行從薊鎮的苦役營中,挑選了一千六百七十一名壯健有力的充軍苦役;又聲言『應予罪囚以戴罪立功,將功折罪的機會』,強行從薊州、遵化州衙監牢內,提走了數百關押的囚犯,俱是身體強壯者;末了還乾脆僱用了薊州、遵化地面上好幾百無牽無掛的失業流民,統共湊足了二千多人,分遣將校統管,臨時整備起一隊三千多人的兵馬,設旗張幟,鼓行而西。
這事兒雷瑾是明顯的越權,侵漁了朝廷命官的正當職權,但其中如果沒有錦衣府的默許縱容,即使雷瑾是皇上的義子,又掛了平虜將軍印,大概也不能這麼囂張跋扈吧?
展妃目光突然變得凌厲如刀,直迫陳准。
陳准執掌錦衣府,多年歷練下來,可以說絕對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但在展妃的目光盯視下,也覺脊背一陣發涼。
展妃現在威權日甚,幾日不見的工夫,威迫而來的無形氣勢又長了一大截。
默然半響,展妃凌厲如刀的目光倏然消隱,一變而為婉媚溫潤,淡淡說道:「小孩兒就是愛胡鬧。罷了,本宮知道了,這事兒就這麼著吧。」
展妃競是對雷瑾擅自越權之舉置而不問,不過她對陳準可沒有那麼客氣了:
「陳准,你此次於理有虧職守,但本宮念在你素日勞苦,且不罪你。日後,若薊鎮軍將、地方官將此事具折上奏,本宮就拿你是問。跪安吧。」
這擺明就是讓陳准出面把這事壓下去,消弭於無形,不使上聞於朝廷,絕不讓那幫言官有借口上疏,呶呶不休的煩人。
陳准連忙一邊行禮道:「奴婢領旨謝恩!」,一邊心下暗想道:
那些軍將、地方官又不是傻子,他們哪裡敢為這種事驚動上面?
雷爵爺已經把人帶走了,這事論起來,他們都是失職之罪,巴不得自己悶聲不響地補滿窟隆。他們如果敢上奏折,首先就得議他們的罪,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和自己過不去嗎?
遙望險峻高聳的八百里太行群山,將要穿越的是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道。
雷瑾策騎行進在隊伍中間,前後都是由他的義子府護衛和越權索取而來的囚徒、流民混編而成的騎隊。
隊伍中甚至包括了男裝打扮,死活要跟隨他去河西的那六名美姬。
本來按照雷瑾的意思,是讓楊羅找地方安置她們,畢竟此行路途遙遠,路上甚至還可能要與流民軍以及潰散的官軍作戰,非常危險,雷瑾根本不可能保證她們的安全。
但這幾名美姬態度堅決,雷瑾只得同意,不過條件是騎術必須要過關,打不了仗,逃跑總要比較精通吧!間關萬里,兵凶戰危,靠別人不如靠自己。
當然,這只是雷瑾接了諭旨之後的一個小插曲,雷瑾在起行之前,需要做不少的準備——
強索苦役、罪囚,僱用流民作為護衛西行的武力,種種恃強耍橫,威逼利誘的勾當自不必細說。
雷瑾還自己掏腰包,從馬販子處買了兩千多匹上馬,再配上全套鞍韉、行囊馬包以及從薊鎮軍械庫、軍需庫,軟硬兼施弄出來全套的戰襖、戰衣、護甲、鞋靴帽、火銃、佛朗機、箭矢、弩弓、馬刀、長矛、標槍、騎盾旁牌等軍械,準備把這支大大逾越督撫規格的『親衛騎隊』盡其所有武裝到極至(帝國各地主理軍務的督撫,他們身邊的親衛,都由所謂的家將、家兵組成,多則千人,少則數百,與官長同進退,官去則同去,官留則同留,是官長的私兵,也是最具戰鬥力的先鋒,每戰必定死戰到底,絕不後退)。
薊鎮軍械庫、軍需庫的那幫將官若沒有銀子上下打點,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皇帝親戚,都絕對不會老老實實把庫中的上好軍械全部拿出來,以次充好,以劣抵優,從中貪瀆是他們向來的發財之道,也是他們向來的伎倆,雷瑾在京裡早就看得非常清楚了,明白這裡面的門道,所以二話不說,大把銀子扔過去,他們這才慇勤地把庫藏的好東西一一裝備給雷瑾的騎隊,連薊鎮總督和薊鎮三大巡撫也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最高級待遇。
這樣一來,雷瑾光在馬價銀上就花了四萬兩,加上為了配備最精良的鞍韉軍械,賄賂軍械、軍需現管將官,實在所費不貲,十萬兩白花花的雪花銀流水一般轉眼就花出去,很快讓整個騎隊做到軍械完備,人人皆騎。
帝國北方的百姓不會騎馬的還真不多,所謂南船北馬是也。但騎術稱得上不錯,夠得上精銳騎兵水準的卻也是真不多。
譬如在雷瑾這支雜牌騎隊中,除了那些義子府僕役、護衛之外,即便是在那些充軍苦役中(多半是因罪充軍的軍官士卒,其它則是官吏、士紳、商民、工匠等),勉強算得上騎術不錯的也不到一半,罪囚、流民當中騎術說得過去的就更少了,其餘的人僅僅是會『騎馬』而已。
這支雜牌騎隊品流複雜,而且暗中還多少有點不馴之態,堪稱正宗的烏合之眾。
雷瑾為了讓這支花了自己大把銀子裝備起來,看上去威風凜凜的騎隊,不至於象繡花枕頭一樣,遇上什麼山賊流寇的一觸即潰,在路上不免就遷延了好幾日,一則要在臨別之時向楊羅單獨面授機宜,二則就是要臨陣磨槍的編練這幫『烏合之眾』。
所幸的是雷瑾手上出身正規軍伍,又有些實戰經驗,可堪任用的將校不少,仍然是按照雷門世家傳統的『部曲編伍』,十人一隊,十隊一曲,十曲一部,把這三千多人編成部隊,除了教練軍法紀律、金鼓旗號之外,也不駐驛站,一路都是野外安營,在山林原野間展開野戰陣形,放鷹縱犬,呼嘯行獵前進。
在寬闊平坦的冀州燕趙平原,這種近於實戰的大規模遊獵騎射,最適合演練騎兵野戰的攻防陣勢,也是加快全部隊整合步伐的好辦法,因為任何人都偷不了奸耍不了滑,稍微鬆懈就可能掉隊脫節,每一個人都必須緊密的與本隊其他人協作配合。
而每日安營也全按軍伍法度,部勒行伍,嚴厲治軍,巡哨查夜,一絲不苟;夜間多半還要召集部隊士卒互相演武,比武爭雄,再由將官講評日間騎射優劣,評出等級,給予獎勵。
而且雷瑾仍然玩起了綵頭的老把戲,以綵頭來調節軍伍氣氛,凡射獵騎射優等、嚴守法度優等、比武爭雄獲勝的士卒,他都即刻兌現承諾,賞賜各色綵頭有差,絕不隔夜,以激勵部隊軍伍的士氣,這其實也是雷瑾在士卒面前恩威並施樹立自己信賞必罰形象的一種手段。
一路行來,北直隸境內全部戒嚴,商旅皆斷了來往,驛道上來去皆是民壯、兵丁、驛卒等執行戒嚴的兵士。
雷瑾看看整個騎隊臨陣磨槍也差不多了,再練下去也是不可能短期內把戰鬥力提高一大截了,那得需要長時間的艱苦操練和實戰磨礪才可能達到的水準,不是臨陣磨槍的急就章可以解決的。但在雷瑾想來,以之對付組織鬆散的一般流民軍還是可以輕鬆應付的。
即使運氣不佳,遇上流民軍的主力大軍,由於騎隊都是上選的快馬,打不過就跑,避其鋒芒,應該也不致於潰不成軍,畢竟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支騎隊以驍勇的義子府侍衛作為骨幹,控馭得法,也不是誰都可以小視的武力。
雷瑾這才一改前幾天安營野外,在路上遷延不前的勢頭,率領騎隊加快速度向井陘關推進。
太行山由北向南迤邐蜿蜒,山勢高峻,層巒疊嶺,幾無間斷。
而面向北直隸方向的太行東麓更是特別陡峻,險峻難以攀越。
只有一些狹窄的河谷,由西向東,穿過山脊裂谷,成為貫通太行山東西兩方的天然孔道。滹沱河支流綿河橫穿太行裂谷流向冀州平原,其沿河隘道便是「太行八陘」第五陘——井陘道。
作為井陘的東出口,井陘關既是軍事要塞、屯兵重地,也是晉、陝、冀三省的交通樞紐和郵遞驛站。
北直隸通向關中地區的驛道之一便是由此井陘道,入山西,取道蒲津,而達陝西。
這條驛道在真定則與太行山東麓的南北大驛道相接,北通薊燕及遼東。
井陘關背負太行,遙對冀州燕趙平原,扼晉冀交通咽喉,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戰馬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前進,蹄聲細碎。
遠望峰巒起伏,危崖峭壁,兩邊則石壁峭狹,險仄難行,正如前人所說「車不能方軌,騎不能並行」。
雷瑾身穿黑色的喪服,毫無富貴華麗之色,胯坐在一匹雄健的棗騮上,緩緩而進,在這種險仄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快起來,只能魚貫跟進。
雷瑾服喪,是因為當今皇后名義上總是他的義母之一,按照帝國禮儀應該服喪,服「大功」或「小功」(註:古代喪服根據與死者的親疏關係分五等,稱『五服『,即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而且他還是帝國子爵,皇后薨逝,若按照帝國臣屬喪儀,各品官員無論在京與否,都應當服「斬衰二十七日而除,服素服百日。」其他軍民男女則應「素服三日」。
但軍將遇有親喪,若一時無法奔喪,便要在軍中帶喪從戎,其所穿著喪服與一般普通喪服有所不同,多做成黑色,是為「墨衰」。
雷瑾現在是帝國的平虜將軍,受命掛印戡亂,所以便須服「墨衰」,這黑色的喪服穿在雷瑾身上,看起來倒是增加了不少威煞之氣。
雷瑾率領的騎隊,一點一點地魚貫進入井陘道的第一關——土門關(亦稱井陘關),這是由平原進山的首關,關前太平河終年流淌,關內丘緩道寬,直達冀州平原,關上險峰疊翠,四面環山,山勢猶如瓶頸,遙望前方則萬峰插雲,羊腸一線,易守難攻之勢顯而易見。
四座關樓聳立,以條石砌基、築成拱券門洞,在門洞上以磚砌了樓閣,雄偉壯闊。
閣樓之下,便是自秦漢以來的石砌驛道。
策馬緩緩經過那些被歲月和車馬踏磨得崎嶇不平、光滑殘破的塊塊巨石,雷瑾駐馬關口,留神細察雄關絕壁的內外攻守形勢。
雖不能親眼目睹往昔歲月的金戈鐵馬、滾滾烽煙,雷瑾仍能體察到戰爭的殘酷和悲壯。
關口閣樓附近,那古台戲樓,那重修關門的碑記,文人墨客的碑刻詩文、照壁牆、韓信廟,都使人撫今思昔,頓生感慨。
遙想當年,漢將軍齊王(後改楚王,再降為淮陰侯)韓信率軍攻趙,東下井陘關,在井陘關外背水一戰,士兵後無退路,捨命拚殺,最終大獲全勝,以少勝多、名垂千古,亦是令人神往。
平生慷慨悲歌士,今日策馬燕趙間。無限蒼茫懷古意,長嘯獨上井陘關。(呵呵,這裡套用了古人的七律古詩,識者諒之)
越亮子嶺關,過白皮關,行進艱難,所見山形地勢據山河之險,都是井陘道上,扼燕趙咽喉的兵家必爭之地。
雷瑾觀諸山河形勢,以胸中所記對照太行群山之險峻,不由心中慨歎,戰國時代的趙國若能堅持固守山西上黨險要,讓當年的秦軍,在上黨地區頓兵險要堅塞之下,欲求戰而不可得,屢屢強攻徒勞無功,恐怕即使以武安君白起用兵如神,威震東方六國之才能,怕是也要無功而返,無法從山西方向打開秦國揮軍東進的突破口吧?山西之地,形勢險固,若不能據守,東方之國必定日漸削弱,終至於亡。趙國與秦爭上黨的決策並沒有錯,但其國力較秦弱,又有上黨險要可以憑仗,對勞師運糧遠道來攻的秦軍,以守代攻固守不戰方是老成謀國的上策。只要趙國固守上黨不失,便能扼強秦東進之途,保障國都邯鄲完全不受秦軍兵鋒的威脅,甚至可以挾硬扼強秦東進的威勢,合縱東方六國,完全改寫東西爭霸的態勢,成就不世之功。可惜趙孝成王初掌國柄,年輕氣盛,汲汲要譽,急於樹立國君的權威,身為國君者私心裡居然想與臣下爭功,不能堅持固守策略,陣前換將,如此這般,則冒進投機翼圖僥倖者的必然命運就是失敗,豈不是很明顯了嗎?趙國長平之敗,遠在任用趙括之前,遠在秦國使用反間計之前,在趙孝成王私心要譽的時候就已經種下了吧?紙上談兵的趙括其實也很冤枉的吧?
名之害人,以至於斯!國破族滅,上位者豈可不慎之又慎之乎?
雷瑾這時完全是以一位帝王思考問題的角度和心態,在思考治國策略的得失,考量歷代興衰之關要,探究國家興盛之關鍵。
當然,在他自己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非常自然的,甚至是習慣性的從這個角度切入,來思考「如果換作是我,在當日形勢下該如何決策?」之類的問題。
就在雷瑾懷古思古的時候,太行井陘道的西口——娘子關也在前方遙遙可及了。
出了娘子關,太原也就不遠,由太原轉而南下,便可以向東遙望秦趙韓魏曾經為之來回血戰的上黨地區,遙望那個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帝國歷史的長平古戰場,再南下則由蒲州渡黃河,出蒲津關,則其地在潼關之背,已經抵達陝西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