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試拂鐵衣血斑斑
萬馬奔騰,寒風撲面。
雷瑾和一干親軍護衛縱轡急奔,幾乎是以一種瘋狂的速度衝擊敵陣,高舉矛戟,揮舞刀劍,左右開弓,箭發連珠,大聲怒吼著,咆哮著,吶喊著,如出柙猛虎般迅猛突進,似乎已經完全漠視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脅。
蒼茫遼闊的雪原因為大隊人馬往來策騎衝突,拚死廝殺,鮮血噴灑、零落成泥,已經是一片雪泥污糟,潔白的白雪,東一塊,西一片,點綴在草原上,斑斑點點好似瘌痢頭一樣醜惡,再無絲毫雪白潔淨、惟余莽莽的詩情畫意,只有冷厲的寒風依舊。
四面雪原上,鼓角聲、喊殺聲清晰可聞,陷入重圍的雷瑾所部艱難地衝過滿地的人屍馬骸,撥開不時飛灑而來的箭矢,從四面八方圍攻上來的蒙騎陣勢中鑿穿而過,然而指揮和部署蒙騎的蒙古將領非常高明,深諳從成吉思汗時代流傳下來的野戰佈陣之精髓真諦,蝗蟲一般鋪天蓋地蜂擁而上的蒙騎就如同草原上星羅棋布的海子,又如潮水一般圍獵的狼群一般,一層又一層,即以雷瑾所部護衛親軍的強悍,也難以在一時之間徹底鑿穿蒙古驍騎的多層包圍防線,擺脫蒙古驍騎的圍追堵截!
雷瑾所部以及鮮卑突騎這左路兩翼的驍騎,奉命從西向東沿陰山一線兜擊抄掠蒙人部族的營寨,但是他們和喬行簡率領的主力中軍、右路兩翼一樣,也遭遇了草原上罕見白毛風的襲擊,大大延緩了進軍的速度。
等到風停之時,左路兩翼驍騎已經耽擱了與主力大軍會師土默川的最好時機;也由於猛烈大風,隴右總督喬行簡派遣的多路信使,也不得不比平時延誤了足足幾倍的時間,這才把喬行簡的撤退命令傳達到左路兩翼驍騎,這幾個因素致使左路的兩翼驍騎在出塞主力回師撤退之後,孤懸敵境,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
幸好雷瑾等左路主將在猛烈大風襲來後,也考慮到了萬一蒙人大軍火速回師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那麼左路兩翼孤軍轉戰的萬餘驍騎就有難了。
因此在未接到撤退命令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撤退準備,不但大大放慢了行軍速度,並且經過大家商議,決定讓鮮卑突騎以及從火鳳軍團挑選出來的那一乾娘子軍先行一步,越過封凍的黃河,進入黃河南岸的河套一帶,而雷瑾則親自率領黑鷹軍團、黑蛇軍團的四部驍騎以及護衛親軍仍然滯留在黃河北岸一帶,與南岸軍騎遙相呼應。
這是因為按照皇朝的軍法規定,在戰時狀態沒有主帥的撤退命令而擅自撤退,等同臨陣脫逃,那是非常嚴重的殺頭罪名,雷瑾可不想因為「違抗軍法」而提前破壞自己的計劃。
雷瑾乾脆把鮮卑突騎打發得遠一些,以便到時自己帶兵或打或撤都方便些,不致於顧忌太多。
但是吉囊、俺答的蒙騎大軍回師之快,遠遠超過了雷瑾的想像,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
這便是雷瑾的失誤之一,對敵人的估計出現錯誤,勢必要為此付出高昂代價。
在大風停歇之後,在黃河北岸一帶游弋的雷瑾部,先是有中軍的飛騎信使帶來了喬行簡的撤退命令,然後又接到從榆林塞飛來的多批信鴿,其中不但有和飛騎信使所傳達的撤退命令相同的撤退命令,而且還有敵情通報——蒙騎大軍已經迅速從宣府鎮、薊州鎮等處重新集結,火速回師!
這蒙古人軍令傳遞和軍隊調遣之快,著實讓雷瑾領略了一回「箭速傳騎」是怎麼一回事,蒙古人鼎盛時期之所以能夠橫掃天下,無可匹敵,大概也與他們獨具特色的軍令通訊、消息傳遞的方法有莫大關係,如果沒有快捷有效的消息傳遞方法,又怎麼能夠隨時集中優勢兵力對敵人各個擊破?又怎麼能成就蒙古騎兵疾如飆至,勁如山壓的無敵威名?
在一接到飛鴿傳書之後,雷瑾立即果斷傳令讓黃河南岸的鮮卑突騎和火鳳軍團迅速西撤,退入寧夏鎮的轄區,而尚在黃河北岸的雷瑾所部五千騎自動承擔起了斷後、掩護的重任。
雷瑾的命令雖然果斷,也只比迂迴包抄,迅速切入河套的一支三萬蒙騎大軍快了一線之機。
已經在河套地區的鮮卑突騎和火鳳軍團,險之又險的趕在蒙騎大軍切斷去路之前,從容西越黃河,退入寧夏鎮防區內;
雷瑾率領的這負責斷後掩護的五千騎,卻因為去路被蒙騎截斷,無法撤入寧夏鎮,反而陷入了至少二十萬蒙騎大軍的包圍圈中,蒙古右翼號稱有控弦之士三十餘萬眾,就算這數目有水分,作為草原之雄,二十萬蒙騎絕對只多不少。
雷瑾見勢不妙,知道南下的去路已經被蒙騎截斷,再往南突,那就是要和蒙騎精銳硬拚了,不得已先往西佯動,在蒙騎的重重包圍中穿插迂迴,引得所有的蒙騎都往西追擊,然後又突然折返向東,發揮輕騎輕快剽疾、機動靈活的特性,攪亂蒙騎的整個包圍部署,意圖混水摸魚,趁機跳出蒙人的包圍!
雷瑾這一手胡打亂戰,在起初,效果還是比較明顯,幾乎已經擺脫了蒙騎的四面堵截,差一點就跳出蒙酋二十萬大軍的包圍圈,揚長而去。
但蒙騎的主帥應變靈活,部署也厲害老辣,到後來雷瑾這一手佯東而西,佯西而東的把戲就不怎麼靈光了,雖然百計千方,雷門騎隊也無法擺脫象熱狗皮膏藥一樣沾上身就甩不脫的蒙人追騎,蒙騎就像吊靴鬼一般如影隨形,總是追躡在雷門騎隊的身後,每每在雷瑾以為已經擺脫蒙騎追擊時,大傢伙鬆口氣剛剛準備弄點吃食的時候,黑壓壓的蒙古驍騎又從多個方向包抄追擊上來,立刻鼓角喧天,旌旗招展,刀光矛影,殺聲四起,雷門騎隊又得趕緊亡命搏擊以衝出重圍,如果不是雷門騎隊的編制內,馬匹不但多而且全是一等一的上選好馬,往往能在蒙人追騎徹底完成包抄合圍之前,從包抄縫隙中逃逸而去,結果還真的不好說,保不準就讓蒙人給殲滅了也不一定。
在一追一逃的過程中,雷瑾切切實實體會到了蒙古驍騎象狼群一樣不死不休的長途追擊戰術的可怕。
想來幾百年前成吉思汗的敵人,還有現在各蒙古大酋的敵人都曾經在蒙古驍騎的不依不饒的追擊下吃過大苦頭吧!
在這種肥的拖瘦,強的拖垮,在不斷的奔馳運動中一點點把敵人磨成齏粉,絕不容許敵人有絲毫喘息之機的追擊襲擾戰術下,確實是能夠把敵人逼到瘋狂的絕境上,許多敵人的戰鬥意志就這樣被摧毀,不是瘋狂的回身與追擊的優勢敵人拚死一戰,就是軍心潰散,逐漸被蒙古驍騎一一擊滅!
這種危機,雷瑾如何不知道,但是暫時也沒有什麼太好的法子解除被蒙騎銜尾追擊的困境。
幸好,無論是黑鷹軍團、黑蛇軍團還是護衛親軍的驍勇騎士,在經過極其殘酷的訓練之後,心志的堅韌冷酷都已經錘煉得遠遠超越一般人,又經過出塞以來的輪番血戰,在戰場上都變成了冷酷無情的「屠夫」,殺人如砍瓜輕菜一般,眉毛也不皺一下。
以雷瑾算來,雷門騎隊在茫茫草原上為了擺脫蒙古人的追擊,都已經快一個月了,從西到東,又從東到西,在大草原上大兜圈子,連記了一腦袋地圖的雷瑾也不容易分清楚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了。
雷門騎隊的五千騎目前只剩下三千多騎,而且大部分人身上都掛了彩,受了傷,馬匹也折損大半,箭矢兵器的折損消耗也很多,得不到良好休整和充足補充的騎隊,整體的戰鬥力正在逐漸下降。
雷瑾雖然對此很不滿意,但其實這已經是一個相當值得驕傲的數目,面對組織有方,訓練有素,強悍善戰的幾十萬草原健兒,居然能屢屢從包圍圈中逃逸,而且還給參加包圍追擊的蒙古驍騎造成相當大的殺傷,在此同時,猶能保存下三千多人,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戰績了。
雷瑾和他的這支雷門騎隊已經不僅僅在大草原上揚名立萬,皇朝中原也有很多人在密切的關注著雷瑾,關注著他率領的這支雷門騎隊能否成功擺脫蒙騎的圍追堵截,返回中原!
圍繞著雷瑾和雷瑾的雷門騎隊,皇朝中央朝廷也正在展開一場如火如荼,非常激烈的權力鬥爭。
起因卻是鮮卑土人部此次領軍出塞的頭人,對喬行簡置左路偏師於不顧,先行撤退的行徑非常憤怒,添油加醋在監軍太監梁裕面前詆毀隴右總督,而梁裕本來就對隴右總督喬行簡沒好感,又受了雷瑾的好處,他這個監軍太監上報朝廷的奏折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話給喬行簡,圍繞著梁裕的奏折,中央朝廷又開始新一輪激烈的權力鬥爭!
當然雷瑾不可能知道中原發生的這些事兒,他現在一門心思想的就是如何才能率領部下們徹底擺脫蒙騎的追擊。
這一次在休憩時稍稍懈怠,又差點讓蒙古追騎徹底包圍,拚命砍殺了好一陣,眼下仍然沒有徹底突破蒙人的重重包圍。
現在雷瑾殺起人來一點點感覺都沒有了,已經有太多蒙古人倒在他刀下,矛下,戟下,箭下,殺人受傷已經像吃飯一樣變成了本能和習慣。
原本百煉精鋼打造的唐樣橫刀早在多次砍殺後卷口無刃,最後在一次衝殺中折斷報廢,雷瑾現在使用的佩刀已經是第五口從蒙古騎士手中奪來的蒙古彎刀了;
三張自用的強弓因為頻繁拉動,都已經弓折弦斷,徹底報廢,現在雷瑾使用兩張從蒙古驍騎處搶來的硬弓,箭矢也全部是從死去的蒙古驍騎處奪取收集而來的狼牙利箭;
這一路來,光是雷瑾一個人就使折了十五桿馬槊、七桿紅纓長漆槍、八桿長矛、兩條狼牙棒,現在雷瑾使的是從一個蒙古千戶手裡奪取而來的純鋼重型長矛;
雷瑾身上的護身鎖子甲也不是原先那一付,而是在上上一次戰鬥中,直接從一具屍首上扒下來的;
原本出塞時騎乘的雄健坐騎也已經換了六匹;
雷瑾現在也和他的部下們一樣,吃生肉、喝生血、喝馬奶已經成了習慣,這是因為被蒙古驍騎在後面貼身追趕,以致連生火來烤一頓熟肉來吃的機會都不多(草原上的燃料主要是以乾燥的牛羊糞便為主,被銜尾追殺的雷門騎隊,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地方去弄那麼多的牛羊糞便生火,自然吃生肉的時候遠遠多過吃熟肉的時候),即使能吃到烤熟的熟肉,也經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的。
吃生肉喝生血唯一的好處,似乎就是大大激發了每個人血液中潛在的獸性,殺起人來一點兒也不手軟了。
策騎狂飆,迎著潮水般湧上來的蒙古驍騎,雷瑾眼中銳利如鷹隼,凶狠如猛獸的神光迸射,身邊一干護衛也都是各各雙目凶光大盛,似若擇人而噬的虎狼一般,叱喝連聲,蹄聲如雷,戰馬長嘶聲中,兇猛衝前,形勢極其混亂!
十數支狼牙利箭從一旁疾射而至,破空尖嘯,如惡鬼夜泣,強悍狠辣之至。
厲嘯聲中,護在雷瑾左側的明石羽,振臂一揮,他那扣在左臂令人膽寒的沉重鋼盾,帶著沉悶如雷的嘯音脫手飛出,斜斜激旋而去,循著一道美妙弧線,不但撞飛了射來的利箭,還順勢斬殺兩個策騎衝在前面的蒙古騎士。
蒙古騎士們也許是憤狠雷門騎隊殺了他們太多的同伴,不進行以血還血的肉搏殺戮,他們無法心安理得,所以現在多數蒙古騎士也已經不像早先那樣,嚴格按照常規的蒙古戰法,一上來就是左右開弓萬箭齊發,對敵人發動雷霆萬鈞般猛烈之極的不接觸打擊,而是在許多時候選擇短兵相接,白刃相交,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似乎不生擒這一幫子凶悍得不像漢人的漢人,就沒臉再叫巴圖魯勇士似的!
雷瑾正欲藉機策馬衝前,前方箭矢漫空激射而來,聲勢駭人。
同時一支巨型長矛,從右側直刺過來,疾取雷瑾要害,狠辣詭異。
這是蒙騎中的硬手,只看對方能及時把握時機,在雷瑾將欲衝過去,但尚未衝過去的剎那,才突然加速,出擊攔截,而且這長矛攻擊前,亦毫無先兆,可知此人是蒙騎中罕見的硬手。
這一矛實有驚天動地的威勢,勁氣如山,又藉著駿馬衝擊的強大力道,人馬合一,騎術和矛技的完美融和,出擊時機把握得妙到毫顛,凶狠剛猛的勁道簡直可以洞穿鐵壁,沒有一點真材實料別說擋格,就是閃避這一矛都做不到。
刀風驟起,雷瑾右側絢麗的刀光飛起,如同滿天的雷電翻滾,又如同風暴狂飆,劫餘刀狂捲迎擊。
溫度的劫餘刀,號稱雷劫之下無餘生口的劫餘刀,悍然斬擊,寒光驚起,如雷如電,如飆如潮。
「轟!」
震耳欲聾聲中,精鋼長矛瞬間折為數截,寸寸砸落,這突然衝出截殺的蒙騎連人帶馬都七竅流血,頹然倒地,溫度一口鮮血如箭噴出,已受重傷!
雷瑾毫不停頓,策馬如箭衝出,平端手中精鋼長矛,長矛微轉,便發出尖利無倫的破空嘯音,「嗤嗤」聲大作,懾人心魄之至!
長矛望虛空一蕩,矛影橫空,強大的力場把迎面射來的利箭全部攪飛!
戰馬長嘶,馱著雷瑾,奮勇闖關。
雷瑾手中的精鋼長矛閃動著嗜血的幽光,強大無倫的殺氣直逼前面攔路的蒙騎,氣勢凌厲,有敵無我。
雖然身處大軍之中,每個蒙騎卻覺得自己是在孤單一人在面對凶悍強橫的雷瑾舞矛衝擊,尤其是他們跨下的戰馬,心膽為之俱寒,不由自主向後退卻,一時不聽使喚,原本堅實厚重的陣勢立刻被衝開一條縫隙。
狹路相逢勇者勝,兩軍拚殺,一寸山河一寸血,勇猛者可以進而獲得一線生機,怯弱者只有一命嗚呼。
重傷的溫度賈其餘勇,刀下絕殺,剎那間兩個蒙騎手中的皮盾皆裂成兩半,人頭沖天而起,血泉噴湧……
所向無前的明石羽,一刀一盾,如同戰神般護衛在雷瑾一側,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收割人命,在他面前,身首異處者不知凡幾。
三個人組成三角錐形陣最前端的鋒矢,一路突進,身後一干如狼似虎的騎士魚貫跟進,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旌旗搖動,號角聲咽,雷門騎隊在雷瑾率隊之下奪路而走,衝出包圍。
前邊蒙騎漸稀,小股的蒙騎已經無法擋住這群殺紅了眼的猛獸。
晶亮如秋水的刀槍鋒刃,寒氣森森;每個人所流露出來的殺氣懾人心魄,威猛無匹的氣勢令對手膽寒,一個個凜若天神,虎目炯炯,列陣突破。
膽氣稍差的人,看到這群陰森兇猛,渾身浴血的屠夫便已心虛手軟,哪裡還敢靠近?
策騎狂飆,遠出二三十里外,雷門騎隊餘部暫時擺脫了陰魂不散的蒙古驍騎,這才收攏陣形,聚齊點檢人數,這一次突破重圍又有上百人命喪荒原,每人身上也不免都添多一兩樣傷勢,大家再互相往身上看,都是一樣的血跡斑斑,宛如凶神惡煞一般!
被蒙古驍騎銜尾追殺了近一個月,無論長官還是士卒都一樣的狼狽,倒也不在乎此時在狼狽之上再添幾分狼狽之相!
找了一處雪地歇息,大傢伙一邊吃著搶來的乾糧或者咬著凍得像石頭一般硬的生肉,一邊抓著地上的積雪往嘴裡送,很快填了肚子,然後順勢抓起地上的雪,三把兩把,把身上過於顯眼的血跡擦一擦,再稍稍用攜帶的炒熟豆米餵了馬,反正現在人和馬都只能混個不餓,吃飽吃好是不可能了。
稍息片刻又立刻上馬起程,在茫茫雪原上繼續這漫長的逃亡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