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赴戎機
古浪驛。
這是從蘭州到武威必經的較大驛站之一,恰好就座落在古浪驛到武威府城中間地段的黃羊河農莊,距離古浪驛也只不過幾十里地而已。
古浪驛驛丞只是個末品小官,但這一份小小的職分差使,卻並不隸屬地方官管轄,而是直隸於兵部車駕司,歸車駕郎中統管,在國初郵驛遞傳制度完備謹嚴,朝廷監察嚴格,政令暢通之時,驛丞只需唯謹唯勤公事公辦,倒也與來往官員相安無事。
這驛站雖說不能陞官,但如若是位於衝要所在、通衢大道的驛站,往來車船轎馬供應,官員米糧柴炭分例,俱有朝廷規矩按時撥給。若有些當紅官員、方面大員、皇帝欽差過往,其招待食宿所耗用之一應物料費用,皆可由朝廷實報實銷,甚至虛報而實銷,還有地方官巴結奉迎,送來孝敬大員欽差的東西也夠驛站吃用不盡,無報也實銷,也倒算得上是一個實惠所在,所謂三年清驛丞,一任貪縣令是也!
但年深日久,積弊叢生,國家律法政令多有廢馳,過往官員肆意妄行,倚仗官勢破壞國家法度,違制騎乘驛馬,或大肆索要飲食、饋獻者多有之,然而卻已經不能像國初之時,切實按國家律法懲治這些騷擾驛站的官員以應得之罪了,加之朝廷下撥經費不足,很多驛站逐漸虧空,以致驛夫困苦、驛馬死損缺額,不少地方驛站甚至館舍破敗,而無從修葺。
河西一帶因為全是軍事管制之區,軍方人員天然比朝廷命官高一級,更有權勢,那些囂張跋扈、粗魯不文的將爺、軍爺們來往宿住驛站,在欲求不遂之時,毆打驛丞、驛使,折辱朝廷命官的事情也是有的,即使象古浪驛這樣較大的重要驛站也不例外。
現任驛丞在古浪驛已經干了十年,雖然這裡來往宿住歇息的當紅官員、方面大員、皇帝欽差比不得中原繁華之地那般多,但是這裡因為時常有西域三十六國貢使以及大量的西域商人來往,許多違例朝貢滯留在河西的貢使和商人長期宿住驛站,而且古浪驛如河西許多寨堡一樣,夯土磚包修得高牆堅寨,可以憑之死守,不懼蒙古人的襲擾,故而在驛中也開設有當鋪、商號、油鋪、茶館、車馬店等商號店舖多家,漸次擴張,已蔚然成市,也是人煙如織的一處繁華市鎮了,就憑藉著這些個商人店舖,驛丞很是撈了一些銀子,勉強算得一個富家翁,對驛丞而言,他的日子還是很安逸富足,舒心舒肺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很少有哭喪著臉見人的時候。(註:藩屬朝貢,朝廷或許其一年一貢,或三年一貢,或數年一貢不等,凡此朝廷禮部都有嚴格定例,發有勘合憑證,但藩屬各國貪圖朝廷賞賜豐厚,往往不依定例,頻來朝貢,對這樣勘合違例的朝貢使團,官方多不許其東去京師,但朝廷又憫其遠來勞苦,准許這些西域貢使團以及隨同貢使團一同前來的西域商人將其帶來貨物就地貿易)
不過,現在驛丞臉色卻比較難看,甚至可用灰敗二字來形容。
整個驛城城關緊閉,籠罩在一片緊張氣氛中,所有商號店舖都關門歇業,驛中的二三十個兵丁、幾百個馬伕、腳夫以及所有民壯都被動員組織起來,攜帶弓弩刀矛把守驛中各處要害,緊張的防備可能的襲擊。
這一切的一切,都與那支無聲無息,幽靈般突然出現在古浪驛南門外的數千神秘騎士有關。
驛丞在河西這麼多年,何嘗沒有見識過蒙古游騎縱騎馳突時,如狼似虎般的凶悍,他也曾經在古浪驛的碟雉箭垛上,真刀真槍和攻上城關的蒙古人拚死搏鬥廝殺過,但是這突然出現在古浪驛南邊的數千神秘騎士,他們身上那種陰森森,冷淒淒,無比凌厲肅殺,卻又寂然無聲,極其冷厲強悍的氣勢,竟然讓自認為絕非懦弱之人的驛丞從骨頭縫裡冒著寒氣,雖然身上裹著羊皮襖,穿著綠色棉夾袍公服,外邊還罩了個羊毛氈斗篷,也不自禁的打個寒噤,這些人怎麼比凶悍的蒙古人還可怕?野獸一樣!
這一隊騎士看去雖然大致上只有五六千人之譜,馬匹卻有一兩萬,每人至少都有三五匹好馬可以輪換騎乘,而且那些馬匹膘肥體壯,強健有力,神駿之極,比之上選的邊軍軍馬亦毫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麼多的人、馬安安靜靜的在古浪驛南關外的雪原上散開陣勢,黑壓壓的一大群,聲勢浩大,看去好不嚇人,卻又無有打出旗號,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馬,讓古浪驛內的軍民人等想不緊張都不行。
只是這一股神秘騎士即不鼓噪進攻,也不策騎而走,只一味在古浪驛外不動窩,盤踞逡巡不去,足足有大半天了,整個透著一股子奇怪勁兒。
驛丞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幾趟跑到城關碟雉上,在箭垛旁放眼打量著這一股神秘的騎士了。
這些騎士一律看不出身份,衣甲看起來還整齊,羊皮襖,棉夾褲,氈靴,羊毛氈斗篷,外披棕黑色護身甲,戴護耳盔,遠遠望去,驛丞猜想應是以牛皮所製,
大弓、馬刀、馬槊、牛皮騎盾一應俱全,箭袋、標槍囊等一樣不缺,兵刃鞍具的制式雖然稍顯雜亂,估摸著是不同地方的製作工場作坊所出,不過看起來都是製作精良的上品。
看來看去,這些神秘騎士既不像蒙人或者番人,但是也不像邊軍,邊軍軍士所著是表裡異色的鴛鴦戰襖又或者是對襟騎裝,外披的盔甲式樣也自有定制,與眼前這一大群騎士的裝束都不一樣,見多識廣的驛丞也猜測不透這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馬,而且散佈在原野上的神秘騎士們,東一叢,西一堆,看似散亂隨意,但驛丞總覺得其中暗藏無窮殺機。
正當驛丞絞盡腦汁想猜破這些神秘騎士的來歷之時,便忽聽號角嗚嗚,聲傳曠野,原本東一叢,西一叢散處在驛站外曠原上的神秘騎士們突然之間聞聲而動,開始迅速集結整隊,蹄聲轟鳴,驛丞不由心裡一緊,難道他們準備進攻驛站?
再定睛細看,驛丞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這些騎士居然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排列出嚴整威武的騎軍方陣,雖然對於軍騎來說,這樣的方陣只徒具校閱儀仗的意義,野戰是根本用不上的,但迅速無比的集結並且排列方陣,從另外一個方面驗證了這些神秘騎士方才表現出來的散亂隨意,完全是迷惑人的一種假象,現在才露出他們的真正本相,原本也是有著嚴格軍紀約束的勁騎雄兵呢!
同一時間,遠處也是蹄聲轟鳴如殷雷滾動,自武威方向的驛道上風馳電掣般奔來一彪騎隊,人人刀盾弓弩,羔裘皮甲,裝束齊全,看那些騎士所披的斗篷迎風高高飄揚,顯見得來勢迅疾,一點兒也沒把刀子一般的寒風放在眼裡,在打掃得乾爽無雪的驛道上策騎狂奔,真個如潮水驚濤,瞬息便到眼前。
這一隊騎士怕不有千騎之眾,加上後面還有若干跟隨而至的空乘戰馬,聲勢猛烈,猶如天降狂飆一般。
這隊從武威方向過來的騎隊在古浪驛南關外緩緩停駐,驛丞這才發現他們是打明旗號的,一面在風中獵獵飛揚的紅旗上繡著黑色篆體大字「雷」!
驛站南關樓子上的驛丞雙手狠狠互擊,然後喃喃道:「真蠢,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河西有大馬隊的除了馬家,就只有雷家了!呵,白擔心一場。」
遙遙只見那群騎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個骨格雄武錦繡戎裝的少年,驛丞雖然隔得遠,看不清,但既然是雷家的人,除了雷三公子,雷三少爺,還能有誰敢這麼飛揚跋扈?
「沒事了,小六子,咱們回署裡去。」
驛丞招呼著自家的僕人,下了關門樓子,回驛丞官署去也。
在驛丞看來,雷家三少爺是天生貴人,世族勳爵,和他這種蕞爾微吏、末品小官一點干係都沒有,一輩子都不會攪合到一起的,還是閒事少管吧!
然而世事難料,未必能如他所想就是了。
雷瑾此番是接到隴右總督府的徵調命令,自備馬匹、軍械,趕赴固原,聽從總督府統一調遣指揮。
雖然不知道那位隴右總督喬大侯爺是怎麼想,但雷瑾是絕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的,正好可以讓已經編練成形的軍團精銳經受一下實戰的錘煉,除了他自領的護衛親軍一千騎外,又從秘密游駐於柴達木荒漠的三個軍團中的黑鷹軍團、黑蛇軍團中抽調四部騎兵,再加上從火鳳軍團抽調的二千核心骨幹,組成此次從征的雷門騎隊男女共七千騎。
另外狄黑的西寧行營奉總督府的命令所抽調的一個軍共二千五百騎,實際上是雷瑾在和狄黑秘密商量之後,以從黑豹軍團中抽調出來的兩個部另五個曲頂替西寧行營的官軍前往固原,並且由西寧行營狄黑手下一個心腹親信的都虞侯指揮,這就是雷瑾目前勉強可以亮出來的全部家底了,其它的私家部曲還得繼續藏著掖著。
黑豹軍團的騎兵在那個都虞侯帶領下以西寧行營軍騎的名義前往西寧府,與西寧馬戶、鮮卑土人的騎士合兵一處後,一起兼程趕往固原;另外一路從黑鷹軍團、黑蛇軍團、火鳳軍團中抽調的男女騎士則從青海草原秘密越過祁連山口,在古浪驛等候雷瑾率領護衛親軍前來會合,再趕赴固原,也就才有了古浪驛軍民那虛驚一場的緊張場面。
雷瑾少年心性,只圖和自己的騎隊會合便利簡捷,倒也沒有認真細想自己無心的一個命令,頗有驚擾地方之嫌,著實讓古浪驛的軍民大大的虛驚了一場呢。
快馬加鞭,雷瑾率領這七千人很快就在次日一早順利越過冰封如砥的黃河,直抵固原。
整個固原一帶往北,已經全線戒嚴,來往全是頂盔貫甲的邊軍游擊營騎兵或者穿著紅絆襖的邊軍步卒,這一路過來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次盤查,如果不是持有隴右總督府的徵調文書和關防印信,雷瑾相信自己這七千騎兵非得攻擊前進,否則是不可能悄然抵達固原城下的。
固原城外已經立好了臨時營寨,用來安置徵調而來的軍兵士卒。
在營寨中把人馬一一安頓好了,雷瑾馬上命人攜了一早就準備好的禮物、拜貼、清單折子,帶著明石羽、溫度等十幾個護衛親自去拜會監軍太監。
這固原鎮作為總督府冬春常駐官署,設有皇帝欽差監軍太監一名,俾以監視軍務,牽制總督。
此番若非喬行簡手裡有皇帝親頒的聖旨,可以便宜行事,他恐怕絕無可能如此順利的擺脫監軍太監的牽制,從各處抽調軍兵士卒進行部署,那麼喬行簡準備趁冬深水枯,蒙人疲敝之際,以攻為守,展開一次有限度的突襲,予蒙人以較大打擊的計劃說不定就會胎死腹中。
皇朝之宦官,作為皇室專有家奴,總有十萬之數,內侍監設二十四衙門,有司禮等十二監﹐惜薪等四司,兵仗等八局;另有內府供用諸庫、甲字等十庫,御酒、御藥等房,盔甲、安民等廠。二十四衙門的宦官,除外提督錦衣府、京軍之外,還常常被皇帝派任外地守備、織造、鎮守、市舶、監督倉場、諸陵神宮監,以及監軍、採辦、糧稅、礦稅、關隘等使。
宦官作為被閹割的皇室家奴,皇帝之近侍,總的來說,其權位無論如何顯赫,都直接來自於皇帝的授予,這樣一個大多數成員是文盲的刑餘宦官群體,對皇權所構成的威脅,相比較而言是最小的,雖然也可能導致宦官專權,但其命運仍然操縱在皇帝手中。
以宦官出鎮各地,是皇帝加強皇權、監視地方大員的手段,但宦官領兵鎮守,掌握兵權,多施橫暴,又往往牽制主帥,延誤軍機,甚至與內宦結納,釀成亂事,尤其先皇帝所派遣的宦官遍及各地,往往恃寵弄權,貪婪成性,殘民以肆,以太監充任鎮守中官、礦監稅使、採辦太監等過多過濫,尤為天下人所深惡之。
當今皇帝登極,裁革天下多處鎮守中官,又罷裁礦監稅使若干,出鎮在外的太監相對而言已經比較少了。
這天下的太監雖被裁革了不少,但無庸諱言,作為皇帝欽差,太監的權力是很大的,地方大員鮮有不看其臉色者。
駐固原的監軍太監梁裕,就是這樣的皇命欽差,其人又與司禮大太監張保交厚,如果不是因為隴右總督一職遲遲不能定案,早就返回京師入值司禮監去了,現在則要等到這次突襲河套的行動結束之後,他才能回京述職了。
這樣一個可以牽制隴右總督的皇命欽差,是雷瑾與幕僚們一早就商量好要曲意結納,以為己用的目標,而且即使此人返京離任,也不會沒有作用,將來說不定反而成為非常重要的棋子。當然目前只是出於防人之心不可無的考慮所下的一步閒棋而已,畢竟隴右總督的權力太大,如果在行兵佈陣之時,暗中落圈套下絆子陷害,即使雷瑾是勳爵的身份也無法倖免,結納梁裕以為援應,可以盡量避免被陷害。
雷瑾為拜會監軍太監而準備的禮物可不薄,清單折子上羅列了相當豐厚的賞玩吃用諸般物品名目,計有哆羅尼絨六十疋、湖綢寧綢江綢各二十匹、織金大絨毯二十領、大珊瑚珠十串、瑪瑙捻珠兩大串、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塊、宣紙十令、精製湖筆二十枝、徽墨三十盒、端硯五方、金玉如意各兩對、金銀錁子各三百六十枚、鑲金佩刀二十把、木版觀音圖相一幅,荊木根雕各色玩藝六十色。又有大紅袍茶八兩、龍井茶三十斤、高麗天參二十支、參須五斤、天蘭栗克斯兔兩對、波斯貓一對、還有番地獒犬兩頭、青鶻兩架等等。凡是其中不便攜來者皆註明容後專人送達府上。
送上這麼一份厚禮,在儒林清流中人看來,多半是諛媚之舉,尤其是在雷瑾的送禮對象是一個擔任監軍的宦官之時,更是如此。
不過,雷門世家本身既是世家貴戚,又是權勢官商,秉承「合於利則動,不合於利則止」的宗旨,並不覺得與太監結交有什麼不對。事實上許多儒學科舉,所謂正途出身的朝官與宦官結交,附麗之,羽翼之,又何嘗自認過是諛媚呢?一切都還不是因為太監手中掌握著權力嗎?足以讓朝官陞遷,也足以讓朝官貶黜的權力,要比孔孟之道可愛一萬倍。
雷瑾帶著護衛,到了監軍太監梁裕府上,見其府第儀門、廳堂、軒室、夫房皆具,規模宏敞,廳堂廨捨無不精美,在邊陲也算得上巨宅大院了,而且雷瑾還知道這梁裕雖然是太監,在僕傭使女之外,也像許多有錢有權的宦官太監一樣,蓄有多房妻妾。
拜會梁裕的其中細節也不消說得,反正雷瑾在梁裕府上呆了半個時辰,辭謝出來,他帶去的所有禮物,梁裕都照單全收了,而梁裕也熱情地把「戎務繁忙」的雷瑾等人送出大門。
把這一步走了,雷瑾稍稍鬆口氣,下面就全看總督大人如何調兵遣將,大傢伙等著聽將令出征廝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