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秘會()
起更時分,馬啟智和伯顏察兒共乘一輛氈簾低垂的油壁輕車,在黑沉沉的夜幕遮掩下,悄然駛入黃羊河農莊的中寨。
馬啟智是回回馬氏家族中的主和派,一向力主與雷門世家交好,他認為與強者作對殊為不智,上上之策是與強者攜手聯盟,而不是與強者互相敵對,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反而白白便宜了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其它潛在對手。
但是由於掌握回回鄉兵的兩個堂侄兒卻不曉事,年輕氣盛,每次族中議事,動輒以惡語相侵,而獨佔大權的族長,堂兄馬如龍卻舉棋不定,從不明確表態,不是息事寧人,就是押後再議,搞得每次議事都不歡而散,以至回回馬氏這兩個嫡親支派之間的關係也越發緊張。
這時,恰好伯顏察兒自告奮勇充當雷瑾的說客,多次輕車簡從,秘密造訪馬啟智,展開他與雷瑾秘密商議好的說服拉攏攻勢,力圖在回回馬家內部打開缺口。
經過較長時間的深思和權衡,加上伯顏察兒不厭其煩的說服工作,當然最主要的是馬啟智本身早有倒向雷門世家之意,終於在多次秘密會商之後,伯顏察兒終於說服馬啟智,並且協商好了雙方的合作條件,這才在伯顏察兒的秘密安排下,正式登門拜會雷瑾——如今雷門世家在河西的最高司令人。
通過寨門,輕車徑直疾駛,然後拐入無人的巷道,在七拐八彎的巷道中飛馳,最後從一處大院落的側門直駛而入,並沒有在院落正門下車。
這主要還是出於保密的考慮,馬啟智的身份現時太敏感了,否則以馬啟智在馬家的地位,作為主人家的雷瑾,即使不遠出寨門迎客,也會大開正門,降階迎賓才是,但是出於保密的考慮,這些全部免了。
下得車來,自有一早安排好的僕人上前來引導兩人在迷宮一般的院落中穿行。
一路行去,沒有碰到一個僕傭下人,顯然是刻意安排所致,閒雜人等都迴避了。
馬啟智抬眼望去,所有的屋舍都是典型的西北風格,屋頂青瓦覆蓋,非常厚實,牆壁也非常堅厚,一道又一道磨磚對縫的高大院牆,非常有效地阻擋著西北風沙的侵襲,保溫性能極佳。當然落在馬啟智眼中,這樣院牆厚實而佈局又不依常理,建得如同迷宮一般的院落,絕不僅僅只是保溫、防沙塵而已,其防禦性也是一流的,對於防守一方是極為有利的堅固依托,進攻一方要想攻克這樣的堅固堡壘困難重重。
雷瑾已經在後院內宅的北房暖閣中相侯多時。
大抵凡是北房,夏季的陽光照不到室內,冬季的陽光則可以直射室內。其高度一般低於其他房舍,門口掛上氈簾,就可以減少熱量的散失。當然,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這解決不了大問題,還是必須採用各種人工供暖的方式。
富貴人家的庭院內宅多有暖閣,暖閣主要依靠地炕(也叫火炕、火道、火地)來采暖。在暖閣的地下砌有火道,地炕的最外面是火道口,一般來說,北房的火道口就在南窗下,有兩個火道口。
火道口下面是入火道,在入火道的斜坡上升處燒木炭。暖閣地下的火道有蜈蚣式及金錢式等,即主幹坡道兩旁伸出支道若干,使熱力分散到兩旁,全室地面均溫暖如春。有詩所謂「花磚細布擅奇功,暗熱松針地底烘。靜坐只疑春煦育,閒眠常覺體沖融。形參鳥道層層接,裡悟羊腸面面通。薦以文茵饒雅趣,一堂暖氣著簾櫳。」正是說的火道主幹分支,傳導熱力的情形。
為使熱氣循環通暢,地炕火道的盡頭設有氣孔,煙氣也由出氣洞孔散出。但是火道的出氣孔設置巧妙,從外面是很難找到的。
這種地炕既費炭火又費人工,用炭量極其驚人,一般小戶人家是很難支持的。
寒冬臘月,這種溫暖如春,自在舒適的生活,一般升斗小民根本無法享受到,即便是雷門世家、回回馬家這樣的富貴之家,也無法在庭院內宅中大量鋪設地炕,也只能在重要的庭院設置暖閣,比如起居寢所、會見重要客人以及宴飲賓客的廳堂。
隨著引路的僕人,自滴水簷廊下,趨至北房暖閣,馬啟智覷眼瞧時,不禁吃了一驚。暖閣門口,四位著豹皮袖的羊皮裘服,披灰鼠披風的帶刀護衛左右站班,司職護衛之責,其中兩名護衛武士馬啟智卻是認得,一是回回阿氏一族的勇士阿顧,一是回回大姓白氏家族族酋之幼子白玉虎,都是剽悍勇武,宛如乳虎一般的青年高手,最近幾年在西北各族中聲名鵲起的回回勇士,另外兩位不認識的帶刀武士看起來像是漢人。
之所以讓馬啟智吃驚的是,能夠在此時此地擔任護衛,當然是得到了相當信任,而阿顧和白玉虎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就是——在回回人中間,至少白家、阿家已經完全倒向了雷門世家!
暖閣下垂簾,獸炭爐中熾。
不由馬啟智再多想,馬啟智、伯顏察兒兩人已經聯袂進入暖閣外間,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左一右一對青銅鎏金,顯得十分華貴的大火爐,高三尺有餘,爐中炭火正熊,還散發出輕微的香氣,這是補地炕供暖之不足的方式,這個暖閣的空間比馬啟智以往見過的任何一個暖閣都要寬闊深廣,很明顯光靠地炕供暖是不夠的。
青銅火爐中燒的是上好的紅羅炭!馬啟智並不陌生,那是以截成一段一段的硬木燒成的上好木炭,習慣上是裝在一個個荊條筐裡售賣,而荊條筐外頭要用紅土刷成紅色,習稱「紅羅炭」。紅羅炭火熱耐燒、灰白不爆,不僅煙少,而且在燃燒時還會產生輕微的香氣,故爾馬啟智一聞便知。
轉過一簾帷幕,便是暖閣內廳,上首獸皮鋪地,靠墊、坐褥、矮几……竟然是一套草原遊牧部族席地而坐的行頭,只是比諸草原之物,精美則又過之。
一個骨格雄武的少年,身著灰鼠皮的便袍,歪在大坐褥上正笑嘻嘻的看著兩名小帽長袍的美貌胡姬在地氈子上演武。
那兩名胡姬頭髮都打散了,頭上周圍的一轉梳著一叢小辮子,腦後則由小辮子總成一條大辮子,黑亮如漆,儼然便是西域回鶻畏兀兒人打扮,錦裙筒靴,襯托得粉光脂艷,美麗動人。
而她們手上各執一對寒光閃閃的波斯彎刀,此刻正刀來刀往,你進我退,宛如飛雪旋舞,又如烈焰飛騰,煞是好看。
外行人見了,只當是這一對胡姬正在舞刀娛主,但落在行家裡手如馬啟智眼中,卻知道這一對胡姬是真個在交手,雖然有所保留,卻確確實實是在拆招演練,每一刀揮出,都頗見功力,而且刀勢繽紛飄逸,並無固定招式,顯見得身手不俗,不是花拳繡腿之流可比。
馬啟智不由拿眼去瞧伯顏察兒,卻見伯顏察兒面有訝色,顯然這一對胡姬展現出來的實力,甚至連他這個前主人也出乎意料,而不自禁的感到驚訝。
衝著馬啟智微微搖了搖頭,伯顏察兒否認是自己所為。這一對胡姬雖然是伯顏察兒的家族精心培養的『女色』,也請了一流的波斯武學大師教導她們波斯刀法,俾以文武兼備,但是她們現在所演練的武技並非純粹波斯刀法的路子,看起來並無固定招式,近乎於無招勝有招的境界,這在武者而言,是非常的不可思議,因為從常理上說,武者要達到無招勝有招的境界,需要非常高的武學修養,非數十年苦修不為功,這對胡姬現在的表現連伯顏察兒也困惑不已。
而相對於伯顏察兒的困惑,對這一對胡姬馬啟智則僅是略加注意,他主要的注意力全投注在這內廳中除雷瑾和這對胡姬之外,另外的兩男兩女身上。
看穿著打扮,那兩位秀美的年輕女子,顯然是貼身侍婢的身份;而兩男則是護衛的身份。
兩名護衛中,其中一位三十出頭的壯漢引起馬啟智的特別注意,那壯漢左臂上扣著一面顯然是精鋼打造的沉重圓盾,盾沿鋒利如斧,顯然是殺傷力非常恐怖的奇門兵器,在內廳中仍然可以攜帶這樣的兵器,自然是深得雷瑾的信任了,但特別引起馬啟智注意的地方並不是他的兵器,而是這樣一個人給人的感覺竟然是——他彷彿不存在於這裡一樣,讓人很容易忽略了他的存在,也即是說這個人能夠與周圍環境渾融一體,讓人難以察覺他的存在,而這樣的人往往都是可怕的高手。另外一個護衛雖然也身手不凡,但氣勢張揚狂野,容易讓人由然而興防範之心,與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護衛相比,在氣度上就差了一籌。
而那兩名侍婢生就的潤玉笑靨,天然的眉黛翠煙,湛湛如水的美目,秀美絕倫,的是一雙絕色俏佳麗,尤其那種雍容華貴的大家氣度,令馬啟智不禁暗自嗟訝:如此人物,居然只是奴婢之流!
「啪!啪!啪!」
看到馬啟智、伯顏察兒兩人進廳來,雷瑾已經長身而起,擊掌三響,持雙刀對舞的一對胡姬嫣然一笑,收刀施禮退了下去。
一聲長笑,雷瑾大步迎了過來,笑道:「貴客登門,小子未曾遠迎,罪過罪過!」
「勳爵大人言重,小民愧不敢領!」
馬啟智連忙長揖一禮,他雖然也掛著個「團練使」的頭銜,但仍然是平民身份,其時皇朝看重階級,因此以馬啟智平民階級的身份,從禮制上來說,他區區平民是當不得當朝勳爵如此禮遇的,而他僅長揖一禮也不合禮製法度,若是在公開正式場合,碰到個較真些的官員,無論是雷瑾還是馬啟智都會有麻煩,雷瑾或者只是被人彈劾斥責一下也就了了,馬啟智恐怕會被有司鎖拿下獄也不一定。
不過,既然雷瑾不甚理會這套禮法,馬啟智也樂得一身輕鬆,況且這是私宅內室,倒也不要那麼拘束的。
哈哈笑著,雷瑾拉著伯顏察兒、馬啟智二人席地而坐,自免不了寒暄客套,言笑晏晏間把臂言歡,好似老朋友一般。
不移時,僕人們已流水般擺上矮几,布放好了幾大盤果品點心,各色葡萄、蜜棗、葡萄乾、哈蜜瓜、香水梨、敦煌酒棗等,霜果鮮靈,果香襲人,艷色雜陳,煞是好看。
賓主三人只是閒閒的聊些不相干的風土人情,對雷瑾來說,馬啟智既然敢孤身一人,不帶一個親信護衛赴會,誠意自然無庸置疑。從回回馬家拉攏一個強有力者的圖謀,目前已經算是大局已定,只差自己一個親口承諾而已,雷瑾自然不需要太著急,雖則這裡面有伯顏察兒一力擔保的因素在,也可見得馬啟智這人性格其實是膽大心細,其人除了謹慎細心的一面,還有冒險敢賭的一面,是個賊大膽敢下注之輩!
雷瑾心說:這人倒是個能做大事的人,可惜以前讓馬如龍借勢壓制得死死的!人生不能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夭也!想必馬啟智也是鬱悶得太久了吧?否則伯顏察兒未必能那麼快就把這事說合了!
而一邊與雷瑾說著話,一邊馬啟智也在心裡暗暗嗟歎:想當年,我也曾自負才智,要做一番事業,如今光陰蹉跎十數載,猶自無甚成就!看人家,出身貴胄,年少封爵,雄姿英發,春風得意,眼見得已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的格局!難怪人說:人比人氣死人也,遇與不遇的差距竟然是如此之大!哎,難怪先賢們總是說要安分守拙啊!可是這世上,但凡有一點見識,真真正正願意安分守拙的人,天下又有幾個呢?那些安分守拙的人大抵不是愚氓無知,就是出於不得已才安分守的拙吧?
不提馬啟智心下如何思忖,一旁的伯顏察兒眼中倒是掠過一絲奇異的光芒,此時在伯顏察兒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念頭,不獨是此時的馬啟智絕然想之不到,恐怕連雷瑾也絕想不到的一個念頭。
因為伯顏察兒此時心中轉的念頭竟然是——一定要在馬啟智身邊安插上可靠的眼線,密切監視馬啟智今後的動向。
因為,在伯顏察兒看來,雷瑾是他今生最大的一宗生意或者說賭博,他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有機會危害到他的利益!
這時,話已漸漸進入正題,由於伯顏察兒已經多次與馬啟智交換過意見,雷瑾提出來的條件,馬啟智也大致同意,有分歧的地方並不多,因此現在,雙方只是履行最後確認步驟,像這種口頭協議的約束力,更多的取決於雙方在利益上一致性!
通過與馬啟智的閒話交談,雷瑾在不經意中,恍然發現回回馬家掌握的西寧馬戶、回回鄉兵,其整體實力要比他們原先估測的還要強上幾分,顯然是馬家著意掩藏形跡的結果;而馬家「夜梟秘諜」所具有的實力也是讓雷瑾暗地吃了一驚,馬家的線人網是在馬如龍手上才發展壯大成為「夜梟秘諜」的,從馬啟智不經意中透露出來的一些情況推測,「夜梟秘諜」所具有的偵測諜報、秘密暗殺等能力,無疑會對河西未來形勢的走向具有相當之影響力,這個也是必須要引起警惕的。
不過,雷瑾也無意因此而怪罪於手下任何的秘諜,畢竟任何一個勢力,都不免要暗中藏一手,總會有些秘密內情是諜探們偵測不到或者疏忽的,不足為怪。
雷瑾自然也順勢作出承諾——將來西寧馬戶仍改編為一個完整的騎兵軍團,交由馬啟智指揮。
至於「回回鄉兵」,雷瑾則明確告訴馬啟智,回回大姓中楊、白兩姓以及阿氏家族的族酋將要從「回回鄉兵」中召回其子弟,自領鄉兵,不再接受馬家的指令。
對於這個消息,馬啟智並沒有吃驚,他在暖閣門口,看到阿家和白家的人時候,就已經有所憬悟,再說回回鄉兵本來也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兩個堂侄兒馬金玉、馬金泉根本就不可能讓他這個堂叔插手「回回鄉兵」的任何事務,防他這個堂叔比防賊還要過分呢!單從利益上說,對這件事,馬啟智是樂見其成的;若從血緣親緣上說,他大概心裡也不是滋味!但又如何呢?勢所必然,也只得默認現實!
……
商議各項事務直到三更以後才結束,雷瑾已安排好了馬啟智、伯顏察兒的下榻之所,就在離雷瑾自己的起居寢所不遠的一個安靜的院落。
親自把兩個重要客人送到下榻之所安歇了,雷瑾這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