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提督()
雷瑾自富庶的江東啟程,一路緩慢西行,又在長安大城盤桓半月有餘,訖春至秋,已經歷時數月,眼看著秋風漸起,天氣轉涼,這才肯打點行裝,動身往河西而去,也終於讓雷劉濱、雷焦虎等一干雷霆鐵騎的騎將、頭領們鬆了口氣。
他們肩負著護送少主人安全抵達河西的重要差使,能夠早一日到達目的地,就能早一日東返江淮交令完差,卸下身上的重擔。
而在此之前,只要沒有抵達目的地,對少主人的安全,他們可都擔著老大的干係,何嘗敢鬆懈怠慢一絲半毫?
雷瑾這個少主人,騎射的本事雖然還不錯,但耽於逸樂雜學,藝不專精,家傳的武技不過差強人意而已,尋常武者自然奈何他不得,但若碰上超級高手或者一流死士的偷襲,怕是很有些力有未逮,全然指望不上的。
關中雖然未被戰亂波及,不是『戡亂之區』,畢竟如今天下不靖,而雷門世家因助朝廷平亂,而新與不少著名的流寇賊首結下深仇,如長安大城這樣金迷紙醉、花天酒地的繁華所在,龍蛇混雜,難保沒有些雷門世家的生死對頭,或因新仇,或為舊恨,意圖對少主人有所不利。
萬一他們布在外圍的多層警戒被對頭派遣的高明死士或殺手成功滲透突破,而雷瑾身邊的侍女也不能及時阻截敵人的攻擊,最後一道防線都失效的話,那時節無人能力挽狂瀾,救危殆於剎那,他們這些家人僕從可真就是身雖百死亦莫能贖了,豈能不時時保持高度的警覺,防範於未然?
因此雖然身在繁華都市,他們卻反而如同戰場一般,實行最高戒備,這樣高強度的警戒,非常辛苦,能夠盡快離開長安就成為他們一個小小的希望了。現在終於可以大隊開拔,大家都稍稍鬆了口氣。
騾馬商隊馱載的貨物大多已在長安交割完畢,因此當雷瑾一行離開長安時,華麗的輕車已棄而不用,全部改為乘馬。
雷瑾仍然帶著束髮紫金冠,大紅箭袖外邊套著件無袖的對襟背子,胸前結帶,端坐在坐騎上顯得非常的矯健飄逸。
綠痕、阿蠻、紫綃等一眾丫鬟則是頭戴軟腳帕頭,身穿圓領窄袖的長袍,腰繫革帶,腳蹬黑色羊皮小靴的男式裝束,於婀娜秀麗當中透出一股子颯爽英姿來。
隨行護送的雷霆鐵騎的騎士們仍然是一式的天青色騎裝。
在長安城外十里長亭,與雷氏族人及張子墨、公孫龍等殷殷話別後,雷瑾等在數百騎護衛騎士的前後簇擁下,輕騎絕塵,直望隴山而行。
蹄聲得得,雷瑾一行人在隴山道上放馬快馳。
陽光鮮亮。
雲不是很白,天卻很藍,遠山霧靄沉沉。
隴山又名隴阪、隴坻,是六盤山的南段山脈,古人稱「隴山其阪九回,上者七日乃過,上有清水四注而下」,山勢陡峭艱危,山路曲折難行。
躍馬隴山,回望長安,那富麗繁華的長安城早已渺不可見,眼前只見隴水涓涓分流而下,滋潤著關中的平原沃野,山間還有人引吭高歌,那是古老的秦隴民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嚨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眼前所見,耳中所聞,給人的那種感受真是無以名狀的蒼涼和悲壯。
緩轡而行,傾耳聽罷這古意盎然,平白樸素的民歌,雷瑾感歎道:「這才是真正的秦腔秦音啊!」
身旁的綠痕低聲笑道:「想不到少爺也喜歡這個!」
「怎麼說?」
「我還以為少爺只喜歡春江花月夜來著。」綠痕說著,又咯咯笑了起來,阿蠻、紫綃等丫鬟們也跟著吃吃而笑。
「好你個綠痕,拿少爺我開心是不?」雷瑾似笑非笑道。
「綠痕哪敢啦?」
綠痕妙目一瞥,一抖疆繩,手上馬鞭兒輕揮,黑皮靴一磕馬腹,嬌笑著催馬前行。
一會兒,綠痕又靠向雷瑾身邊,低聲問道:「少爺,離開長安,在長亭話別的時候,你和張大哥、公孫大哥躲在一邊咕噥了好一會,都說些什麼啊?」
因為『飛霹靂』張子墨和公孫龍的堅持,綠痕等丫鬟也稱呼張子墨、公孫龍為『大哥』。
「呵呵,我還以為你會忍到武威才問呢,現在害我輸給阿蠻五兩黃金!」雷瑾搖頭道。
「哼,」綠痕白了雷瑾一眼,道:「誰叫你們那麼無聊,這也賭?活該,你一個少爺和我們這些下人奴婢賭博,贏了不見得有光彩,輸了看你面子往哪擱!」
「哈哈,」雷瑾大笑,然後低聲說道:「等劉叔他們東返,我們可就得全憑自己在這裡扎根了,最需要的就是人手了!我只是請張大哥、公孫大哥推薦一些他們信得過,身家清楚又肯吃苦,捱得住苦寒的門人弟子、親朋子侄到河西幫幫忙罷了。」
「哦,」綠痕斜睨著雷瑾,道:「少爺,我怎麼覺得有點不認識你了呢。少爺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計深謀遠了?」
「少爺自然還是原來的那個少爺,只不過少爺如今是按著秦夫子的謀劃,照章行事而已。」
「這麼說,秦夫子還是張子房一流的人物嘍,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那——少爺,你為什麼不把秦夫子要過來呢?」
「秦夫子沒有武功,又有疾病纏身,怕是經不得這西北的苦寒侵蝕呢。再說,他是父親大人的門下清客,我若跟父親要他,少不得惹人疑忌了。在家時請教一下課業也就罷了,若要把秦夫子弄到西北來,有很多礙難呢。」
雷瑾說著,打馬揚鞭,催馬前行。
在隴山的山嶺間走上百十里都難見人煙,唯見猛獸出沒無常,翻越隴山後,經天水、隴西、臨洮向蘭州進發,沿途渭河河谷一帶,倒是繁華所在,一路行來但見車馬駢闐,人煙輳集,店肆如林,物豐民阜,竟然如江東的富庶州縣一般,十分的繁華,尤其隴西乃是與西蕃交易的大州縣,更顯得民康物阜。
雷瑾一行數百騎不日即抵蘭州。
這蘭州古名「金城」,故前漢皇朝驃騎將軍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北渡黃河,在黃河岸邊修築了一座城堡,取名「金城」,寓「城之堅固,如金築成」之意,是為蘭州建城之始。
蘭州處於銜接關隴與河西的河、湟、洮、岷地區的腹心,有皋蘭、白塔兩座巍峨高山,前後夾峙拱衛著穿城而過的黃河,即所謂的「兩山(皋蘭、白塔)夾一河(黃河)」,是黃河上游的重要渡口和西陲邊地的軍事重鎮之一,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同時蘭州還是河西走廊的起點,「絲綢之路」上的要衝,漢蕃茶馬貿易的大商埠,比之隴西、天水,繁華更勝一籌!
「好地方啊!街市整齊,人文薈萃,我差一點還以為到了江東了!」雷劉濱讚歎道。
「劉叔,」雷瑾笑道:「此地雖好,有人可能並不歡迎我們到來呢。西北馬王的字號可不是白叫的!」
雷劉濱頷首道:「這回回馬家,確實很難纏。我們累世經營,想盡辦法才從馬家勢力的銅牆鐵壁中敲開一條縫,插手到河西事務。現在的馬家族長馬如龍也是非常厲害的人物,而且還領有素稱驍悍的西寧馬戶和回回鄉兵,若非我們一直用朝廷邊軍的關係暗中抑制馬家,他早就是真正的河西王了!」
「蘭州是馬如龍的勢力範圍,盯得緊吶,我們現在還是保持低調一些好!」一側的雷焦虎也附和道。
河西多「回回」,回回馬家在信奉清真教的回回人中影響力極大,不僅在河、湟、洮、岷地區,在河西的張掖、酒泉也是一家獨大,雷門世家只在靠近西域吐魯番的敦煌、嘉峪關以及靠近蘭州的武威這些地方積蓄了一些力量。
雷門世家的宗親支派要想在河西地區長期扎根,非常不容易,一則此地苦寒,而馬家於此累世經營,勢力廣大,又是信奉回回清真教的本地回回人,佔據了河西大部分農墾放牧的好地方;二則不信奉清真教的雷門世家支系作為漢人客居於此,在城邑中多以商賈為業,被回回人視為外來人,也不佔優勢。
雷門世家的數百年經營,也不過是在河西一線維持住雷門商隊的暢通無阻而已,這還借重了雷家與朝廷軍方的深厚關係,河西走廊一線的長城邊塞所駐紮的大小邊軍將領,對沿著長城來往河西走廊的雷門商隊多有優容照應,幾乎沒有不買帳的,否則西北馬王馬如龍哪能如此容忍?雖然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雷門世家的威勢,以及雷門和邊軍的良好關係也不是馬家隨便可以冒犯的!現在不過是維持著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的「均勢」罷了。
蘭州雖好,暫時卻非雷瑾等人久留之地!
雷瑾一行,下榻於遠離城市的一處田莊,停留了三日便準備往武威而去,期間雷瑾只是分別拜望了一下蘭州知州、蘭州守備、太僕寺蘭州署理官、蘭州茶馬分司主事等駐蘭州的朝廷軍政官員。
這日,正要啟程,便有下人拿著大紅名貼進來通報,道是西寧行營提督狄黑將軍求見一等男兼騎都尉雷爵爺。
原來因雷霆鐵騎助朝廷平亂有功,雷門世家上下皆有功勳封爵,尤其皇帝大行殯天之後,新皇(原來的東宮太子)登基,又對雷氏一族上下額外恩賞加封。
雷瑾原先封的是「功封一等男」爵,新皇登基再加了一個「獎忠騎都尉」爵,因此外人亦可稱呼雷瑾為爵爺,只是雷瑾經常被人稱為三公子或三少爺,因此乍聞「雷爵爺」倒也愣了那麼一下,才反應過來這『雷爵爺』就是自己。
而這西寧行營提督狄黑,其轅門設在西寧,蘭州正在西寧行營防務管轄範圍內;雷瑾也知道這位狄黑將軍與雷門世家大有淵源,只是他從西寧趕過來蘭州求見,卻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雷瑾想了想,便命引到書房相見。
在書房內,雷瑾見到了西寧行營提督狄黑,這位提督將軍還不到四十,濃眉闊口,一雙眼珠裡微微泛出古怪的黃光,十分猛鷙的相貌,不知道的人定會以為他是一位勇武的猛將,卻不知道此人其實精通兵法。
就坐、看茶、互道寒暄畢,狄黑道出了來意——卻是雷瑾的母親令狐大夫人私下傳了口信,要狄黑在河西盡力維護雷瑾,保證雷瑾的安全。
雷瑾心裡明白,如果只是這個原因,狄黑完全可以沿途派人照應就是了,就是要親自會上一面,到武威會面也不遲,何必巴巴的跑到蘭州來?裡面有些名堂啊!
果然,一會兒,狄黑還是緩緩道出原委——
前年有皇帝差遣的宮中內官到河西巡視蕃務,在地方上需索無度,已經弄得各部蕃民怨聲載道,如今河西又不斷傳聞將有中官要來巡視,萬一這巡視的中官向西蕃各部族大肆索賄,豈不是要激出民變?這些強悍的蕃民部族一旦反叛,要想再彈壓安撫下去就不是那麼容易了,而狄黑的西寧行營作為野戰兵團必定是首當其衝,因此他十分憂慮河西一亂,根本無法保證雷瑾的安全。
「如果能夠說動皇上不要再派中官巡視河西蕃務及邊務就好了!」狄黑道。
他的意思就是希望我雷門世家運用自己的影響力說服當今皇帝吧,不動聲色的雷瑾想著,一邊對狄黑說道:
「呵呵,當今皇上不太信任朝廷的御史官員,有時遣派宮中內官巡視各地事務,這是有的,但都還不算頻繁啊,傳聞之言不可盡信的!而且這西北苦寒,那些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中官都未必有多願意來。」
狄黑道:「話雖如此,爵爺——就怕萬一啊!」
「嗯——」,雷瑾道,「中官嘛,不外乎是貪利求財,如果真的再有什麼中官來巡視邊塞,你甭管別的官員、將領怎麼迎候,在你這裡,你就全部派差給回回馬家,讓他們全程去招呼中官好了!反正這裡是他們馬家的地盤,他們應該出血保平安的!」
「中官胃口太大,我就是怕因此逼反了馬家,不好收拾啊。馬家在河西尤其是回回人中影響力太強,有一呼而百應之勢;又掌握回回鄉兵和西寧馬戶,戰鬥力相當強,且河西其它漢蕃邊民亦都習慣於自備軍械,一旦馬家糾結邊民舉旗反叛,風從響應者必眾,河西的局面勢必漸次糜爛。而現在河西邊塞各軍鎮將官吃兵丁空額已是常例,缺額逃丁一概不補或者以苦役囚徒充數;軍士則偷惰成習,會哨巡徼虛多實少,虛應故事。如此缺編嚴重,軍備廢弛的軍隊能有多少戰鬥力?就是現在西寧行營的逃丁缺額,上官也一味以流放的苦役囚徒補充,這些缺乏鬥志的囚徒,毫無戰鬥力,戰事一起不當逃兵就算不錯了。我哪裡敢用他們去打仗?前幾年平流寇暴民之亂,不過區區二十幾萬烏合之眾,朝廷就動用二十萬精銳邊軍加上原有的平亂軍總數不下五十五萬,竟然耗時六年才勉強平定,所謂的精銳都這樣,難啊——」狄黑憂慮的說道。
雷瑾琢磨了一會,道:「我看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阻止皇帝派遣中官是不可能的。你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汰老弱,存精銳,回去後你就把身強力壯的士卒全部挑選集中起來嚴格訓練,不要管他是不是苦役囚徒,你務必將一支能打仗的精兵勁旅掌握在你的手上,人數少一點都沒有關係,這樣就能掌握主動權。錢糧上面我會幫你想點辦法。豈不聞『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耳!』。只要你能保住西寧行營的精銳,我在河西的安全就是有保障的!有你的精兵在,給馬家天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明著把我怎麼樣!」
「至於你擔憂會否逼得馬家反叛,我倒以為馬如龍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是絕不會公開舉旗反叛的!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天下已然大亂,朝廷無力控制亂局,他馬家會借時乘勢,起而割據稱雄;一是朝廷定要滅他九族,不得不反。除此而外,馬如龍都會盡量苦忍硬捱,只要馬如龍他還在馬家族長的位置上呆著,回回馬家就絕不會輕易公開舉旗反叛的。如今流寇暴民之亂剛剛平息,人心思定,未來的幾年,如果沒有大的意外發生,天下大亂的局面暫時都不會出現了!至於第二條,以馬家在回回人中的影響,即使馬家真個舉旗反叛,朝廷都會設法招安,更何況是誅其九族,逼著馬家造反?沒有哪個朝廷大臣肯背上逼反馬家這個責任的。所以你暫時不用擔心馬家是否反叛割據了!」
「爵爺高明!」狄黑想不到這個名聲不佳的名門公子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見識,讚歎道。
「哪裡,我不過是鸚鵡學舌,照本宣科罷了!」雷瑾如此說,反而更讓狄黑佩服,只以為雷瑾謙虛,他暗想,耳聞不如目睹,出身名門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他不知道,雷瑾這句話其實是百分之百的實情,雷瑾是把別人的見解分析化作自己的說法罷了,當然雷瑾就此一語帶過,這種事情是不好解釋的。
「雷瑾還有一事望將軍費些心思。」
「爵爺請吩咐!」
「我初來河西,缺乏一些辦事的人,想請將軍為我留心收羅一些。你看,凡是那些在中原無處容身避罪邊塞的強盜、土匪、亡命,本地的逃兵、逃犯,內地有罪謫戍的苦役囚徒,以及回鶻、乃蠻、匈奴、鮮卑、羌、蒙、回回等遊牧部族犯邊被俘者,不管是馬賊還是強盜,逃兵還是囚徒,你把那身強體壯的,桀驁不馴的,奸狡詭詐的,都從監牢和苦役營中挑出來,著人給我送到武威去,我用得著!」
「爵爺,這不太好吧?尤其是那些馬賊土匪,這些人都是如野狼一般的凶悍,如豺狗一般的奸狡,難以制服馴化的呢,各駐防軍鎮和河西兩大行營補充缺額都不願意要呢。」
「無妨,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當然,用這些人之前,得以嚴厲的軍法操練他們。」
「好吧!下官這就去辦。在邊塞,安善良民難找,這些強盜亡命卻是多如牛毛,就是這蘭州的幾處監牢,怕也能挑出個萬兒八千的!爵爺,你大概要多少?」
「多多益善!這些人我是要淘汰掉一些的,五萬人能留下一萬人我就很滿意了。」
狄黑聞言,心裡也打個冷顫,雖然這些人死不足惜,但這麼殘酷,也是少見。
西寧行營的編制最多是六萬步騎,但常常不滿編,也就五萬不到,而雷瑾至少要五萬苦役囚徒,而且還要盡量隱密,不讓馬家警覺,這必需要周密策劃和部署才行,狄黑連忙匆匆告辭而去。
他並不知道,雷瑾要他辦這個事,一則現在邊軍的行營、軍鎮用苦役囚徒補充丁員缺額是常例,通過西寧行營做這個事不會太過引人注意;二則也是要看看狄黑這個人辦事能力和效率如何,狄黑是雷門世家安插在河西邊軍中的『自己人』,雷瑾以後與他合作的機會不少,越瞭解他,越能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