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胡姬()
少爺又是一晚未歸!
窗外的啾啾嘰嘰的清脆鳥鳴驚醒了歪在外間炕上睡意朦朧的綠痕,看看天色,已然透光大亮。
綠痕妙目輕瞥處,裡間仍然帷幕高卷,悄然無聲,顯然主子爺整晚都未歸來,又在外面歇宿了。
輕輕歎口氣,綠痕心裡泛起些許的怨懟,這個主子啊,真是讓人難以省心啊!
綠痕本是司徒老太君留在身邊使喚的丫鬟,因為老太太素日十分寵溺雷瑾,怕別人不能盡心服侍,便把她和阿蠻一併指給了這雷三少爺。在內宅中服侍,她是向來任勞任怨,盡心盡力,極得老太太和大夫人稱許的。此次瑾少爺萬里迢迢,到這極西苦寒之地歷練,作為貼身丫鬟的她,自然要隨行服侍,但這位三少爺素來是不聽人勸的,自把自為,我行我素慣了,是閤府上下都知的混世魔王。這不,離了管束的三少爺,就像脫了韁沒了絡子的野馬,再沒人能壓伏得住,以後都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來。
忽聽環珮璆然,聲聲入耳,麝蘭散馥,沁人肺腑。
正在發怔的綠痕不由回首,卻是風姿娟秀,纖腰秀項的紫綃一手提了大紅的油漆盒,一手托了漆盤,端著早點進屋來。宜興砂鍋裡盛著熱騰騰的碧粳雞粥,龍泉青花瓷盤上裝了綠油油的白灼青菜,外加幾小碟精美的小點心,一一擺在矮几上。
「綠痕姐姐,你還是洗洗,先吃了早餐吧!少爺不定又在外面吃了才回來呢。」
「阿蠻呢?」
「阿蠻姐姐還在督促雲雁、冰縠、凝霜、金荷幾個練劍呢!」
綠痕聽紫綃這麼一說,便起身收拾了褥子,又要了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就著面盆裡滴了玫瑰香露的溫水,洗了兩把,洗臉淨面梳發戴笄已畢,便和紫綃把矮几端上炕,坐在外間吃粥。
綠痕剛盛了第二碗粥,正和紫綃說著話的當兒,便見門上的湘妃簾子一動,雷瑾走進門來,身後跟進來兩名鮮麗妖嬈的異域胡姬。
兩名胡姬如雲高盤的髮髻上寶鈿花釵金步搖穿插其間,耳垂明月璫,鬟插玉搔頭,正應了詩人之詠歎:「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珠寶首飾乃是伯顏察兒的本等行當,這一對美胡姬滿頭的珠翠,炫麗奪目,襯得青春明艷的兩女更是光彩動人,顯見得這珠寶大商人著實在她們身上下足了本錢,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飾寶釵竟然只當是荊釵銅釧一般渾不在意的給胡姬妝扮起來。雖然如綠痕、紫綃者,打小就生活在閥閱世家之中,見過的奇珍異寶不知凡幾,眼光極高,卻仍然被胡姬頭上寶鈿花釵的珠光寶氣晃得愣了一愣!
而美胡姬身上同樣是華麗的時新衣飾,紗羅對襟窄袖衫襦,曳地長裙,肩披飾有五彩織繡的帔帛。薄如蟬翼的紗羅衫襦內,繽紛艷麗,緊身無帶的「訶子」(古代女性的一種內衣)裹束著豐滿的胸部,乳溝深陷,裂衣欲出,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火辣曲線;雖然肩披帔帛,香肩胸背的冰肌雪膚卻在帔帛掩隱中若現若隱,如霧裡看花一般朦朧,「美人如花隔雲端」,怎不叫人眼餳耳熱?
她們的眼神明淨澄澈,俏臉上淡施些少脂粉,顯得明艷而清麗,如此體態婀娜姿色絕美的紅塵尤物想叫男人不動心都不成呢!
放下碗起身迎候公子爺的綠痕、紫綃,目光同時落到兩名美麗胡姬身上,上下好一番打量,然後再移到雷瑾身上。
雷瑾呵呵一笑,嚷道:「真香啊,我也來一碗!」
說著便一步擠到綠痕身旁,端起綠痕剛盛好粥的碗就要拿匙往嘴邊送,綠痕嗔怪地按住雷瑾的手,道:「哎呀,我的爺,這是用過的,我再給你去拿一個碗吧!」
「那有什麼關係!這個就好。」
「哎——」
綠痕話未說完,雷瑾一閃,已經不管不顧地坐到炕沿上,美美的吃了起來。
帶點嗔怪的白了雷瑾一眼,綠痕正要開腔,一旁的紫綃噗嗤一聲輕笑,道:「少爺,你別光顧著吃啊!這兩位美人妹妹你也不介紹一下?」
「昨兒不是去赴宴麼?主人家送給我兩名侍婢,一個叫文姬,一個叫冬娜,就是這樣!」
綠痕伸出玉管一般的纖纖手指,戳了一下雷瑾,道:「怎麼叫個這樣的名?不如改了吧?」
雷瑾放下碗,道:「改名?嗯,你看著辦吧。啊,我要睡個回籠覺,沒事不要叫我!」跳下炕來,便往裡間走去。
臨到門口,雷瑾回頭說道:「哦,綠痕,回頭你記得辦件事,叫個小廝拿我的名貼去公孫大哥、張大哥下處,請他們晚上過來一趟,我有事要請教他們!」說罷,伸個懶腰,自進了裡間。
紫綃忙忙的放了碗,跟了進去服侍雷瑾歇息不提。
金烏西沉,暮雲四合。
張子墨打著哈哈從外頭來,老遠既笑道:「哎,三公子真好興致啊!」微微含笑的巴蜀大豪公孫龍則稍稍墜後半步,兩人談笑著隨著前導引路的小廝一併行來。
雷瑾聞聲從廳中笑迎出來,口中道聲勞煩,延請入內就坐。幾個人這一路西來都廝混得熟了,彼此已沒有那許多的客套,又因張子墨、公孫龍兩人年長,且見識過人豪傑不凡,雷瑾尊之以兄長之禮;而張子墨、公孫龍亦概然受之,並無些許迂腐躑躅的小家子氣象。
待兩人在軒廳坐定,雷瑾一拍手,小廝們魚貫送上菜餚,一時水陸八珍,饌果俱列,十分豐盛。
綠痕、紫綃等盈盈上前將酒盅斟滿,退在一旁侍侯。雷瑾站起身來,舉盅敬道:「值此良宵,小弟聊備薄酒,與兄長們少敘杯杓之禮。既承兩位大哥垂顧,今夜務必盡歡,庶幾不負此良辰美景。」
張子墨、公孫龍趕忙站起,拱手謝過,仰脖飲盡杯中美酒,綿軟甘醇,齒頰留香,卻是鳳翔府的西鳳名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聞得伯顏察兒送嬌艷胡姬贈巨宅大院之事,張子墨、公孫龍兩人驚異之餘,亦不由撫掌而笑。
雷瑾順勢詢及伯顏察兒的底細,張子墨只道此人乃波斯商人中屈指可數的巨擘大豪,雄資巨萬。其家族世代經營珠寶古玩,此人素來仰慕中華文化,非常崇拜中土歷史上的陶朱公、呂不韋等大商人。常年寓居中土,隔三五年方才返波斯一趟。
「秦相呂不韋?呵呵,志向不小啊!文信侯的這種生意非尋常人可為,倒不知道當今天下,誰又是那奇貨可居的子楚呢!」雷瑾開玩笑道,「哈哈,不說他了。後日,我就要動身往河西了,若再不啟程,恐家嚴要傳信斥責小弟了!今晚就算小弟提前與兩位兄長作別,待期以異日,再與兄長們共謀一醉!哈哈!對了,張大哥,你的貨物都備辦齊整了麼?要不要我幫你說一聲,回程你可以搭我們雷家的船,比走陸路要方便,也不礙眼!」
張子墨笑道:「那敢情好!兄弟就多謝三公子美意了!」
那『飛霹靂』張子墨興師動眾萬里迢迢從江南到這長安,當然不可能只把波斯商人們的珠寶古玩這一宗貨物護送販運到江南啦,自然還要備辦其它貨物,乘便一併販運回去以牟取豐厚利潤,否則張子墨、公孫龍也不會在長安奔波了半月有餘,尚未啟程南歸。現在雷瑾開口,恰是正中下懷,張子墨豈能不喜?他的祝融門是正正當當的江南武林大派,門派之中雖有不少田產,卻純粹靠天吃飯,單憑田租收入是很難支撐整個門派上上下下的正常運作的,比不得黑道上可以打家劫舍巧取豪奪。為長遠計,當然就要揚長避短做些需要倚仗武力衛護的商賈營生,譬如珠寶行、香料鋪等利潤高,風險也高的行業。
「多的話就不說了,來!咱們喝酒,今晚不醉無歸。」公孫龍大笑舉杯勸酒,「三公子異日若有閒暇到巴蜀一遊,兄弟當備蜀中劍南燒春三百壇迎之!」
雷瑾大笑,道:「如此,一言為定!」
三人以巨觴行酒,只閒談些趣聞逸事,酬酢酒酣之際,雷瑾又吩咐叫歌伎女樂們上堂來度曲侑觴。
侍奉一旁的綠痕等忙在金狻猊中爇起清神醒腦的異香,在內廳地上鋪起一片猩紅氈毯。少停,便聞軒廳外一聲檀板清鳴,絲竹絃管齊奏,笙管敖曹,嗚嗚雜和,十分悅耳。
便見幾名貌美的年輕女子吃吃笑著走上堂來,在筵前持壺把盞,引爵向客,亦酌亦歌,十分得趣,卻是雷瑾專門訂下這長安大城中有名的一班歌伎女樂到此助興,一時清歌宛轉,酒興遄飛。
忽而聽得牙撥勾動,激揚哀烈,節拍不類夙聞。
這時便見引爵酌歌的歌伎如潮而退,一名明艷的胡姬輕輕盈盈地閃身上來,輕挪蓮步,慢扭細腰,便在那猩紅氈毯上翩翩起舞。
此時音聲再一變,只得一支玉笛伴奏,嘹亮清潤,悠揚宛轉,令人遙想詩仙的好詩「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非折柳;城非洛城;時令亦是夏末秋初,然這悠揚的玉笛聲聲,何嘗不叫人在欣快之餘也泛起那麼一絲淒清的故園之情呢!
那曼舞的胡姬十分鮮麗妖嬈,臉上笑顏潤漾,猶如三春桃李般,舞態自若,步履輕盈,切合著節拍旋律,如風中柔柳曼擺,讓人如墜春風,心舒意暢。
張子墨喝聲采,問道:「三公子,這可就是伯顏察兒送與你的胡姬?」
雷瑾點頭道:「這個叫錦兒,綠痕嫌她原來的名兒『文姬』不好聽,剛改成了『錦兒』!另外一個『冬娜』改作『挹雪』!」
只見氈毯上翩翩起舞的錦兒已是汗潤額絲,蟬鬢微濕,凝脂般的肌膚裡透出紅霞般麗色來,更是嬌艷之極。
忽爾繁管急弦齊作,舞曲再變而氣象磅礡,雄闊壯烈。
挹雪亦閃身撲上堂來,只見錦兒、挹雪兩女在氈毯上對舞,仿如狂風急雨一般旋轉跳騰,便似一團霓霞閃灼明滅,恰如一簇仙葩搖曳舒發,長衣亂拂,香塵四散。
忽聽得一聲錚然疾響,猶如中天鶴唳般,管弦到此嘎然而止。
一曲舞罷,喘息稍定,兩女方笑吟吟起身叩謝而退,自出軒廳卸裝去休。
不獨雷瑾、張子墨、公孫龍三人心曠神飛,醺醉不覺,連綠痕等在旁服侍的丫鬟也恍惚醒夢,此時方隨眾人鼓掌喝采!
不醉無歸!
盡歡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