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少()
張子墨、公孫龍打量著眼前頭上戴著紫金冠束髮,齊眉勒一條金抹額,著一身半新不舊銀紅箭袖的世家公子——雷門世家大宗長雷懋的三公子雷瑾。
廣顙隆準,骨格雄武,雖然小小年紀,體形已經略微發胖(養尊處優的後果),然而那身體中卻似有一種睨視萬物的森然氣度隱隱蘊藏在雷三公子那無害的和煦笑容中。
這就是那傳聞中錦衣紈褲的風流浪蕩公子麼?
張子墨、公孫龍暗自心裡嘀咕。
在雷瑾身邊的隨從是一位三十來歲相貌端然,軀骨魁偉的壯漢,而在兩人身後帷幔低垂的華貴輕車中也似隱隱有人透過帷幔審慎地觀察他倆位。
一番行禮客套後,雷瑾鄭重其事地把隨從身側的壯漢介紹給了張子墨、公孫龍兩人,態度謙和,彬彬有禮,一點也沒有某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兒那種傲慢自大的品性,這不禁讓兩人輕鬆起來。
雷門世家的子弟數百年來在內外戰爭中前赴後繼,屢建奇勳,尤其在抵禦外侮的戰爭中居功厥偉,使得雷氏一門在朝野之間聲望極高,極受世人尊敬愛戴,所謂得道者多助,雷門世家的顯赫威名即便是一方豪雄如張子墨、公孫龍者也誠惶誠恐,深恐一時憊怠,背上輕慢之罪名,壞了自己一世令名。
雷瑾的簡單介紹卻讓張子墨、公孫龍吃了一驚,那個隨侍在雷瑾身側的壯漢竟然是雷霆鐵騎的騎將之一——雷劉濱(本姓劉,系雷門世家家僕),是數年前以一桿鳳翅鏜橫行齊魯的猛將,曾率部大破一十七路流竄於齊魯的流寇,連最稱凶悍的順天王騎軍主力也不敵敗北,潰散而逃。
張子墨知道這些本姓並不姓雷的雷門世家家臣家僕乃是雷門世家的中堅骨幹,這雷瑾是大宗長雷懋的三公子,雖然如此,若是雷懋本人多半也是不會派出雷劉濱這樣的猛將作自己兒子的護衛,想來必是司徒老太君疼愛孫子,一言而決,連雷懋也不敢違逆吧。
面對如此猛將,張子墨、公孫龍越發恭謹小心,不敢失卻禮數。
巴蜀大豪公孫龍暗暗想到:雷瑾此次西行,果然如子墨兄所料是依雷門祖宗家法,去往河西曆練,只是要在這河西立穩腳跟卻非易事。
公孫龍雖然久居巴蜀,卻也知道這雷門世家擁有龐大的商隊,馬匹貿易亦是雷門世家重要的支柱財源之一,朝廷所需軍馬半數出自雷門牧場豢養放牧或由雷門商隊遠出塞外自遠途販賣輸入,但是雷門世家自己掌握的優良牧場多在幽燕遼東,在西北的牧場僅是寥寥。這西北可是『西北馬王』馬如龍的天下,河西水草最豐茂的牧場均在『西北馬王』掌握中,雷門世家的河西牧場更像是雷門世家的貿易中轉站,而不是放牧良馬的牧場,雷門世家的商隊把絲綢、瓷器、茶葉、鐵器等眾多的中土商品經河西向西域、波斯、大食等大小國度販賣,再販運馬匹、兵器、香料、珠寶、金銀器皿和藥材等回中土。
因此去往河西苦寒之地歷練,對於素來錦衣紈褲,飫甘饜肥的雷瑾來說無疑是嚴峻的考驗,而雷懋不是把雷瑾送往雷門世家勢力範圍所及的遼東,而是送往鞭長莫及的西北,顯然也含有錘打磨練雷瑾之意。
嘿嘿,『西北馬王』可不是好相與的。
公孫龍暗忖:這雷瑾雷三少未來成龍成蟲還不好說,但若能在馬如龍的心腹後院站穩腳跟,歷練個三五年,是否成龍雖然仍未可預知,但至少不會給雷懋丟臉吧?看這三公子待人接物中規中矩,不失禮數,的是世家氣象,非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子弟可比,很難與傳聞中的風流浪蕩的頑劣形象聯繫在一起呢。
不提公孫龍心裡暗自的想法,這會兒經過雙方一番攀談之後,張子墨、公孫龍也技巧的在『不經意』的交談中把自己兩人聯袂而行的原因透露出來(他們倆既不想惹來無謂的麻煩,讓雷門世家猜疑他們倆此行的目的,同時還又不能失了自己一方之雄的身份,這分寸之間的拿捏也真是不容易啦,夠難為人的)。
原來張子墨一直與一些波斯胡商有珠寶和香料方面的生意往來,幾個月前一個相熟的波斯大商人托人帶信到江南給張子墨,道是有一大批價值連城的珠寶已經運到了長安,意欲將其中一批最好的珠寶直接運到富庶太平的江南賣個好價錢,但現在盜匪四起,道路不靖,需要有得力的人護送,波斯胡商手下的外域波斯武士雖然身手不弱,但基本上對中原和江南的風土人情、山川地理一無所知,因此急需熟悉沿途山川地理、風土人情的本土人士出馬護送。
張子墨的幾個同門師兄弟早已帶著一些『祝融門』弟子先期趕往長安,就等張子墨隨後趕去長安匯合了。
而巴蜀大豪公孫龍則是與張子墨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其實說起來祝融門的珠寶行、香料鋪生意,公孫龍也是有入了股份的,作為東家之一,他每年都要從珠寶行、香料鋪的利潤中分取可觀紅利的。公孫龍此次到江南巡視公孫一族的家族生意,正好碰到這事,便自告奮勇與張子墨一起上路了。
疑慮一去,賓主之間言談甚歡,雷三公子便邀請張子墨、公孫龍和雷門商隊一起同行。
此去河西,長安是必經之地,正好同路,張子墨毫不遲疑的便答應了,不過有一個想不通的地方使他忍不住問雷瑾:「公子,此次赴河西為何不走水路?難道是令尊大人的意思不成?」
雷瑾微微一笑,道:「家嚴倒沒有多作訓示,走陸路完全是小子自作主張。這水路比起陸路來自然要方便舒服得多了,不過,常聽人言『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小子是想趁此機會對沿途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多作一些實際的瞭解,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麼!」
「哦——原來如此!」
公孫龍拱拱手,道:「瑾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請教?」
「請教不敢當,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這順天王的騎軍殘部照道理來說應該是驚弓之鳥,已經被雷霆鐵騎嚇破了膽了,為何他們還敢向你們下手?從現在情形看,他們居然是並不清楚他們打算攔路劫掠的對象是什麼背景,實在奇怪。」
雷瑾聽了公孫龍這番話,笑了笑,轉過頭去對雷劉濱道:「劉叔,不若你來給公孫堡主解說解說!」
「呵呵,」雷劉濱大笑,道:「此次咱們一路上都沒有對外亮明旗號,這伙流寇的哨探斥候一定是把我們當成了一般的大中型商隊,並沒有詳細哨探我們的底細。而且我們雷門世家以往的商隊向例都是打正旗號上路的,這次我們一反常態的沒有打出表明身份的旗號,可能造成了他們的錯覺,錯以為是肥羊上門,因此他們付出了血的代價。」
原因居然如此簡單,順天王騎軍殘部擔任哨探的斥候一時馬虎敷衍,便最終導致了一千多人齊齊一命歸西的結局。碰上雷門世家的商隊,不能不說他們的運氣壞到家了,換是另外一支大型商隊,即便人數再多上兩三倍甚至與攔路劫掠的順天王騎軍在人數上相當的商隊,恐怕也擋不住順天王騎軍殘部的洗劫,更不用說以攻為守全殲這支順天王騎軍的殘部了。
頗費時間的打掃戰場的行動終於結束了,一位騎士飛騎而來,恭敬的向雷瑾、雷劉濱報告清理戰場,一應傷亡繳獲的匯總結果,口齒非常清楚,一二三四,條理分明,顯然是老於此道之人。
這會兒張子墨、公孫龍倒是驚訝於雷霆鐵騎獲取的戰利品竟然豐厚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這些習慣流動作戰的流寇每人身上都攜帶有從各地劫掠而來的貴重財物,從便於攜帶的珠寶細軟、金葉子、銀錁子到五大錢莊聯合簽發出具的各種面額的通兌即付金會票、銀會票等等,甚至包括許多州縣房產田莊的地契,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數額龐大,極為可觀。
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負責審訊那些俘虜的騎士居然從俘虜們的嘴中掏出了最有價值的情報,原來這批順天王騎軍還在離此五十里地的一個隱秘山谷建立了一個臨時營寨,在那裡還有他們暫時囤儲的大批輜重財物,由於大舉出動人馬劫掠,留守的人很少。結果,得到這個消息的雷霆鐵騎馬上出動了五十多人前往奔襲,來了個徹底的犁庭掃穴,繳獲無數,剛剛才得勝而歸。
除了這些繳獲的票契、輜重、財貨,最重要的便該是繳獲了大量戰馬。
有道是「兵之所恃在馬」,馬匹多寡是決定戰鬥力強弱的要素之一,一匹上等好馬即使在天下承平時期也值白銀十兩左右,在這天下洶洶、烽煙四起的年頭,馬匹尤其是戰馬緊缺,馬價更是騰貴。這順天王騎軍殘部的三千多匹坐騎、大量兵器甲仗等軍械以及幾百號俘虜作為戰利品可是難得的重要戰略物資,讓人垂涎三尺呢。能將之統統繳獲,歸為己有,絕對算得上是一筆巨額的天降橫財,誰又還會和自己將要到手的大財喜過不去呢?即使擁有優良牧場的雷門世家中人也擋不住這巨大的誘惑吧!
人人都說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先前看雷霆鐵騎的箭矢鏢槍全都是向著人招呼,而不是向著馬匹坐騎招呼,還以為是他們是藝高人膽大,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張子墨、公孫龍交換了一下眼色,顯然兩人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算人不成反被人算,這支順天王騎軍殘部注定了為人作嫁衣,做人踏腳石的命運。
「哈哈,做得好!很好!」雷瑾微微頷首,稱讚道,緊接著又吩咐道:「這樣,所有俘虜嚴加看管,你們留些人手,稍後將所有俘虜和所獲輜重、財貨、坐騎、兵器、甲仗一起移交給後面援應的後隊人馬,叫他們從水路送往河西的牧場。留下辦理移交事務的人需在三日內歸隊,有問題沒有?」
「沒有問題!」
「嗯,就這樣!」雷瑾道:「還有——將所有繳獲清點清楚後均納入行庫分類造冊入帳。大傢伙都辛苦了,完事之後每人到行庫領金會票二百兩,今晚上喝點酒解解乏吧。你記得去知會大夥兒一聲。好了,趕快忙你的去吧!」
「是!屬下領命!謝三少爺賞!」那位騎士大聲應諾,掩飾不住興奮地策馬飛騎而去。
旁觀的張子墨、公孫龍心底裡早已暗暗喝一聲采:高!
這兩位閱歷豐富的一方豪雄對雷瑾一下子輕描淡寫的出手幾萬兩黃金的豪爽手筆有更深一層的認識,這雷瑾雷三公子不走水程,而取陸路,萬里間關,辛苦自不待言,雖然雷霆鐵騎紀律嚴明,但也難保這些隨從中不會有人暗自抱怨他這個少主人捨易取難,帶累大家辛苦勞頓。而現在雷瑾來這麼一手,非常漂亮、自然而又不帶斧鑿痕跡地將這批奉命護衛自己西行的隨從、騎士們爭取到自己這一邊,起碼此去河西的路上,他們都會盡心盡力為雷瑾辦事,而不會敷衍塞責了。
自前朝以來,白銀也和銅錢一樣漸成通貨,『大數用銀,小數用錢』已成通例,在市面上白銀與銅錢之間的兌換比價多有波動,而黃金價格較穩定,人們常以之保值,一般不作為通貨使用。往昔天下承平之時,制錢一貫(一千文)約當白銀一兩,白銀十兩約當黃金一兩,這個兌換比價雖常有上下波動,但幅度不大;唯戰亂時期,金銀比價失衡,通貨大幅貶值,黃金一兩甚至一度達到可兌換白銀二十兩以上的比價,而白銀一兩則達到可兌換制錢三千文以上的水平。這兩年天下雖然稍見太平,市面之上,一石上等白米(面)約需銀一兩多(或制錢兩貫),一畝上等良田值白銀六七兩,金銀比價已漸漸向正常水平回落。
即便是這樣,皇朝邊軍一個軍士一個月也照舊是領取總共不到一兩白銀的軍餉銀。即以雷霆鐵騎騎士極其優厚的待遇,一個月不過二十兩白銀而已。碰上通貨貶值,薪資糧餉雖然照數發放,但在實際上卻縮水了很多。待遇優厚的雷霆鐵騎尚且如此,由此亦可以管窺一般平民百姓度日艱難之一斑。
皇朝五大大錢莊聯合簽發出具的二百兩金會票可等值通兌黃金二百兩,現時相當於白銀二千到三千兩之間。雷瑾一下子賞給自己這些隨從每人二百兩金會票,比每人十年薪資糧餉之總和還要多,如果天下太平,完全可以拿這筆錢置三四百畝上等良田,舒舒服服作個不大不小的鄉紳地主了,這麼一筆豐厚的賞賜,任誰都會喜笑顏開,幹勁十足啦!
更妙的是雷瑾根本沒有自己掏腰包,純粹是把左手得來的橫財從右手花出去,拿來犒賞了!
「哈哈,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啟程趕路吧,錯過了宿處又得露宿野外了!」
「請!」
「請!」
「哈哈!」
迎著西邊斜照過來的太陽光,龐大的騾馬商隊開始緩緩移動向前,逐漸加快速度。
夕陽如火,熱風追隨,眾人衣袍濕粘,口唇焦敝,雖然勞累睏倦,但要趕到前面一站的宿處還得一個多時辰呢,有得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