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陰著臉的姜燁閉上嘴,老鷹一樣的目光在張傑夫和樂琳身上來回盤旋,三個人對峙一會兒後,許平突然走前兩步,衝著三位大俠團團一揖:「我雖然貪生,但也不至於強人所難,我這便自行去投官,絕不牽累三位,只是……」
許平指著身後的鍾龜年和黑保一,對張傑夫他們說道:「只是我這兩位朋友,還望張大俠多加照看,讓他們能夠安全離開這德州城。」
來找三位德州大俠,是許平的死中求活之路,如果對方不肯幫忙,他絕不信憑著三個人能殺出城去。現在許平有心送這三位大俠一個功勞,以換取鍾龜年和黑保一能夠脫險。以前許平萬一失手還可以鐵嘴鋼牙一口咬定不過是自己的商人朋友,但現在由於那個被捕細作招供自己投闖,這兩人萬一被捕也肯定不會有活路。
樂琳急忙大叫一聲:「許將軍且慢。」,他擔心萬一許平被拷打出口供,他們師兄弟倆干係非小,鍾龜年也不願意放許平去死,只有黑保一冷哼一聲:「幹嘛去出首,橫豎是死不如去搶城門,殺出它個鳥城去。」
張傑夫怒氣沖沖地看著姜燁,質問道:「姜大俠,我知道你不是個恩將仇報的人,你到底要假裝猶豫不決到什麼時候?」
姜燁搖搖頭,無奈地長歎一聲,緩緩對許平道:「許將軍你救過我的命,我要是見死不救那真是禽獸所為了……」
幾個人商議過具體細節後,張傑夫就喚來一個心腹弟子,讓他安排許平三人暫時藏起來。
等許平他們離開屋子後,姜燁盯著張傑夫的眼睛問道:「你要把寶壓在亂賊身上麼?亂賊不但洗劫過我們,還想要我們這種人的命。」
張傑夫有些不自在地轉轉身,沒有說話。一旁的樂琳幫腔道:「所以才要如此,我們不過是想留條退路罷了。」
「為此賭上全家人的性命?」姜燁不依不饒地追問一句。幫助許平逃出城,對這三個地頭蛇來說並非太困難的事情,德州本地的駐軍不用說,就是新軍裡面也有他們的關係。但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此事敗露的可能性雖小,但後果卻是異常嚴重。
「今日這天下!」一直沒說話的張傑夫突然跳起來,指著姜燁鼻子對他大喊起來:「你是個瞎子麼?」
次日,趁著凌晨前的夜色,黑保一和鍾龜年一先一後鑽進大車上的空木桶裡。許平對前來送行的張傑夫拱手道謝。後者客氣幾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許將軍,我們歸根到底只是亂世裡的小民,手下的人也都有家小要吃飯,在亂世裡不得不把良心先放一邊,做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請不要太看不起我們。」
許平有些吃驚地看著張傑夫,夜色中勉強能看見他臉上的苦笑。
張傑夫又道:「許將軍,元寶跟著我們師兄弟多年,他並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一時許平也說不出話,支吾幾聲就要上車。這時張傑夫掏出兩封信交到許平手裡,壓低嗓門道:「許將軍,這是給中原大俠和河洛大俠的,他們和姜大俠有舊,許將軍異日若是在闖營不得志,不妨去開封或洛陽找他們。」
許平收起信:「張大俠,我已經不是朝廷的將軍了。」
商隊離開後,姜燁哼哼著說道:「希望張大俠所料不錯,雖然是舉手之勞,不過總歸要冒風險。」
「放心吧,許平這人面冷心熱,大概是因為出身卑微吧,遇上人硬頂他就凶巴巴的,但只要裝可憐他就會心軟,而且很吃這一套,若是有朝一日闖營勢大,」張傑夫撫摸著鬍鬚:「他必不會負我們的。」
凌晨的微光中,戒備森嚴的德州城門緩緩打開,姜燁商隊的一輛輛大車從城門洞裡魚貫而出。陪在元寶身邊的是一位救火營的新軍千總,這支商隊上的救火營旗幟,就他奉命從營內拿來的。一路上這名千總同元寶有說有笑,甚至幾次談起許平的事跡。
這條長長的車隊沿著官道一路向西,等到天色大亮,已經離開德州好遠,救火營千總和元寶拱手告別。隨後隊中的一輛車駛離車隊,沿著小路直奔叢林,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無人的溪邊。
元寶讓車伕下車以後立刻徒步去追趕隊伍,等車伕的背影遠遠地變成一個小點後,元寶從座位下翻出鐵棒,跳上後車,把三個釘死的木桶一一撬開。等許平他們都鑽出來時,元寶又撬開車後的另外一個木桶,把裡面的刀劍和火銃統統掏出來。他把這些交給許平,指著繫在車後的三匹馬道:「許將軍,小人就送您到這裡吧。」
「多謝元少俠。」
「許將軍珍重。」元寶說完就回過頭去,把車上的乾柴捆解開,然後澆上油點火。
三人騎馬繼續趕路。進入東江軍活動區後,許平仍然沒有暴露身份,一切都讓鍾龜年負責打點。十月十二日這天上午,他們已經抵達濟寧州。
下午換過馬後,三人放慢腳步,策馬在道路上緩緩而行。在交談中許平和鍾龜年時而會爆發出幾聲大笑,而黑保一則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在一個岔路口上,鍾龜年對許平抱拳道:「許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可以再見。」
眼前向北的岔路是通向東昌府的,鍾龜年的商隊正在那裡等他,而黑保一和許平則會向西進入河南境界。許平挺直身體在馬背上衝鍾龜年肅然抱拳:「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鍾兄珍重。」
「許兄弟珍重,異日金鑾殿上見。」鍾龜年整一整腰間的配劍。他不但是牛金星的弟子,更有一個秀才的身份做掩護,此時的秀才可以在腰間拴一把劍,對鍾龜年來說更是方便,他抖馬韁的同時用力一夾馬腹,坐騎就帶著鍾龜年疾馳而去。
許平凝視著英氣勃發的背影絕塵而去,回首招呼黑保一道:「黑兄弟,我們走吧。」
十一月初二,大雪突降在河南大地,夏大海望著遍地的大雪高興地叫道:「這三年來一年比一年雪多,看起來明年不會再有大旱了。」
幾個近旁的同鄉都贊同地點頭稱是。不過這場雪也給他們的行動帶來一些影響,在大雪覆蓋下,想要尋找田鼠窩就變得更困難了。夏大海仔細地搜索著地面,不時把幾顆野菜和塊莖收入包袱。雖然今天他並沒有找到任何一個田鼠窩或是蛇洞,不過他仍滿懷希望地搜索著。支持著夏大海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這種感覺自打今天早上一睜眼就很強烈,讓夏大海相信他今天會交好運的。
去歲旱情已經大大緩解,六十歲的老村長說,他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看過一冬會下這麼大的雪。秋收後,如狼似虎的衙役征走了大部分的糧食,但是農民們仍不能償清多年積累的欠糧。饑荒並沒有因為旱情緩解而消失,農民們仍然沒有吃的,冬天到來以前,女人和孩子們已經剝光了附近的樹皮,把所有能找到的小動物捉來充飢。
聽說闖王李自成正在圍攻洛陽,幾個月來明軍所有給洛陽解圍的行動都宣告失敗。路上行人哄傳上個月汴軍又被闖軍大敗,闖營悍將劉宗敏一直追擊潰散的明軍直抵虎牢關,汴軍逃到這裡才借助雄關勉強站住腳跟。西面的明軍非逃即降,已經被闖軍掃蕩一空。
夏大海等男丁近來也開始在野外搜索食物。今年地裡的收成比去年多了近兩成,人們的處境無論如何都要比往年好一點,家家都私下藏了點糧食,只要想辦法多掏到幾個田鼠窩、多抓到幾條冬眠的蛇,或許就能熬過這個冬天。夏大海琢磨著今年怎麼也不會再被逼得去吃土,雖然吃觀音土能讓人渡過最難熬的日子,不過很多人都會為此落下一身病,甚至被生生漲死。
「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夏大海終於挖到一個田鼠窩,高興得嘴裡輕輕哼起來。雙手已經被凍得失去感覺,不過夏大海仍小心翼翼地把鼠窩裡的每一粒籽都從泥土裡撿出來,滿心歡喜地裝到他的袋子裡:「真是菩薩保佑!」
走在回家的歸途上,幾個老鄉談笑著,不一會兒就到了村口。今天村口這裡很靜,小孩子們竟然沒有出來玩雪。夏大海剛感到有些古怪,身邊一聲悶雷般的大喝把他嚇得打了個哆嗦。隨著這聲大喝,幾個持棍握槍的大漢突然從路邊跳出來,轉眼間夏大海就感到自己身上狠狠地挨了幾棍。他倒在地上的同時本能地抱住頭,背後驟然一輕,口袋已經被別人搶去。
等到夏大海站起身,才看清身邊是一群從鄭州來的汴軍兵丁。幾個同行的老鄉一起被推推搡搡地轟進村子,只見滿村的男女都聚集在這裡,四十來個汴軍官兵虎視眈眈地圍在四邊。一個百戶模樣的軍官凶神般地坐在人群前面,旁邊陪著的是平日常來徵糧的官府小吏齊德遠。齊德遠數過人頭後衝著那個百戶一點頭,幾個士兵就把村長從跪著的人群裡拖出來。
白髮蒼蒼的村長不敢掙扎,只是苦苦哀求:「軍爺,村裡真的沒有私藏糧食啊。」
士兵不等長官下令就把老頭推倒在地,甩開鞭子向他背上抽下去。村長發出大聲的慘呼,不過隨著沉重的皮鞭聲一下下傳來,他的呼喊聲也越來越小,直至完全聽不見。
揮鞭的士兵見自己白費了好大的力氣,狠狠地衝著死者吐一口痰,罵道:「刁民。」
百戶擺擺頭,幾個士兵就走過來,肆無忌憚地盯著人群裡的年輕姑娘,很快就有人開始動手把其中一個從她父母身邊拉出來,而她的父親則順服地輕聲說道:「軍爺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氣。」
旁邊另外一個汴軍士兵也伸手去拉一個護著小孩的女人,那個女人一聲不吭地把緊緊抱著她大腿的孩子推到身邊的男人手裡,默不作聲地隨著士兵離開人群。看著手下的士兵把女人一個個拉走而村民仍毫無反應,那個百戶生氣了,瞪起眼睛大罵:「刁民!」
夏大海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在心裡盤算著:官府已經殺了村長,糟蹋過女人,按說再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混過去了:「只要輪不到我」夏大海把頭垂得更低些。
拉走幾個女人後,士兵又開始來拉男人。第一個被拉過去的人說他沒有藏糧,那個齊德遠聽了,簡短地說出幾個字:「刁民,埋了吧。」
汴軍士兵把這個人推到挖好的一個坑裡,開始往他身上填土。那個人在坑裡時猶自為自己苦苦辯解著:「軍爺,小人沒有藏糧,是良民,是良民啊。」
一鏟鏟的土,淹沒了這個人最後的申辯聲,埋掉這個人後,齊德遠讓士兵去從人群中再拉出一個,簡短的對答幾句,士兵們把這個人也推下坑開始埋土。夏大海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死死地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聽著那一聲聲淒厲的哀求:「軍爺,小人是良民,小人真的是良民啊。」
再有幾句訓話,官兵就該走了,他們不會趕盡殺絕的,每次都是這樣,殺兩三個人,糟蹋一遍女人,然後就該走了鄉親的哀求聲還在一聲聲傳入耳中,可夏大海卻發現自己好像鬆了一口氣。
不料,兩個士兵往坑裡填土的時候,百戶突然喝令拉第三個出來,那個人才一離開隊伍就癱倒在地,他被士兵拖著在地面上滑行時仍不敢大力掙扎,只是痛哭出聲:「軍爺,小人真的是良民,真的沒有藏糧啊。」
這次齊德遠甚至沒有去和這個人問答,而百戶則大聲喝令他的下屬:「再挖五個坑!」
「討兵安民!」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吼如同炸雷般響起,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跪伏在地面的夏大海還沒來得及抬頭去看,只聽見從那個百戶的方向傳來一片慌亂的嚎叫聲:「闖賊來了!」
陣陣凌亂的馬蹄聲、吶喊聲後,又傳來兵刃劃破空氣聲,以及巨大的火銃響動。夏大海抬起頭,看見一個騎在馬上的青衣大漢正掄起刀光,把一個汴軍士兵砍翻在地;而這個大漢背後還有另一個騎士,他手中火銃一響,把正要爬上馬背的百戶轟倒在地,跟著騎士就從腰間抽出長劍……
「闖賊來了!」總是顯得不可一世的齊德遠,正披頭散髮的奔向村尾,滿村都是汴軍士兵的哭爹喊娘聲:「闖賊啊,闖賊來了。」
汴軍兵丁的嘶喊令夏大海霎那間血液沸騰,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猛地撲向身前一個背衝著他不知所措的官兵,把那個士兵按倒在地後,夏大海猛地奪過士兵手中的刀,把它狠狠向著原本的主人胸口猛地插下去。隨著刀被拔出來,士兵的血噴出足有一米高,濺在夏大海的臉上。他回過頭,看見同鄉們還跪在地上,一個個呆呆地看著自己,夏大海吼道:「還等什麼?不敢出頭,難道還不會跟著跑麼?」
這聲大喊讓同鄉們紛紛臉上變色,幾個年輕人先後發出吼聲,跳起來撲向那些官兵丟在地上的武器。
轉眼之間,「闖王來了」和「闖賊來了」的喊聲就在村子上空響成一片。許平揮劍砍倒一個剛從屋內衝出來的衣冠不整的官兵,接著又追上一個企圖逃出村子的明軍士兵,那個士兵先是被馬匹撞翻,然後右腿被沉重的馬蹄直踩到地裡,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
黑保一橫穿過村子一路砍殺著衝向另一側的村口堵截逃兵時,許平則抽出佩劍,撥轉馬頭回到入口處守住,把企圖從這裡逃走的官兵砍翻在地,黑保一說過:只要有一個官兵脫險,那這個村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在許平面前,村裡的百姓如同瘋了一般地四處追殺官兵,用棍棒把他們打死在門檻旁、水井邊。
京師,教導隊
今天又是一隊軍官和數百新兵畢業,宋建軍給這些官兵訓話後,他們會奔赴各自的崗位上任:「為聖天子開太平,諸君努力。」
在教導隊的資料館,兩個年輕的新軍軍官,坐在桌前研討著戰例,這二人一個名叫陳哲,一個名叫韓大可,二人本是舊識,幾天前他們被楊致遠一同招去,宣佈他們將由鎮東侯親自教授戰術課程。
與他們一同在鎮東侯麾下學習的,還有另外兩人,其中之一就是直衛指揮僉事金神通。陳、韓二人成功地讓另外一人與金神通同組,這讓他們倆個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小金將軍從來就看不起我們,下巴總是揚到天上去,對我們愛搭不理的,哼,不就是有個好爹,娶了個好媳婦麼?」討論的餘暇,韓大可說起了他們的同窗:「真對不起老趙了,不過每次和金將軍在一起,我就全身不自在。」
「趙易星脾氣最好,既然如此就還是讓他去敷衍吧。」陳哲顯得比韓大可還不滿。
韓大可翻動著德州之戰的地圖,搖頭道:「這仗金將軍也真是該罵,雖說賀將軍交代他要小心,如果件勢不妙就先撤回來,不過這未免也太小心了。要是他動作快一點,叛軍不會有翻盤的機會,要不是許……許平及時衝下山,戰機差點就被金將軍錯過了。」
抬起頭,韓大可從陳哲臉上看到了不以為然,訝然問道:「你覺得金將軍打得很好麼?」
「我可沒這麼說,我是覺得你說的不對,」陳哲臉上滿是鄙夷之色:「這根本不是貽誤戰機的問題。」
「那是什麼?」
「嗯,韓兄弟你知道山東之戰時我是精金營的,魏將軍、賀將軍全跑了,當時我才是個副千總,又是寒門,沒人聽我的,我就把沿途遇到的三百多兄弟組織起來,帶著他們逃回來。結果路上被千多賊人圍住了,苦戰了整整半天,眼看就要不行了,突然直衛殺來,算是逃了一命。」
「金將軍救過你的命?」韓大可睜大了眼睛,這事從來沒有聽陳哲提過。
「是金將軍的手下,不是他,不過一開始我也覺得是救命之恩,很感激他們。」陳哲冷笑了一聲:「後來回京後,我們倖存的弟兄們還湊錢請他們喝酒,有個直衛喝得實在太多了,他出去小解的時候對我得意洋洋地說道,說他們直衛都是騎兵,從來就是要最後一刻才到他們其實早就發現我們在和叛賊苦戰,但是一直袖手旁觀,等我的兄弟死傷殆盡才出來撿這個救命之恩和解圍的功勞。那醉得不行的傢伙還說什麼,德州就是這樣,好,好得很,他們落了一件大功,我手下三百兄弟死了二百多,留下了一百多個孤兒寡母,四百多喪子老人,我也是九死一生,差點就沒命了。」
韓大可更是吃驚:「你有沒有向軍法官舉報?」
「舉報?舉報什麼?舉報侯爺的女婿還是他的親衛?」陳哲又是一聲冷笑:「我參軍是要搏一個封妻萌子、富貴榮華的,我可不想落得許平那個下場。我對誰都沒有說過,除了韓兄弟你,你不要透露出去,只要以後和直衛合夥的時候記得留個心眼便是。」
韓大可沉默片刻,把手中的地圖輕輕放下:「可惜了許將軍了。」
「人各有命,別想太多,不要去學許平。」陳哲把注意力投回桌上的各份資料中:「努力吧,等候爺給我們營官的任命後,那些將門子弟也得爬過來給咱們舔靴子,求老子給他一個位置,天啊,我是多麼地盼望著這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