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救民
轉眼就到了開飯時間,陳哲和韓大可整理好手中的資料,結伴去教導隊的食堂吃飯。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越是受了那幫將門孫子的氣越要夾著尾巴做人,怎麼可以忍不住氣就去投闖呢?」吃飯的時候陳哲還評價道:「也不知道許將軍現在有沒有飯吃。」
「我忽然有些擔心。」韓大可突然說道:「許將軍是真刀實槍立下的功,賀大人親自給他勳章,楊大人也很看好他,我這大半年來一直關注著他,也為他的晉陞而歡呼過,因為我總覺得許將軍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現在……將門的孫子們連他都能潑一身黑水逼反了,直衛,將門子弟雲集,金將軍存心禍害友軍……將來我們就不會遭到這種冷箭麼?難道侯爺能庇護我們一輩子麼?侯爺不護許將軍,會護著我們麼?」
與此同時,倫敦
三個人正如饑似渴地連夜看著國內的來信,這次托一個正好歸國的神甫的福,家信才不到十個月就輾轉送到他們手中。
「哈哈,」黃乃明看得笑起來:「我的金兄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你們還記得吧,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鮑元朗和施天羽都記得金神通,當年他也曾和黃乃明一起在福寧軍中效力過,雖然時間非常短,但兩個人對他印象都很深,鮑元朗不說話,施天羽忍不住搖頭:「那個鼻子朝天的金兄弟麼?」
「他人不壞的。」黃乃明笑著說道:「就是年輕人性情,他對朋友很好的。」
「反正他不是我朋友。」施天羽哼了一聲:「他這次又闖什麼禍了?」金神通才到福建不久,就當著鄭芝龍的面,把涉嫌貪污軍餉的一個名叫施琅的部下抽了一頓鞭子,結果在福寧軍也呆不下去了。施天羽的父親對金神通如此不給老人面子很不滿同時施總兵也覺得丟面子,因為同宗施總兵也勸金神通大事化小,而施天羽則不明白為何性情隨和的黃乃明會和他交情不錯。
「不是他闖禍,他說他想他找到了我們一直在找的橋樑。」
「橋樑?什麼橋樑?」
「連接我們將門子弟和後起新秀的橋樑。」黃乃明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這是在德州之戰後不久寫的:「福寧軍中的問題,在新軍中愈演愈烈,我們將門的子弟兄弟們,很多都看不起剛參軍的兄弟。」
黃乃明說的話,鮑、施二人都有所瞭解,他們也很清楚黃乃明的立場。
「而直衛中有我父帥最老的一批兄弟,金兄弟說,這次出戰很多人甚至以友為敵,為了搶功非要等到友軍山窮水盡才肯出手,根本不拿新的弟兄當弟兄看,唉。」
「金兄弟他可真敢說,不過這倒是一件麻煩事,換我我也會怕,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他倒不是怕這個,他說他雖然為了新軍的體面不願揭穿,但私下嚴厲處罰,一旦被他知曉就會用各種理由把肇事者踢出直衛,不過新軍兵驕將惰,比福寧軍還甚,他擔心會有一場大敗。不過這也不是他害怕的,他害怕的是」黃乃明給兩個朋友簡要介紹了一下許平冒名頂替的事情:「金兄弟說他當時剛知道真相時冷汗都出來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稍有不慎一個處置不當,剛跟著這人苦戰得勝的新兵就可能嘩變。」
「最後呢?」施天羽的興趣上來了。
「總算是有驚無險,維持了士氣和軍心。」黃乃明顯得非常高興:「金兄弟說,他想他找到了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連接將門子弟和後起之秀的橋樑,這位許兄弟會是一面旗幟,成為那些有志之士的榜樣,只要好好待他,所有上進的後起之秀就會知道我們新軍不會虧待他們的,會團結在我父帥周圍,等這位許兄弟功成名就之後,將門和寒門的矛盾就能化解了……」黃乃明讚歎道:「真好,這位許兄弟已經去找過金兄弟了,他說會好好地和這位許兄弟結交,他說此人也很值得結交,在戰場上機敏而且勇敢,只是似乎還缺少志向不過這很正常,我知道新軍裡多半都是想陞官發財的人,等他和我父帥見過了就會改變,想我父帥當年建立的長生軍,人人都懷有為民犧牲的熱望,我父帥曾說,長生軍不僅僅要有他制定的軍規,還要抱有這種救民水火的熱望,只有兩者兼備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長生軍,而長生軍,戰無不勝!」想像著父親口中的那支所向無敵的傳奇軍隊,黃乃明崇敬之情溢於言表:「金兄弟說我一定會喜歡這位許兄弟的,說等我回國,就把這位許兄弟介紹給我認識。」
「啟稟大人,我們到處都找過了,他們全不知去向。」
衛兵退出帳外,宋建軍垂首看著手中的近期缺勤教官名單,彷彿它有千鈞之重:「我的失職,我愧對侯爺的信任……」剛剛主持過新一屆畢業生畢業典禮,幾天來一直無暇分身的宋建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大錯誤,他輕聲說道:「也愧對這幾個後生。」
「都是上次長青營鬧事後被轉來教導隊的?」副官獨孤求問道。
「是的,幾乎都是德州大捷的立功人員,還有山東殿後戰的倖存軍官,更有侯爺打算親授勳章的忠勤之士。」宋建軍鬆開手指,讓手中的名單飄落到桌面上,他立刻下令把還在視野中的、曾參與長青營嘩變事件的教官先控制起來:「向長青營發急報,向參謀司發急報。」
第一次和黑保一偷襲徵糧隊,許平心裡還有些揣揣不安,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他發現,近百汴軍士兵在他和黑保一兩個人面前四散逃跑,全無鬥志。以後每一次都是這樣的重複,官兵永遠只會一面慘叫著「闖賊來了」,一面四散逃亡。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戰鬥就已經結束。許平對著黑保一微微一笑,後者把染滿鮮血的大刀橫在胸前,意猶未盡地看看,然後仰天哈哈大笑道:「這些鷹爪牙,最是欺善怕惡。」
一個全身浴血的年輕人衝到許平和黑保一馬前,許平認得他就是方才第一個跳起與官兵搏鬥的人,只聽他激動地大叫:「闖王到哪裡了?」
「闖王,已經攻破洛陽!」黑保一狠狠一揮手,中氣十足地叫道:「不日就要東進!」
村民中間響起一片歡呼聲,其中還有人大聲道:「這位大王,您可不要騙我們啊。」
「誰會騙你們啊,」黑保一和許平昨日為了搶奪馬匹,伏擊了官府的信差。當時許平一眼就看到信函上面的加急印,拆開後看到是虎牢關發向開封的緊急軍情,上面說,已經確認洛陽被李自成攻破,福王、巡撫下落不明。黑保一對著村民呵呵笑道:「闖王既然攻破洛陽,那麼明歲就會再次進攻開封,爾等也不用再向狗官納糧了!」
雖然闖王眼下還沒有到,但是興高采烈的村民卻彷彿已經看到闖王一般。那個百戶的馬在混戰中被打傷,村民就把它殺掉煮熟,招待許平和黑保一飽餐一頓,還熱情地收留他們住宿一晚。
這一路來,黑保一向許平講解了河南百姓的苦難:「你們漢人的狗官,對我們少民固是窮凶極惡,對你們漢人的百姓也是待如豬狗。」
河南地處中原,這裡的百姓只有耕作一途,不像山東等沿海地區還可以打魚、煮鹽維持生計,所以,自萬曆以來北方連年大旱,河南的百姓也最艱苦。崇禎登基以前,沒有雨水,百姓用井水、河水灌溉,中原這麼大,即使朝廷不賑濟,一個府裡也總有幾個縣勉強有些餘糧,百姓省吃儉用度日,萬曆、天啟年間的幾十年大旱都是這麼過來的。
但是崇禎繼位後,對北方各個受災的省份不但不免糧,反倒連萬曆、天啟兩朝免去的糧食也要一併追繳,導致民不聊生。
這件事最開始的起因是,每當北方各省報旱時,出身江南的東林黨就要跟著為江南報災。崇禎皇帝為了堵住東林黨的嘴,所以連真正的災區也不免征。在皇帝的心目中,能在與大臣的爭吵中佔上風顯然比百萬農民的性命更重要。崇禎十年前後,河南布政司又一次懇請皇帝特赦河南免征,因為此時河南已經人相食,許多父母因為無法狠心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就與鄰家交換,甚至把親生骨肉當做「菜人」出售。而崇禎皇帝的批復是:「知道了,但是糧還是要征。」
接到皇帝的聖旨後,河南布政司再次繪聲繪色地描述河南百姓是如何以泥土和草根充飢,鎮邊的饑民燒人骨頭湯充飢。當時深為崇禎皇帝信任的楊嗣昌楊督師提醒皇帝,若是不徵糧以致不能供養官兵,那麼剿滅內地流寇的軍事行動就可能功虧一簣,崇禎皇帝深以為然,否決了免糧的請求:「那便再苦我百姓幾年罷。」
自進入河南以來,許平已經見過無數類似的場面,以樹皮、草根、泥土為食的百姓仍然被逼迫納糧。去歲開封府有上萬人餓死,不過朝廷除卻本省官兵自用外,還解送走三十萬石糧食運赴京師。
從山東進入河南後,許平在路的兩旁隨處可見被活埋、打死或是吊死的農民,被剝光衣服扔在溝渠裡的婦女。黑保一對此評價道:「為了保住他們的活命糧,小民可以忍受家人被殺害、妻女被凌辱,他們寧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會鬆口供出自己的藏糧所在。因為誰都知道,就算自己被打死那也只是死一個而已,如果交出糧食那麼全家都要死,這筆帳他們還是算得清的。」
河南地界上有眾多結寨自保的亂民,他們和闖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一些就是闖王前兩次攻打開封失敗時留下的舊部。靠著闖王的信物,黑保一和許平可以算是行進在友好的領土上,只要繞過官兵重點把守的縣城等地,他們在大道上甚至不必擔心遇到官府的關卡。
十一月初八,許平和黑保一翻過大周山,進入河南府登封縣地界,此處是明軍和闖營控制區之間的真空地界。許平在路上見到一輛又一輛的木板車,成年男子在積雪的道上奮力拉著車向西,車後是他的婆娘在使勁地推,車上往往有幾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或許還有一個形似骷髏的老人。
這些拉車的人一個個看上去都疲憊不堪,不過仍拼著最後的力氣向前行進。闖王已經在洛陽開倉放糧,不少河南的饑民聽說這個消息後都向那裡湧去。許平和黑保一路過他們身邊時,有些人還會大聲地向他們打招呼:
「是闖營的好漢麼?」
「嘿,看啊,是闖營的好漢。」
天黑後,黑保一和許平與幾戶饑民坐在一堆篝火旁,這些人把大車圍在一起,燒雪水給老人、孩子喝。那些男人在議論著,再有兩天就能趕到洛陽左近,就能分到幾大口袋糧食。而女人們則從各自的包袱裡翻出黑糊糊的乾糧,把它們用水泡開,先送到家裡老人面前,然後再分給每個孩子一口。
一個個孩子瞪圓眼睛盯著母親手裡的那點湯水,分到手後就爭先恐後地吞下去,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手裡的殘餘。一個年輕女人稍微吃了一點點,把碗裡剩下的那些再分幾份,遞給她的孩子們,小孩迫不及待地埋頭吃起來,母親坐在他們身旁,輕輕地撫摸著孩子們的頭。
黑保一默默地看著,然後解開包袱把自己的餘糧都拿出來,拋給那幾個女人:「諾,眼看就到洛陽了,你們要是餓倒了,全家人就別打算再往前走了。」
對許平和黑保一來說,離洛陽不過還有一天的路程,白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額外的乾糧都送給路上遇到的饑民了。現在黑保一把最後的口糧給了幾個婦女,意味著他明天要挨餓了。黑保一面對許平的凝視,大大咧咧地說道:「這是考驗!為了一塊乾糧而出賣真主為我在天堂安排的位置?我才沒有那麼蠢呢!」
許平點點頭,解開口袋把自己明天的口糧拿出來,交給千恩萬謝的幾個年輕母親。許平轉過頭對黑保一笑道:「我也要積些陰德。」
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也圍坐在篝火邊上,背上掛著個空包袱皮,聽他言談也是要趕去洛陽討糧。許平捏著自己最後的一角口糧,走到那個蜷縮著身體的老道面前,蹲下身把它交給對方。
老道接過乾糧後沒有一句感謝的話,而是顫悠悠地問道:「這位先生,要不要算算凶吉啊?」
本打算離開的許平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重又蹲下來問道:「大師,你算得準麼?」
「貧道道號清治。」老道咳嗽一聲坐直了身體,一邊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囊,一邊問道:「先生是要算凶吉啊,還是要算前程?」
「算前程。」許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這時黑保一也走到許平背後,懶洋洋地說道:「這種江湖把戲,有什麼意思啊?」
清治道人對黑保一的話充耳不聞,他捻著手裡的小布包,又問道:「先生的生辰八字是什麼啊?」
許平猶豫著說道:「大師,能用其他的辦法算麼?」
清治抬起頭仔細地看看許平,然後把布包又放回懷裡:「那就測字吧。」
許平沉吟著,用手指在雪地上寫出一個「虎」字。
清治第二次抬起頭,盯著許平的眼睛打量著,好似要把他面上的每一條紋理都印入腦海中。片刻後清治垂首道:「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古怪,貧道有些糊塗了,能不能再寫一個字。」
背後的黑保一嗤笑一聲,腳步沉重地走開去,而許平則在地面上寫了一個「狼」字。
「虎在山,狼在林……」清治絮絮叨叨地念著,低頭看著許平的字道:「可是這裡既沒有山,也沒有林,先生的前程可說不上好啊。」
「多謝大師了。」許平道一聲就要起身。
「好漢,事在人為,去找山林便是,可是……」那老道攔住他,正色道:「可是先生你可知道這字是凶還是吉?」
「還請大師指點。」
「是凶啊,大凶啊。」清治連連搖頭,歎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先生的字卻寫得是殺機畢露,筆劃間皆是戾氣。貧道看到餓虎下山,饑狼出林,圍著獵人的篝火打轉,虎狼和獵人在夜色裡對視著,都想用對方的血肉充飢,最後血流滿地。」
「敢問大師。」許平耐心地聽他說完,又問道:「最後地上流的血,是虎狼的,還是獵人的?」
清治第三次抬起頭,和許平對視著,老氣橫秋地說道:「都有。」
許平深吸一口氣,說出最後一個問題:「那敢問大師,我是虎狼,還是獵人?」
「都是。」
「睡了,睡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黑保一又繞到許平背後,他沒好氣地說道:「這種雲山霧罩的江湖把戲,有什麼好聽的?」
次日,兩個人又奔走了整整一天。入夜後,飢腸轆轆的黑保一問道:「明日便可見到闖王了,許兄弟有何想法?」
許平裹一裹身上的棉衣,閉著眼睛答道:「迫不及待。」
到了洛陽城外,許平看到不少農民正叫嚷著要去報名從軍。他在一個告示牌前停下腳步,告示上面寫著,闖王李自成已經委任原洛陽書辦邵時昌為城防官,這裡的懸榜就是他的募兵告示。邵時昌開出月俸五兩銀的價格,招募士兵防守洛陽,並應允提供口糧、被服和軍械。
「闖王這次打開洛陽,看來是發大財了。」黑保一不識字,聽許平轉述了告示上的文字後,哈哈大笑起來。月銀五兩的俸祿遠遠高於明軍的一般水平,就是許平以前所在的新軍中,月銀也不到二兩銀。
以往闖營的兵丁多是饑民。黑保一告訴許平,闖營最精銳的部隊其實不過五個營,共有一萬、兩萬餘人,這五個營的兵丁。與闖王合營的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手下的中堅力量是兩千馬匪,這兩千人馬和闖營的五營精銳都沒有什麼盔甲,武器也比較簡陋。
「闖王以前曾經答應過我,等有錢後也會讓我做個營主。」黑保一興高采烈地說道:「看來這次我能得償所願了。」
「哦,那先恭喜黑兄了。」許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闖王手下得到什麼樣的待遇。論資歷,不要說和闖營多年的老將比,就是面前這個黑保一,許平也是大有不如。若論功勳,許平乃是隻身來投,連臨陣倒戈的劉建義等汴軍將領也比不了。他想著自己的心事,嘴上問道:「黑兄可想好自己的營的名目了麼?」
「好多年前就想好了。」黑保一毫不猶豫地大聲答道:「我的營會叫做裝甲營。」
「裝甲營?」
「是啊,我想過很久了,兵貴精不貴多,我的營有個一千人就足夠了,但是盔甲一定不能少。」黑保一憧憬著他即將統領一營的部隊,向許平道出他的打算:「等我有了兵就去打鷹爪牙,搶他們的盔甲,一定要給我手下每個兒郎都裝上盔甲。」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洛陽城外的闖王大營前,黑保一叫
過一個闖營哨兵,把信物展示給他看,又吩咐道:「快去通報軍師,說我有要事求見。」
那個士兵趕去找牛金星之後,黑保一見許平衝著闖營發呆,他就問道:「許兄弟,你在看什麼呢?」
「我在看闖營的旗幟。」許平喃喃答道。
面前那面白底的大旗上,正中書寫著一個漆黑的大字「闖」,而邊上則有四個稍小的隸書:「討兵安民」。
在這面大旗的兩側,有兩面長條狀的橫旗,上面書寫著一幅李自成親筆的對聯:
「殺一人如殺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