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並不明朗的陽光照在地上,入眼滿是綠色,蒼茫的草原好像無邊無盡一般,讓人生出永遠走不到頭的感覺來。雖然已經是初夏時節,草原上的風仍然很厲,疾風吹過,在那人高的草叢之間,現出了一隊行走著的旅人。
這些走在草原之上的人作行商打扮,數十匹馬組成的隊伍,除去二十幾個人外,便是那馱在馬背上的一疊疊皮毛了。這些皮毛都是去年冬季時候,草原上的牧人屠宰的無法過冬的牲口,此時被商人們用食鹽、茶——悠的前行步伐,他的神思回到了十天前:
在那頂異常寬大的金頂帳篷中間,西壁常嗣感到了些微的恐懼,就在四十五年前,他的曾祖、當年夏國的太傅西壁訛答在蒙古軍隊進攻兀剌海城的戰鬥之中,兵敗被俘,隨即失去了音訊。隨著這位曾祖的失蹤,西壁家的輝煌也走到了盡頭,西壁常嗣的父祖兩代,雖然在夏國官場中打混,卻再沒有機會出任高官,甚至說,到了他西壁常嗣這一代,不得不進入了緯國公李德化的府內,充作一名管事。即使緯國公李德化看在他是勳戚之後、又是黨項大族的情面上收留了他,而且沒有讓他賣身成為奴僕,可是,西壁常嗣心中清楚,在別人的眼中,他西壁常嗣就是一名奴隸,一名緯國公的奴隸而已。這種屈辱的感覺,時常啃食著西壁常嗣的心。
按理說,西壁常嗣今天的一切,都是拜蒙古人所賜,似乎他的心中應該對這些草原的韃子無比痛恨才是,就在以前,他也是如此想法。可是,自從他到了這座裝飾著黃金、完全以金色為頂的蒙古大帳內後,佔據了他全部內心的,卻是一種深深的恐懼。剽悍的蒙古戰士,雪亮的彎刀,奔馳著的彎弓勇士,所有的這些都不是他這個緯國公府管事所能看到的,況且,當他站在這座金帳內的時刻,便彷彿被扔進了獅籠的小獸一般,周圍那些蒙古人有意無意看過來的目光,似乎都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彷彿他是待宰的牲口……
在這種目光中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西壁常嗣感覺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的時候,幾個人自後帳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四十上下年紀的蒙古大漢,盤腿坐到了金帳中間那案幾後的老虎皮上。西壁常嗣精神稍稍振奮起來,來人能坐到那只有大汗才可以坐的位置上,想必應是漠南蒙古的大汗貴由了。想到這裡,他急忙彎腰下去,深深的施禮,口中稱呼著,「尊敬的貴由汗,小的乃是夏國緯國公李……」
「行了,我知道你是李德化的那可兒,」那蒙古漢子一擺手打斷了西壁常嗣的話,「李德化要你來說什麼?」
「那可兒」是蒙古語「家奴」、「親兵」的意思,指主人的家內奴隸,雖然和主人關係很近,但是終究還是奴隸的稱呼。西壁常嗣通曉蒙古語,自是明白其中的含義。不過,他也是領會錯了貴由話中的意思,在蒙古人看來,「那可兒」並不是可恥的事情,貴由如此說法,也沒有看不起西壁常嗣的意思。可是,這話翻譯過來,也的確是「奴隸」的意思。
「呃,」被貴由打斷不說,還被認為是一向極其厭惡並盡力將自己與其區分開的奴隸,西壁常嗣明知對方的沒有惡意,但心中還是不快,只是,此時他身在蒙古腹地,如何敢與操控著他生死大權的蒙古大汗辯解,只得低頭下去,用更加謙卑的樣子來掩飾眼中的憤恨。「回稟大汗,我家主人要小的向大汗請示下,這個……貴方究竟將出兵的時間定在了何時?」
「出兵?」只見那貴由眼中凶光一閃,下邊的動作出乎西壁常嗣的意料:竟是伸手將案幾上所有物事都掃到了地上,那嘩啦的聲響,將站在那裡的夏國緯國公府管事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去。貴由沒有搭理西壁常嗣的失態樣子,他叫嚷起來,「媽的,要老子出兵?老子怎麼出兵?兵?老子的騎士都在和拖雷那個老狐狸征戰,難道你要老子自己獨自一人南下和鄭國拚命麼?」
「啊?」西壁常嗣沒有想到,貴由會這樣回答,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過去,雖是謹慎的將頭抬起一點,用眼睛偷偷的望去,仍是被貴由眼中的凶光所嚇到,急急的低下頭,拱手道,「大汗,如今四方共同討伐偽逆的局勢已成,若是大汗在這個時候決定不出兵,日後佔據中原、攻陷汴梁之日,大汗在一邊看著三方將偽鄭積攢的財富取走,豈不是很可惜?」
「哼哼,我就是想要出兵中原,也要能保住汗位才可以,」貴由冷哼著道,「拖雷那老狐狸,乘著我剛剛登上汗位,竟然說有資格繼承漠南的汗位,出兵來攻打我,難道你要我將漠南的草場統統放棄,陪著你們夏國去中原折騰?」
「這個……」西壁常嗣在來到蒙古之前,根本沒有聽說拖雷與貴由交惡的事情發生,這是蒙古的內亂,本來,在他的算計中,他到達蒙古的第一站是漠南蒙古的窩闊台部,然後出發去漠北蒙古的拖雷部,最後再去漠西蒙古的術赤部,這樣,通過夏國的努力,就可以將蒙古諸部暫時聯合在一起,出兵中原。算盤打的很精,只是,剛剛催問貴由出兵,就聽說拖雷敢於漠南蒙古的繼承,甚至出兵交惡,這樣的形勢,讓他如何能繼續說服蒙古諸部聯合出兵?
額頭上開始見汗的西壁常嗣腦中急轉,他在考慮如何才能將貴由說動。「這個……大汗,現如今,金國的皇帝完顏承麟已經回到了遼東,遼東女真業已在他的麾下,厲兵秣馬,準備兵發遼陽府,進攻中原。南方的宋國,也接受了我夏國的條件,正在整備水軍,自大江之上向偽鄭發動進攻。」說到這裡,他吞了口吐沫道,「大汗,只要你一聲令下,加上我夏國在內,這四方就可以從四面夾擊偽鄭,那個時候,偽鄭首尾不得呼應,滅亡只在旦夕之間啊!」
「是這樣麼?」貴由的眼光中帶著一絲凌厲之色,斜斜的撇了西壁常嗣一眼,這一眼,看的夏國緯國公府管事的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等西壁常嗣說什麼,貴由一邊把玩著手上的小匕首,一邊冷聲道,「似乎我聽到的消息不是這樣說的啊。南邊宋國的消息我不清楚,可是,那女真的什麼皇帝,叫做什麼來著?哦,對了,是完顏麒麟的傢伙,雖然人已經到了上京路,可是呢,卻引起了女真人兩個大將的爭鬥。遼東的那群女真人是在徵兵備戰不假,不過,他們是在彼此防備,以防對方吞掉自己,根本不是在準備進攻鄭國。」說著,他的眼睛變得更加冷森起來,直勾勾的看向西壁常嗣,「你說,這樣的時候,我就是出兵,又能打敗鄭國麼?」
「可是……可是……還有我們夏國麼……」西壁常嗣心中也清楚貴由說的都是實情。那完顏承麟確實是被夏國有意放回遼東。當初,完顏承麟自鄭國逃入夏國時,就被夏國偷偷藏匿在緯國公府上,希望能利用這個重要的人質為日後撈到一些好處。誰知,韓璐羽在鄭國的根基日漸鞏固,而遠在遼東的女真大將陀滿胡土門和赤盞合喜倒因為擁立皇帝而開始失和。這個時候,心憂於遼東女真狀況的夏國,只好將完顏承麟偷偷送回遼東,希望能彌補這種失和,將那兩人重新凝聚起來。沒有想到,完顏承麟的到達,竟然使得兩人完全翻臉,甚至說是彼此對立起來,讓四方討伐鄭國的計劃,在一開始就失去了一角。
「你們夏國?」滿是輕視的目光射向了西壁常嗣,貴由道,「當初,若不是金國在幫著你們,夏國一早被祖汗滅亡了,哪裡還有今天的風光?連金兵都無法擊敗的夏軍,又怎麼會是鄭軍的對手?」
「你……」貴由是窩闊台的兒子,窩闊台是鐵木真的兒子,貴由這裡所說的祖汗,自是蒙古的成吉思汗鐵木真了,而他所說的事情,也是指當初夏國被成吉思汗率領的蒙古軍隊打的落花流水的事情。聽到貴由的話,西壁常嗣被氣的說不出話來,這其中不僅有國恥,還有家仇參與其中,氣的他伸手就要指向貴由。總算他及時想起,此地乃是人家的汗帳,又豈能容他撒野,生生將手指停在了半途。
「哼,想要我發兵也不難。」突然,貴由冷哼一聲道,「我現在已經聯合了漠西的拔都,準備向北進攻拖雷那個老傢伙,將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這幾個小子徹底擊敗。若是這樣,我就可以出兵幫助夏國了。或者,你們夏國能將拖雷說服,要他賠償我牛羊損失,我也可以與他談和,那個時候,我們蒙古還是可以三方一起出兵的。」
「哦?」西壁常嗣從這話中聽出了問題,蒙古人都是逞強好勝的主,如何會說這樣的軟話?是不是貴由的實力受到了很大的損失?想到這裡,他身上一哆嗦,看來是向他的主人進言,重新選擇合作對象的時候了。帶著如此複雜的心情,他離開了貴由的金帳……
「管事,前面似乎有兵馬出現。」突然,一個保鏢在西壁常嗣的耳邊呼喊道。
「啊?」看看週遭環境,西壁常嗣感到不好,這裡還是蒙古草原啊,並沒有脫離貴由的勢力,難道說……是貴由派人來滅口的?一個不好的念頭生了出來。就在此時,一面大旗出現在他眼中,上書幾個大字--「西北招討使-劉」。西壁常嗣的心驟然攥緊,失聲道,「難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