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的,有人在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兩側的宋軍戰將們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可以將一個先侍奉遼、又投金、再投奔蒙古、最後叛歸金國的家族歷史如此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在宋國戰將們看來,這個家族簡直就是無恥至極,也虧得此人如此能毫不臉紅的娓娓講來。
「……可是,」無視身邊之人的恥笑聲,那男子話語一轉,「可是,在下以及在下的父祖無論投奔誰,始終記得自己是個漢人,幽雲的漢人。」他這句話說的擲地有聲,竟將一眾宋國戰將們震的愣在那裡。
過了一陣,不知是誰在一邊嘀咕著,「幽雲漢人?那也能算是漢人麼?」
那男子突然變色,冷森的神情不滿臉上,大喝一聲,「這能怨我們麼?是故國先捨棄了幽雲漢人還是幽雲漢人先捨棄故國?」說著,他拱手對曹友聞道,「將軍剛剛問在下是否宋人,敢問將軍,若在下承認是幽雲漢人,將軍可將我當作是宋人麼?我等幽雲漢人心中時刻不敢忘記自己乃是漢人,縱使衣著髮式改變,這顆心也始終將自己當作是漢人。可是大宋呢?他們怎麼就忍心將我等拋棄?忍心將我等一片赤子情懷捨棄乾淨?」說話的時候,此人眼中泛紅,顯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
偏過頭,躲開此人質問似的目光,曹友聞心中清楚,宋國和幽雲漢人之間的恩怨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說到底,只怕還是宋國有負幽雲漢人多些。避開這個話題,他開口道,「貴使此次前來有什麼事情麼?」其實金國使者的來意他已經明白一二,只是此時不好說出來,還要那個男子自己說出來才是。
那男子也知剛剛有些失態,藉著拱手在眼前的機會調整下心態,才用回復平緩的聲音道,「在下這次拜見,不為別的,只要送回貴軍昨夜闖入我軍大營的二十一名死傷的將士而已。」
這件事曹友聞早在金國使者進城的時候就知道,但是那些宋國的戰將們卻不清楚,當他們聽說昨夜闖營騎兵,竟然被金國送了回來,一個個不敢置信的低聲議論起來。一邊的曹友萬倒是把握住了金國使者話中的蹊蹺之處,開口道,「貴使,聽貴使的話,似乎我軍還有未死之人也一併被送回來了?」
「十五死六傷,所有負傷之人皆由我軍救治後送回,至於那十五為將士的屍體,我軍也為之穿戴整齊後才送回來。」那男子平靜的回答道。
曹友萬一聽到這話,立刻轉頭望了眼坐在帥位上的那位大哥,只見曹友聞面有什麼太大的表情,顯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在這時,一個親兵模樣的人自屋外走入,也不看別人,逕直走到曹友聞身邊,對著宋國四川鎮撫使大人的耳邊一陣低語。只見曹友聞點點頭,示意那親兵離開後,對金國使者道,「貴使來到瀘州,就是為了送還我軍的將士麼?」
那男子笑笑,「在下之意,將軍已然知曉,又何必要在下親口說出來?」
曹友聞搖搖頭,對金國使者道,「友聞乃大宋武惠王十二世孫,世為宋國忠臣,貴使以為,友聞會投降麼?」
那男子笑而不答,只是在屋內背著手走了幾圈,突然停步道,「聽聞將軍曾有願為南朝守龍頭之語,不知真假?」
這話乃是曹友聞私下對親信所說,此時竟然會被金國使者說出來,讓曹友聞吃驚不小,顯然,在他的親信中間就有金國的探子,來不及細想誰會是金國的細作,曹友聞微微遲疑下,點頭道,「確有此言,四川乃是大江之龍頭,扼守龍頭、龍身、龍尾,則大江成天塹難越,是為我南朝之屏障。」
那男子搖搖頭,歎息一聲,忽然抬頭對曹友聞道,「將軍可知否,這龍身已失!」
「不,那是你們金人強佔了過去,金宋和議後,你們還要交還的,大不了我南朝多付些歲幣罷了。」曹友聞認為此人指的是金國搶佔荊襄兩路的事情,沒有在意的答道。當年金宋數次大戰,多是金國強佔宋國土地,後來也都以宋國服軟獻上歲幣而金人退出強佔的土地而告終,別說是荊襄兩路,就是宋都的臨安都曾經被金人佔據過,當初高宗皇帝為了躲避金兵甚至曾經浮舟海外,但是到後來還不是一樣以金國退還土地而瞭解?再說了,荊襄乃是孟珙發家之地,孟珙會讓金軍佔著他的老巢不走麼?是以,曹友聞心中並不擔心荊襄兩路的歸屬問題。
「將軍錯了。」那男子搖頭道,說話,他從懷中掏出一本手札遞給孟珙,「將軍看好了,這是我韓丞相和貴國先平章軍國事、陳武平王孟珙簽下的金宋和議條款,注意那些秘密條款是如何規定的。」
但是,曹友聞沒有注意金國使者後面的話,他傻傻的盯著金國使者,「貴使再說一次,貴使稱呼孟珙孟丞相為什麼……?」
那男子也有些詫異,口中倒是沒有猶豫,立刻回答道,「孟珙已經於上月病故,貴國皇帝親口追封孟珙為太師、太子太保、平章軍國事、右丞相兼樞密使,貴國朝廷為孟珙議定的謚號為『武平』。」
屋內眾人齊齊吃驚,他們沒有想到,臨安剛剛拿下不久,宋國內部的局勢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孟珙竟會在這個時候去世,曹友聞帶著些試探的問道,「那麼,敢問貴使,嗣位者是誰?」
「貴國皇帝在孟珙靈前親口恩准孟珙長子孟經襲位陳王,加封孟經為平章軍國事、右丞相兼樞密使。」那男子其實心中清楚的很,若是曹友聞連金宋和議秘密條款都不清楚,又如何能知道孟珙去世的消息,他在這個時候說出孟珙的死訊,無非是為了擾亂曹友聞的心神而已。
「這樣……」曹友聞有些心神不寧的低頭看向那個金宋和議的條款,尤其是金國使者再三指點的秘密條款。突然,他大叫著自帥位上站了起來,拿著手札的手臂不住的顫抖著,臉色蒼白。一邊的宋國戰將不明所以的看向他。曹友聞沒有顧及到這些,他將手札一把甩給金國使者,大怒道,「這是謠言,是偽造的,是在誹謗孟珙,誹謗朝廷,朝廷不會簽這樣的協議的!」
那金國使者攤開手,無奈的道,「若是將軍這樣想,在下也無能為力了,不過,在下回去可以讓聯營鬆開個口子,將軍大可放百多人出川去探查一下,到時就可以證明在下這個協議的真偽了。」
看到金國使者如此說法,曹友聞好像被人當頭掄了一大錘般,又撲通一聲坐在了帥椅上,金國使者有如此信心,自是說明那金宋和議上的內容真的不能再真,他的口中只是在喃喃的反覆念叨著,「割讓京西南路、荊湖北路、淮南東西兩路予北朝……割讓京西南路、荊湖北路、淮南東西兩路予北朝……割讓……」
聽了曹友聞的話,節堂內的所有人神情俱是慘然,若是金宋如此訂立協議,那麼他們在四川鎮守還有什麼意義?龍身一失,大江天塹形同虛設,四川的龍頭還能有什麼作為?無論金宋和議上還有什麼條款,僅此一條,便是在事實上將四川出賣的乾乾淨淨,如此,也難怪曹友聞這樣失態了。
那金國使者慢慢欣賞了一陣節堂內宋國武將們的表情,看到曹友聞眼中茫然的樣子,似是心下不忍,重重的咳嗽一聲,將宋國四川鎮撫使大人的神思勉強召喚回來,「將軍可知,昨夜我軍大營為何慶賀?」他發問道。
曹友聞木然的搖頭,有些宋國戰將心中暗罵,廢話,你們金狗慶賀什麼,我們到哪裡知道去?
那金國使者雙手抱拳舉起,向上虛拜道,「昨天,就在昨天,快使到達,傳訊說,十日前,我北朝丞相韓璐羽大人,已經以奪取荊襄、兩淮四路殊功,進位鄭國王,加南京路為鄭王食邑。昨夜,我軍大營破酒禁,全營慶賀一日。」
曹友聞的腦子還有些混亂,起先想不出什麼頭緒來,只是將腦袋靠在帥椅上,虛應故事的在客套道,「這樣啊,那還要貴使代友聞向貴國鄭王殿下祝賀一……」說到這裡,他猛然腦中泛起一陣清明,身子立刻坐正,「什麼?貴國韓丞相進位鄭王?」看到金國使者笑著點頭,他腦上見汗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金國使者,「是鄭國王?」
「當然,」金國使者笑著道,「韓丞相先前的爵位是鄭國公,此時要晉爵,自是升為鄭國王。」
看著金國使者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曹友聞心中卻是不認為如此輕鬆,要知道,金國冊封諸王時有明令,非女真人不得封王,就是封王的爵位也有高下區分,這鄭王乃是大國王爵,不是宗室子弟根本不可能得到爵位,更不要說加整個金國南京路為一個蕃王的食邑了,那可不是千戶、萬戶可以比擬的。所有所有的這些,都和金國禮制不合……與禮制不合……又說明了什麼呢?曹友聞心中盤算著。
當宋國四川鎮撫使大人再次看到金國使者身上的寬袍大袖右衽開襟的儒衫的時候,心中一動,問道,「貴使,這右衽儒衫可是貴使在中都所制?」
「呵呵,」金國使者摩挲了下身上的儒衫,才抬頭對曹友聞道,「這儒衫,乃是韓丞相所贈,等閒時候是不會穿出來的,今次出使將軍,才將此穿上,難道將軍認為它已經不合體了?」
心中震驚之餘,曹友聞緊咬下唇許久,才最終道,「貴使請回,今日之事,友聞不日即給貴使一個滿意回答。」
那金國使者也不客氣什麼,拱手施禮後,轉身就向門外離去。當他走到節堂門口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曹友聞的聲音,「敢問貴使名號,今日一見,實在令友聞心折。」
那使者回身對曹友聞笑笑,大聲道,「幽雲漢人,官拜北朝鳳翔府路都總管,董文炳是也。」說罷,他也不理會節堂內所有人震驚的神情,大笑著走了出去。
三日後,西曆1253年,金正章九年,宋靖中三年,一月二十二日,瀘州開城,宋國四川鎮撫使曹友聞出降,金國全取西川四路。
一月二十五日,淒冷的清晨,一輛馬車在停在瀘州的城牆腳下,車簾挑開,一個老人被從馬車上抬上瀘州城頭,陪同在老人身後的,正是那位金國攻取四川主帥董文炳。
坐在被親隨架起的太師椅上,看著從瀘州城下流淌而過的浩瀚大江,老人探出滿是花白鬚發的頭貪婪的看著江水,看著江水流淌而去的方向,也不回身,就那樣出聲道,「彥明,你知道,我在這裡看到了什麼?」
董文炳急忙來到老人身邊,扶著城頭的女牆看向大江,搖搖頭道,「文炳不知,還請大帥明言。」
「我看到了我北朝攻滅南朝一統江南的勝利之日,看到了北朝掃平宇內,威壓四境的強盛英姿。能看到這些,我死而無憾!」老人爽朗的大笑道。
董文炳扶住女牆上,神思隨著老人的話而不斷洶湧著,心中一股激情不斷的衝擊著他的心胸,似有一股豪氣想要吐出來才痛快。「大帥,你看我們北朝什麼時候才能掃平南朝?」他看著江水問道。
但是,身後沒有回答傳來,心中感到不妙,董文炳急忙轉身看去,那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金國陝西制置使移剌蒲阿倒在隨從架起的椅子上,神態安祥,安祥的就好像在那裡小憩一般。
西曆1253年,金正章九年,宋靖中三年,一月二十五日,金國陝西制置使,開府儀同三司移剌蒲阿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