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話死生(中)
大陸公歷345年4月12日,瑪斯塔爾,雷吉那。
「陛下,堅持住,用力,用力啊!」阿塔蘭忒一邊替希格拉妮擦拭去臉上混著眼淚的汗水,一邊鼓勵道。
「陛下,盡量地深呼吸,這樣才能使足力量。」負責接生的女醫師說道。
希格拉妮喘著粗重的氣,汗水已經讓她的衣服完全濕透了好幾遍,甚至連被單也已經換過一次了。阿塔蘭忒和珂塞特不停地給她擦拭身體,並按照醫生的指示餵了幾次水。由於是早產,再加上希格拉妮是第一次生產,所以給醫生和其本人帶來了非常大的困難。
另外一個原因也使等在門外的眾多御醫們如臨大敵,照他們看來,女皇陛下和菲爾德斯大公結婚的時間並不算太長。加上女皇一直對如何受孕一事諱言莫深,醫生們只能靠自己的猜測來斷定時間,所以他們對懷孕時間的估計與實際有一定的偏差,在他們看來問題要嚴重得多。
「我已經看見他了,陛下,您要堅持住啊。」
「好的……啊……啊……」希格拉妮抓緊了床單,嶄新的床單早就被她抓出了層層道道的折痕,即使希格拉妮放手,這樣的痕跡也會長久地保持在上面。
這是索格蘭德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他生下來。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會有和他父親一樣漂亮的紫色眼睛,一樣稜角分明的五官。如果,如果能夠有那麼一點像我,就更好了,就好像是我和索格蘭德融合在一起一樣。索格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呢?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應該都喜歡吧。
「啊——」一陣更猛烈的疼痛打斷了希格拉妮的思緒。
而與此同時,雷吉那城外的戰況也進入相當關鍵的時刻。本來,看著自己軍隊上午的努力被對方的預備隊幾乎是瞬間見侵蝕乾淨之後,羅西侯爵多少有些心灰意懶。所以他沒有什麼猶豫,下達了撤退、準備招呼士兵們吃午飯的命令。
在命令執行的過程中,南方人自身沒有犯任何值得追究的錯誤,但戰場是一個互動的環境。就算你本身沒有犯錯,也不意味著你就無懈可擊。
就在攻擊部隊還有一半的距離就能離開守軍射程的時候,在整個上午都頗為沉寂的守軍投石機向他們發動了連續地大規模攻擊,強度和密度之大簡直可以說是一場由石頭組成的大暴雨。負責斷後的方陣軍趕忙列起盾陣,一些大質量的石塊直接就把幾個反映稍慢的士兵壓成了肉泥,而其他的較小的石頭則在鳶形盾的蒙皮上奏出「彭彭咚咚」的響聲。
由於中央軍整個上午都有所保留的遠程火力在短時間內突然向正處於撤退狀態的敵人傾瀉而來,所以負責斷後的部隊被其大規模打擊完全壓制住。雖然在第一線指揮官看來這沒有什麼到不了的,中央軍不可能保持這樣的火力規模太長的時間,但是在他們身後,問題已經暴露了出來。沒有受過太多軍事訓練的輕步兵以及他們那些毫無經驗的指揮官們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第二線的部隊已經和第一線部隊拉開了過大的距離,許多人只是一門心思地往回走著,渴望著營地裡的食物和水。這實際上無法責怪他們,因為此時,就是親自坐鎮指揮的羅西侯爵也已經回到了自己在前線的臨時帳篷中開始享用午餐。
仍然留守在崗位上的南方軍隊的指揮官在數分鐘後發現位於本方西北十點鐘方向出現了新的軍旗——一塊畫有神廟圖案的盾牌,軍官頓時感到了背部的一陣寒意——聖堂騎士團出動了。
「守護福玻斯阿波羅榮耀的諸位,現在是向敢於挑戰諸神人間代理者的狂妄之徒進行懲罰的時刻了,太陽神的戰車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全軍突擊!」如果海斯在場,肯定會很詫異自己的死黨怎麼能把這麼肉麻的辭藻講得如此順溜。不過雷德納普的臉上倒是十分嚴肅,心裡卻再說:巴伐爾,要是你放我鴿子,那就等和戈蒂埃小姐吹掉吧。
而幾分鐘前在雷吉那城內,海斯也在作戰前的動員,「中央軍的諸位,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抱怨,光榮的中央軍的騎士是不應該老是窩在城牆後面的。等一下,我們就有機會出去教訓那幫南方佬了。事先先給你們透露個消息:女皇陛下正在生孩子。如果想知道生的是公主還是皇子,那就都要給我活著回來。就這樣了,準備出擊!」隨後騎士們的歡呼聲淹沒了控制城門的絞盤轉動發出的「嘎嘎」聲。
剛享用完湯的羅西侯爵顯然是沒有機會能悠閒地解決今天午餐的主菜了,接二連三的報告使他心慌意亂。首先是前線,聖堂騎士團約5000重騎兵已經如尖刀般插入了南方軍正在撤退的部隊中間,分割了第一線的方陣軍和第二線輕步兵。而第一線部隊在挨過對方的遠程火力壓制後,剛想放一放盾牌,就看見雷吉那的城門打開,黑色的中央軍重甲槍騎兵氣勢洶洶地從城內衝了出來。
南方人無法立刻反擊,因為他們的第二線步兵根本沒有任何的反騎兵武器,此刻若是驅趕早已疲憊不堪的輕步兵上前接戰無疑是找死。而擁有最完備反騎兵武器裝備的方陣軍大部,卻已經被對方包抄了背後,這對重步兵來說簡直是毀滅性的。
「各小隊全方向圓陣!各小隊全方向圓陣!」方陣軍指揮官聲嘶力竭地呼喊道。應該說瑪斯塔爾人的方陣軍不愧是大陸第一強的步兵,雖然已經被聖堂騎士團從背後和側翼衝亂了陣型,但仍有大約四成的小隊成功結成圓陣。
「先不要理那些烏龜殼,解決落單分散的傢伙!」海斯和雷德納普幾乎同時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傳我的命令,城內所有的龍騎士,各帶一名重弩手,全部出動,配合海斯閣下,務必全殲對方的方陣軍。」站在城頭的利昂非常果斷地下達了命令,「另外,抽調第7聯隊一個長槍兵大隊,帶上油罐(簡易燃燒彈)出擊。」
龍騎士和充當擲彈兵角色的長槍兵馬上就出發了,兩個中隊(36名)的龍騎士以居高臨下之勢,挾重型弩弓之利逐個點殺小圓陣內防守有空隙的士兵。由於已和己方的弓箭手等輕步兵脫離,方陣軍完全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甚至有些落單的士兵會被對方用龍槍挑殺。但即使是這樣,任何一個小圓陣都不放棄解救落單友軍的機會。一旦看見有條件,便會迅速打開陣型將散落的友軍接進陣內。
「你們在些什麼,為什麼不組織人手反擊,啊?」羅西侯爵扔下了自己的午飯,匆匆跑回前沿責問留守的軍官。
「侯爵大人,我們沒有足夠的殺騎士槍,那種武器除了前方的方陣軍外,其餘的都在後方的大營裡。因為是攻城戰,所以沒有一支部隊領過這些東西。」一名幕僚這樣解釋道。
「那現在還不派人去叫營地裡送來!」羅西侯爵咆哮道,生為一個帝國貴族,他也清楚失去方陣軍對一支瑪斯塔爾軍隊來說意味著什麼。
然而,突然闖入的一名傳令官幾乎讓他陷入絕境,「報告侯爵大人,後方大營遭到聖堂騎士團的進攻,對方已經攻進了營寨。」
「什麼!」
原來,雷德納普這次總共調集了大約有超過12000的兵力,其中實打實的聖堂騎士團有大約**千人,其餘的是沿途一些地方貴族的私人武裝。雷德納普採用半嚇半騙的手段將大約四千人規模的傭兵部隊收入自己的增援隊伍,然後現在將隊伍一分為二,自己親帥6000名聖堂騎士出現在了敵人的正面。而另由兩名大隊長帶領剩餘的人,順著摩斯河繞到了對方營地的側翼,隨後在反擊戰打響後向應該沒有大將坐鎮的敵方大營發動的突襲。
「侯爵大人,侯爵大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幕僚問道。
「你問我,我該去問誰?」羅西侯爵向部下咆哮道,隨後來回踱了幾步,抬頭望向前線,只看見本方的方陣軍正在對方空地一體的攻擊中苦苦支撐。
「貝魯斯科尼!」羅西侯爵覺得自己怎麼也得做個決斷,即使是最糟糕的決斷也比無所作為要好些。
「大人有什麼吩咐。」
「你是我的親信,也是我這裡最有能力的將領之一,面對著這樣糟糕的狀況,我也只能仰仗你的能力了。帶你的人上去增援,雖然我現在下達的是一個非常外行的命令,但想必即使這方面專家在這裡也不見得能有更好的辦法。因為專家總是事先就已經做好的避免出現這類狀況的準備。好了,立刻出擊吧。」侯爵拍了拍心腹部下的肩膀,歎著氣說道。
「定不負君所望。」貝魯斯科尼莊重地行禮後下去了。
就在羅西侯爵作出決斷之前,中央軍的步兵已經到達了位置,他們從容地將點燃的油罐子扔進對方的小圓陣中。開始時,估計是因為經驗不足的緣故,油罐被分散使用了,畢竟瑪斯塔爾人很少有機會碰上如此水準的重步兵集團。而一兩個油罐顯然對十多名重甲步兵組成的圓陣起不到什麼作用,多數很快被對方踩滅了,就是偶爾留下的也是對身披厚重甲冑的士兵造不成多少影響而被忽視的。
到後來,海斯發現到了這個情況,立刻命令集中使用燃燒物。隨即少則十餘個,多則數十個的簡易燃燒彈被扔進單個圓陣,很快就使許多圓陣土崩瓦解。而一旦一個圓陣崩潰,渾身是火的方陣軍士兵一跑出來。早就徘徊在四周的重騎兵,就像是草原上窺伺角馬群落已久的掠食動物一樣,蜂擁而上將對方撕成碎片。
「各單位合併陣型!」方陣軍的指揮官看見如此狀況,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幾個相互靠近的小圓陣趁對方攻擊的空隙迅速地合併成大的圓陣,瑪斯塔爾人一直為他們的方陣軍感到驕傲看來是有道理的。人一旦多起來,燃燒物攻擊的威脅就要下降不少,不過在空中盤旋的龍騎士會多一些機會。
而被圍困的方陣軍之所以在某一時刻能夠有足夠多的機會合併他們的陣型,貝魯斯科尼所率領的輕騎兵們功不可沒。南方人的輕騎兵像是一頭不知畏懼的獵犬,猛地咬上了如同獅子般強健的重騎兵。
雙方很快陷入了埋身戰,輕騎兵們屏棄了自身的機動力優勢,硬是要在對方的長處上撕開一個缺口。雖然評論家們可以輕鬆地批評這樣一個愚蠢的行為,但對當事人來說,卻是別無他法的抉擇。貝魯斯科尼的部下們同樣沒有什麼像樣的反重騎兵武器,他們只能憑藉著自己還算不錯的技術,加上相對靈巧的身形來和對方周旋。但換掉對方一名騎士,南方人依然需要花兩三個人的代價。
「侯爵大人,弓箭手還能做出一些支援,讓他們對對方後部進行攻擊吧。」有人建議道。
「那投擲器呢?」
「投擲器沒有彈藥了,弓箭手剩下的箭也不是很多。」
「再等等吧,既然東西不多,那就得等到關鍵時刻再用。」羅西侯爵不知道,他碰巧也做對了一個決定。
一如戰場上的膠著,雷吉那城內的某個房間裡也出現著這樣的情況。希格拉妮的狀況可以說讓醫生們提心吊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胎兒的胎位不正。在十數分鐘之前,負責在房間裡接生的女醫師果斷地把腳先出來的胎兒給重新塞了回去,如果她不這麼做,孩子和母親都有非常大危險。然後,這個情況被匯報給了屋外會診的醫生們,焦頭爛額的醫生們立刻討論起來。他們以少有的效率即刻拿出了解決方案,然後一邊把女醫師叫出來面授機宜,一邊吩咐僕人們去配置藥湯。
希格拉妮已經接近虛脫了,在此前,她恍惚間覺得孩子快要誕生了,但之後女醫師重新將胎兒塞回子宮的動作使她陷入了短暫的昏迷。當她慢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在看見阿塔蘭忒焦急的面孔的第一時間卻問道:「孩子怎麼樣了?我覺得好像已經把他生下來了。」
「陛下,還沒有,」阿塔蘭忒一邊心疼地替她擦著汗,一邊回答道,「出了一點小問題,不用擔心,醫生們已經知道該怎麼解決了。」
「是嗎?」希格拉妮望見自己仍舊隆起的腹部略帶失望地說道。
「別擔心,陛下,喝點東西吧,否則等會會使不上勁的。」
希格拉妮雖然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欠缺,但仍就努力地將阿塔蘭忒灌進自己嘴裡的蜂蜜水嚥下喉嚨。才喝了兩口,確定完方案的女醫師重新回到了房間裡……。
在城外,海斯和雷德納普都覺得他們應該快要獲得勝利了。利昂每次及時地派出預備隊,使得南方人想要將本方的方陣軍接應回來的企圖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羅西侯爵的幕僚們心驚膽戰,因為他們還獲悉本方答應也遭到了對方的突襲,直到現在也沒有大營的第二個傳令官過來,恐怕是凶多吉少。而在此時,平時對軍事可謂一知半解的侯爵大人倒是最為鎮定的一個,可能是因為覺得情況不可能比現在更糟糕的緣故,或者他意識到現在也只能相信還留在營地中的老將——安切洛蒂伯爵了吧。
貝魯斯科尼的輕騎兵到現在位置大約損失了接近一千人,我們前面說過他不是一個愚蠢的指揮官,目前他帶出陣的人馬已經損失了四分之一,按常例來說,已經無法有效完成一開始的作戰企圖了。如果在此時選擇撤退,固然要承受侯爵的大怒,但無疑在戰術上是正確的選擇。貝魯斯科尼這樣思量著,於是在他身側的傳令官看著自己的上司將下令撤退的手勢猶豫在了半空中,還沒有揮下。
貝魯斯科尼的猶豫最終也成為了能夠成功挽救殘餘方陣軍的因素之一,前線幕僚們期待已久的大營第二名傳令官出現了。
「怎麼樣了?」羅西侯爵劈頭就問。
「稟報侯爵大人,敵人對我方的偷襲早在安切洛蒂伯爵的預料之中,現在伯爵大人已經重創了來犯之敵。聽聞前線告急,正帶著支援的部隊趕過來了。伯爵要下官轉告大人,一定要維持住眼前的戰況,不能使之繼續惡化。」
「我知道,回報伯爵大人,感謝他為我們做出的努力。」侯爵打發了傳令官,回過頭來問道,「先生們,你們也都聽見了,現在你們那冷靜下來的頭腦能給我提出什麼好的建議呢?」
「侯爵大人,我們現在應該立刻讓弓箭手利用剩餘的弓箭向前方進行支援,給予我方人員以信心,鼓舞他們的士氣。」
「好吧,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