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話死生(下)
「第一隊開弓,第二隊預備!」在正午時分的雷吉那城下傳來這樣的口令。
「發射!」
「發射!」
隨著軍官的一聲令下,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蟲群似的飛箭向前方嘈雜的人群中落去。當利箭劃破空氣的尖嘯聲結束時,前方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慘呼聲幾乎即刻就被指揮官的下一個口令給淹沒了。
「這樣的無差別攻擊真得沒問題嗎?」羅西侯爵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用微顫的聲音問道。
「放心吧,我的大人,這招我以前經常對帕米斯人用,非常有效。」安切洛蒂伯爵冷酷地回答道,這和他以往表現出來的隨和與謙恭大相逕庭。
南方人在幾近要放棄時,等來了救兵。安切洛蒂伯爵,這位即將進入耄耋之年的前西方軍統帥,在順利地殲滅了突襲本方營地的敵人的大部後。馬不停蹄地組織增援部隊趕到了前線,他給處於困境之中的羅西侯爵帶來的不僅是物質上的力量,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支持。
沒有任何異議,安切洛蒂伯爵很自然地接過了指揮權。他首先是傳令前方的貝魯斯科尼立刻脫離和對方的接觸,重新整編隊伍準備發動攻勢;另一方面將所帶來的物資迅速分配,要求各個單位組織起盡可能多的弓箭手,等待他的命令。隨後在一切準備就緒後,老人下達了所有弓箭部隊對前線進行無差別火力覆蓋的命令,於是便有開頭的那一幕。
「該死的老狐狸,他可真狠得下心呢。」雷德納普剛接到自己安排的偷襲被完全挫敗的消息,看著對方肆無忌憚向前方戰線傾瀉著遠程火力。不過另他稍感寬慰的是,雖然偷襲行動失敗,但所幸聖堂騎士團的兩個大隊損失並不嚴重,而向各地方貴族敲詐來的四千傭兵是徹底完蛋了。
「他當然狠得下心,你到底以前有沒有認真學習歷年前線戰報啊。老狐狸當年就是用這一招,掛掉一個帕米斯萬騎長外帶數千驍騎兵。雖然說現在這狀況並不是像他當年那樣有預謀的,但我們也還是準備撤退吧。」海斯拿著鞭梢輕輕地敲了好友的頭盔一下。
「希望菲爾德斯殿下有所準備,否則……」雷德納普歎息完,突然大喊起來,「我連蘭斯小姐的嘴唇都沒碰過,我還不想死啊!!」
「那你還是去死吧。」
安切洛蒂伯爵之所以敢於實施這樣的無差別攻擊,其實是源於他對方陣軍裝備特點的深刻認識。在如此的距離上,瑪斯塔爾軍的弓箭無論是曲射還是平射都是無法穿透方陣軍的盾和盔甲的,而只有遠懸海外的齊格納長弓手才能有效擊破這樣的防禦。所以曾經帕米斯的萬騎長們嘲笑瑪斯塔爾人製造出了連自己都無法破解的防禦,不知道以後萬一起內訌瑪斯塔爾皇帝該怎麼辦才能解決叛亂者的方陣軍,難道要請齊格納人做僱傭軍?
不過,後來的一次戰役讓帕米斯人認識到了這樣的情況並非一無是處。時任西方軍統帥的安切洛蒂伯爵就以此部了一個妙局:以兩個大隊2000人的方陣軍為餌,讓他們單獨偽裝成落單的樣子。當一直在斯卡蘭的戈壁上遊蕩的帕米斯騎兵發現了這支落單的方陣軍,帕米斯驍騎兵效率極高,萬騎長海格拉爾糾集萬餘騎兵馬上就將對方圍困。大陸上眾所皆知,消滅掉瑪斯塔爾一個大隊的方陣軍就等於廢掉其一個聯隊的兵力。就在帕米斯人想要體驗「我為刀俎、人為魚肉」的感覺之時,瑪斯塔爾人大批的弓箭部隊以半月陣出現在了對方面前。就在海格拉爾還在考慮是先解決包圍圈裡的方陣軍,還是掉頭把這群沒有多少步兵掩護的弓箭手衝散的時候,瑪斯塔爾人毫不猶豫地向對方的包圍圈發動的無差別攻擊。帕米斯人根本沒了到對方會置自己最有價值的部隊於不顧,發動這樣的攻擊,頓時死傷無數,萬騎長海格拉爾在第二輪齊射時被數箭同時擊中,當場斃命。帕米斯雖然隨後在幾名千騎長的帶領下狼狽撤退,但總共付出了大約四千八百人陣亡、兩千多人受傷的慘重代價。而對方的方陣軍,因為己方無力傷害到他們,幾乎是毫髮未損。
現在,中央軍和聖堂騎士團也面臨的相同狀況,如果繼續和殘餘方陣軍糾纏下去,難免重蹈帕米斯人的覆轍。唯有立刻撤退,雖然要蒙受相當的損失,但總比被對方重創要好得多。海斯的命令可以說是相當及時,即使對方強大的火力已經讓處在最前沿的騎士死傷殆盡。
「停止射擊,命令槍騎兵衝鋒,讓貝魯斯科尼閣下突擊對方側翼。」安切洛蒂伯爵下令道。南方人為數不多的重甲槍騎兵馬上踏著北方同行的屍體衝了上去。
「撤退!全軍向雷吉那撤退。」
但是效忠希格拉妮的騎士們的情況要比當年的帕米斯人要嚴峻得多,因為他們還要照顧到本方輕裝上陣的長槍兵。由於這樣的一個延遲,貝魯斯科尼的輕騎兵已經成功地包抄了對方的側翼。如果在城內的利昂不做出任何應對的話,海斯和雷德納普即使能殺回來,估計也會把所有的部隊丟光。
「預備隊!」利昂喊道,「讓預備隊騎士們準備,我要親自帶他們出擊。」
「大公殿下,這太冒險了,您還是留在這裡吧。」
「什麼冒不冒險的,前方的將士們在冒險;海斯和雷德納普兩位將軍在冒險;就是女皇陛下現在也在冒險。難道我就不能冒險了?我比他們都尊貴嗎?命令弓箭手,一旦敵人進入他們的射程就給我射擊,不要給我顧慮友軍。」說著利昂推開了幕僚們匆匆跑下樓去。
城外的南方人一路掩殺過來,即使是應該早就疲憊不堪的方陣軍也在脫離對方包圍後,立刻組織了反衝鋒。羅西侯爵的大軍就如同是一條巨大的蟒蛇,正張開血盆大口,要將眼前相對弱小的獵物一口吞下去。
中央軍的龍騎士此時也無法為地面上的友軍做什麼,因為對方的龍騎士也盯上了他們,短短十多分鐘的低空交戰,雙方各自被擊落了三頭飛龍。有一頭甚至掉落在離南方人的前線指揮所不到20法茲的地方,羅西侯爵厭惡地掏出手絹掩著鼻子,不讓自己吸進濺起的灰塵。
海斯和雷德納普率領眾人且戰且退,逐漸向雷吉那城下靠近。貝魯斯科尼的包抄成功已經開始真正意義上地威脅到他們,如果南方人的輕騎兵能夠再往前跨出三四匹馬身的距離,那麼他們就可以驕傲地給對方刻寫墓誌銘了。然而,就是這短短的幾法茲的距離,成為貝魯斯科尼終身的遺憾之一。
此時,南方人的反擊部隊已經進入了雷吉那城遠程火力的射程之內。利昂之前的命令現在看來非常正確,貝魯斯科尼的輕騎兵之所以沒有完成他們的期望,和城頭不顧一切向這裡攻擊有很大的關係。
「光榮的中央軍騎士們,現在是去爭取榮譽的時候了,一切為了女皇陛下,一切為了瑪斯塔爾!全軍突擊!」利昂的話語伴隨著鐵閘城門開啟的隆隆聲傳了出來。
中央軍的第二梯隊騎士猶如江河入海口的波濤,氣勢萬千地衝出了雷吉那,馬上和自己的友軍匯合在了一起。將看似是大海弄潮般的敵人生生地擋了下來,南方軍如同大蛇般的吞噬動作在這樣的衝擊下嘎然而止。
貝魯斯科尼非常無奈看著自己的前鋒像是雪花一樣地消失在對方援軍閃閃發光的鐵甲面前,既然機會已經喪失,那麼接下來他的部隊也不會起到什麼作用了。在安切洛蒂伯爵的撤退命令到達之前,貝魯斯科尼就穩妥地把戰線交給了本方的步兵。
「情況怎麼樣,海斯閣下?」利昂帶著自己的親兵首先找到海斯。
「正如您所見,可以說是非常地糟糕。」
「雷德納普閣下呢?」
「如果還沒死的話,應該在那個方向。」
「您先回城,代替我行使指揮權。」
「是,不過也得我能回去才行。」海斯望了下四周,希望召集一支小分隊出來,不過看來比較困難。
雙方的兵鋒已經完全糾纏在了一起,從某種程度上說,大局上的陣型目前是不存在了,只有局部的小規模陣型還保持得比較完好。中央軍最先出擊的騎士很多人都失去了戰馬,或者是感到騎兵優勢已蕩然無存,所以主動地扔掉長槍,帶著各自的近戰武器成為一名重步兵。
南方人的民軍劣勢又一次體現了出來,當許多騎士紛紛下馬後,第一線的步兵沒能做到隨機應變,仍然手持著笨重的殺騎士槍不放,結果當然是被騎士們迎頭痛擊。當第一線負責反騎兵的部隊傷亡殆盡後,第二線原本就準備進行埋身戰的士兵憑藉著數量上優勢扭轉了不利的局面,中央軍的局部攻勢即刻化為烏有,被迫轉為守勢
「傳令官!」安切洛蒂伯爵喊道,「命令所有的弓箭手,瞄準新編第11聯隊方向射擊。另外命令預備隊準備替補新11聯隊的位置。」
「可是……伯爵大人,」一名幕僚說道,「那個方向敵我雙方已經陷入混戰,現在射擊會誤傷到自己人的。」
「傳令官,傳達命令!」
「是……」傳令官猶猶豫豫地轉身離去。
「伯爵大人!」
「中央軍和聖堂騎士團的命比新11聯隊的有價值。」安切洛蒂伯爵冷冷地扔下了這一句。
羅西侯爵和其他幕僚們不禁打了一冷戰,他們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什麼當年這個老人能讓整個帕米斯對之束手無策。想起來,當時前線經常傳來西方軍慘勝的消息,對安切洛蒂伯爵不滿的人經常誇張地攻擊他:「用一個聯隊的代價去消滅對方一千騎兵。」當然這是言過其實了。不過的確有過許多次西方軍花費一個聯隊的代價把對方一個萬騎隊打成半殘,這樣情況讓帕米斯的萬騎長們十分的顧忌,他們後來確信安切洛蒂伯爵甚至可以扔出一個完整的軍團給帕米斯驍騎兵吃掉,不過代價也將是帕米斯任何一個萬騎長所不敢承受的。
南方人新編11聯隊的方向,從雷吉那城正門來說是10點鐘方向,據事後估計至少雙方在這區區一畝地大小都不到的地方傾瀉了超過3萬支的各類箭支。雙方傳令官的文書記錄可以證明這一點。
羅西侯爵這邊。
「新11聯隊報告:傷亡超過兩成,請求本陣命令弓箭手停止此方向的射擊。」
「弓箭隊A區集團報告:箭支告盡,請示是否繼續射擊。」
「本陣傳令弓箭隊A區集團:休息直到箭支送達,之後沒有本陣傳令就保持攻擊態勢。」
「本陣傳令後勤處:立刻補給弓箭A區集團,即刻起查視各單位武器供應情況,保證戰鬥的持續性。」
「新11聯隊報告:傷亡超過三成,請求撤退。」
「本陣傳令:不允許撤退,你部如今狀況,閣下如何可確定你部已達三成傷亡,繼續保持戰鬥態勢,如果擅自撤退,將對你部實行『什一法』,請自重。」
「本陣傳令:預備隊新編第7聯隊立刻組織3個大隊向新11聯隊處增援,即刻執行。」
希格拉妮這邊。
「幕僚組報告:大公殿下,城門10點鐘方向有被突破趨勢,已增派一個大隊的長槍兵前往增援。是否需要其他補救請指示。」
「前線傳令:在原有基礎上再增加三個中隊的弓箭手支援該方向。」
「幕僚組報告:城門10點鐘方向告急,對方實施無差別攻擊,我方損失慘重,是否需要動用方陣軍補充戰線,請指示。」
「前線傳令:調動300名方陣軍補充戰線,注意收攏傷員。如果戰況持續惡化,可繼續投入方陣軍第一大隊。」
如今的情勢,中央軍已經變得有些騎虎難下,而南方軍如果操之過急則也有被卡在喉嚨的骨頭咽死的顧忌。利昂已經覺得今天這下似乎變得不是我死就是你亡的局面,雖然看起來有些不智,但也未嘗不是個機會。安切洛蒂伯爵這邊本來就是希求速勝,既然出現了眼前這樣可以一擊定乾坤的時機,自然是不能輕易放過,否則久拖戰事對南方人來說非常不利。此刻幾乎戰場所有的人都相信,今天必定是要決定本方的死生了。
「陛下,再用力,我看見他了,我抓住他的腦袋了,再使點勁啊!」女醫師的鼓勵聲。
「陛下……」阿塔蘭忒心疼地關懷聲。
「啊——啊——」希格拉妮覺得這些聲音都離自己逐漸遠去,而自己的靈魂似乎超脫出了**的範圍,俯視整個房間、俯視整個行宮、俯視整個雷吉那……。
「孩子出來了。」房間裡的人都鬆了口氣。
「咦?怎麼不出聲啊?」剛鬆弛的氣氛立刻變得再度凝重起來,女醫師當機立斷,將孩子翻過身來,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背。
「嗚哇——」一聲清脆的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行宮裡危如累卵的緊張氣氛。
「陛下終於生了——」焦急等候在外面的醫生們喜極而泣,互相擁抱祝賀,慶祝自己可以擺脫服苦役的命運,繼續醫生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快,把孩子抱去洗乾淨,小心一點。」
「陛下,孩子出生了,是個公主,是個漂亮的小公主。」阿塔蘭忒微笑著俯到希格拉妮耳邊報道。
然而希格拉妮卻睜大正眼睛,死死地瞪著天花板,沒有絲毫回應她的意思。
「陛下!陛下!陛下,您不要嚇我,您怎麼了!」阿塔蘭忒下壞了,「醫生!醫……」
希格拉妮的手有氣無力地抓住了,用乾澀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要驚慌,親愛的阿塔蘭忒,現在你服侍我更衣,我要到城頭上去。」
「您嚇死我了,」阿塔蘭忒撫著心口喘息道,「您說什麼?您才剛剛生產,怎麼可以……」
「不行,我還要觀察您的狀況,如果沒有產褥熱的症狀,您才可以下床。」女醫師也幫腔道。
「呵,親愛的醫生,我不是對醫術一知半解的人,真有產褥熱的症狀的話,你們又能做什麼呢?」希格拉妮冷笑著,「這是皇帝的命令,替我更衣!」
「是,陛下。」床上的人即使接近生理極限,她仍舊是皇帝。
雷吉那城外,中央軍的士兵突然發現眼前的敵人攻擊的動作變慢,然後漸漸停止了。在狐疑地看著對方退到一把制式步兵槍以外的距離後,中央軍的士兵順著對方的目光回頭望去,戰場瞬間變得異常地安靜,他們也呆住了……。
「大公殿下,您看!」
利昂和千萬士兵一樣回頭望去,一個單薄身影俏生生地佇立在城頭,雖然邊上有人攙扶,但仍可以看出她要站住需要多強勁的意志力。
「是陛下,是陛下和……」一個軍官高聲喊起來,但他不知道到底希格拉妮懷中抱得是公主還是皇子。希格拉妮那毫無血色卻此刻看來無比美麗的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那個軍官似乎是和女皇有了心靈的感應,馬上繼續高喊起來:「是陛下和公主殿下,我們又要有一位美麗出眾的公主了!!萬歲!!」
「女皇陛下萬歲!!瑪斯塔爾萬歲!!」中央軍士兵們首先喊了起來,歡呼聲如同滾雷一般響徹了雲霄。
「你也喊啊!」一個正掐著敵人脖子的中央軍騎士搖晃著對手說道,「怎麼不喊啊,哦,忘了,那你可以只喊『瑪斯塔爾萬歲』。」
「咳……咳……你掐著我,我……怎麼……喊啊。」南方人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利昂此時沒想到別的,他只是覺得,眼前的希格拉妮美極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上一百倍,真的像是一位女神。
而在對方的陣營裡,安切洛蒂伯爵不甘心地歎了口氣,喊來傳令官,下了今天最簡單的一個命令:「全軍撤退。」
「為什麼,明明是我方佔優啊?」羅西侯爵問道。
「從您的立場來說,如果我們能有對方一半的蠱惑人心的能力,那麼今天還有取勝的機會。但是我們有嗎?很可惜我們沒有,所以還是讓士兵們消停消停吧。」安切洛蒂伯爵彷彿也有些蒼老了,今天他不惜拿羅西侯爵作餌,創造了剛才那樣的機會,卻被希格拉妮那孱弱的身軀輕鬆地化解了,作為軍人,總是要感到不甘心的吧。
看著南方人井然有序的撤退,希格拉妮將塞著棉花的襁褓扔給珂塞特,回頭對阿塔蘭忒說道:「接下來,我就交給您了。」說完,昏倒在了對方的懷裡。
「陛下……」眾人輕聲地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