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大廈將傾(1)
夜晚的咸陽宮靜得可怕。
清冷的月光映在殿外巡夜的羽林衛臉上,他們仍然保持著整齊的軍姿,仍然恪盡職守的守衛著他們的陛下。從秦孝公時期至今,數百年如一日。
宮人門則提著燈籠踮起腳尖,小心翼翼的行走在每一個宮殿中。他們臉帶緊張,目光有些神經質的四處看向那些火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彷彿隨時會出那裡撲出一隻吃人的惡魔。
已經到了新的一年,是為秦二世三年一月。按照秦宮以往的慣例,每年新年的第一天都必須由秦王親自操典祭祀大典,祭拜四方天帝,來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今年的大典咸陽宮就顯得冷清的很多,祭祀是請一名老的不知道年紀的宗室貴族來主持的,因為他們的皇帝——二世皇帝陛下生病了。
胡亥的病是心病,卻不是為前線的戰事失利擔心所致,事實上他甚至還不知道前線的秦軍敗了。整個咸陽都已經惶惶不安的擔心著秦國的國勢,而趙高仍然告訴他天下已經大定,章邯不久將要班師回朝。
他的病是因為驚嚇過度所致。這二年多來,胡亥肆意嬉戲取樂,縱情女色,原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被酒色掏空,以致精力每況日下,整日昏昏欲睡,時常產生幻覺。
一日他正在和宮人嬉戲,忽然滿臉恐懼的跳了起來,指著殿門害怕的喊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隨即渾身顫抖鑽到桌子下,任宮人們怎麼苦勸都不肯出來,直到主管祭祀太卜來了才臉色慘白的從桌下爬了出來。
原來胡亥恍惚間看見了他慘死的哥哥姐姐們,正幻化成臨死前的慘樣來向他索命。從此之後,胡亥就再也無心嬉戲,經常神經兮兮的嘴裡含糊不清的說著,終日瞪大眼睛警惕的看著四周,有時會突然指著一處角落大吼大叫,讓宮人們去把那處地方掘地三尺。連帶著整個咸陽宮的宮人也變得神經質起來了,每日都緊張萬分,到了深夜沒有事情絕不敢出門。
見皇帝如此,國勢又江河日下,朝臣們紛紛惶恐不安,趙高便讓太卜請來了一名大祭司去咸陽宮為皇帝鎮災去邪。那名大祭司在咸陽宮搗鼓了一天,掐指算了算說道是皇帝在祭祀的時候心有不誠,沾染了穢、物,讓皇帝移居偏殿,閉門齋戒修身向四帝請罪方可。
胡亥對此深信不疑,馬上移居偏殿閉門避禍,整個秦國的國事再也不過問了,悉數托付給趙高。趙高每次朝會,皆是持節代行天子之權,儼如皇帝一般。
而此時的咸陽,早已經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四個月前報來的定陶大捷讓秦人歡欣鼓舞,章邯儼然成了秦帝國的救星。又緊接著精銳的北方軍團南下會師鉅鹿,源源不斷的輜重和補給通過直道輸往前線,秦人們不畏辛苦的加緊勞作,只為了前線能打敗叛軍重新平定關東。
此時的大秦似乎已經看到了中興的希望,而三月後傳來的戰報卻讓整個秦國瞬間陷入了絕望的邊緣。
秦軍敗了,而且敗得是如此之慘。王離的二十多萬北軍幾乎全軍覆沒,他本人也死在亂軍之中,而章邯十戰皆敗,損失慘重,被迫退守棘原和殷墟。
在朝會上,關於是否救援章邯的問題已經吵的炸開了鍋,朝臣們分成兩派。老成持重的一派認為應該救援,因為章邯是秦國的中流砥柱,他手中的軍隊也是大秦可以依賴的最後一支大軍。若是章邯也覆敗了,那秦國的國勢就真正不可挽回了。
另一派則是趙高的親信,他們刻薄的辱罵著章邯,穿著公卿大臣的服飾卻如同罵街潑婦般肆意用污言穢語咒罵著章邯的無能,指責他不臣之心,應該嚴責查辦。
這兩派人當庭對罵起來,整個朝堂上亂哄哄的。這時一直沒說話的趙高忽然站了出來,提高嗓門大聲道:「吵什麼吵,也不看看你們的身份,一個個都是公卿大臣,還有沒有一點儀態講究。」
群臣畏懼趙高的權勢,頓時鴉雀無聲下來,只聽見一聲小聲的嘟嚷在人群中響起;「秦國都要亡了,還管什麼儀態。」
趙高目中一寒,怒目瞪下群臣厲聲道;「誰說的,站出來!」
群臣皆是默然不語,也沒有人敢站出來,趙高看著黑壓壓一片人頭,也只好暫時作罷,心想回去再問問親信是誰亂嚼舌頭的。
趙高咳嗽兩聲,又道;「諸位修要慌亂,關中乃是四塞之地,有函谷天險在手,我們自然可以高枕無憂,大不了盡捨關東,我們秦國恢復二十年前的樣子就是了。」
又仰天哈哈一笑,故作豪氣的說道:「有我趙高在一天,大秦就不會滅亡的。」
趙高半瞇著眼睛,本以為如此豪氣的話會激起群臣的一片掌聲,卻只聽見寥落的幾個親信的大聲叫好聲,大部分百官仍然是默然低著頭一言不發。
趙高重重的哼了一聲,面露不悅,心想看來還要加大力氣整治下這一群的公卿大臣們。這些老傢伙,既不敢得罪自己,也不附和自己,每次都是沉著張臉一言不發,弄的趙高好是尷尬。
「至於章邯……」趙高故意拉成聲音,裝作沉吟的樣子,其實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百官大多側過頭去,伸長了耳朵想要聽趙高究竟是怎麼打算的,畢竟他才是現在大秦真正的主事者,而不是那個只會躲在深宮中玩樂的小皇帝。
趙高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高聲喊道;「他擁兵四十多萬,卻連幾個反賊都打不過,我看他不是打不過,是不想打,還拚命的向我們要救兵。他想幹什麼?他這是想掏空朝廷,想掏空我們大秦,他這是想擁兵自重,想要自立為王!」
趙高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冀闕宮的殿上響起,諸臣皆是目瞪口呆。原本還是在討論該不該增援章邯,可趙高卻直接給章邯安了個謀逆之罪!
一名趙高的親信趁機站出來拍馬道;「丞相說的對,這個章邯一看就知道是天生反骨,明明有四十萬大軍在手還向關中求援,我看之前他傳來王離全軍覆沒的消息八成也是假的,一定是他吞併了王離的軍隊,還殺了王離做頂罪羊,丞相一定要派人去好好徹查他謀逆一罪。」
趙高的一眾親信紛紛呱噪,大聲稱是。趙高卻笑瞇瞇的伸手示意安靜,洋洋自得道;「諸位此言差矣,你想章邯可是大軍在握呀。俗話說狗急了還會跳牆,若我們逼急了他,若是他反戈一擊攻打關中,那就不妙了。」
「不如我們下一道旨意,催促他速速出兵和叛軍決戰,糧草我們可以給他,增援卻是一個沒有。那時候章邯在關東和叛軍相互廝殺,無論是勝或者是敗,對我大秦都是個好消息。我們只需緊守關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各位說是不是,哈哈哈哈!」
其實趙高有趙高的打算,他自然不會真的以為章邯會有擁兵稱王的念頭,而且他也知道鉅鹿之戰秦軍是真的大敗了。
趙高平生自負最擅長揣摩人心,他知道章邯這人雖有雄心卻無雄志,他充其量只是想擁兵自保而已,若輪稱王割據,他章邯是萬萬做不出來的。之所以他想往章邯頭上扣屎盆子,是因為大秦糜爛至此,必須要有個人來承擔責任,而這個人決不能是他趙高。
以前是李斯,那現在就該論到章邯了。
而且他還有一個最深的顧慮,他若是取代胡亥為帝,那這種擁兵在外的邊關大將就是他最大的威脅。他趙高能掌握咸陽,能掌握關中,卻絕對無法掌握幾十萬秦軍。所以不論如何,他都不希望章邯做大,最好是他在關東和叛軍兩敗俱傷,替自己守住門戶。
這就是趙高,他精通權謀之術,卻無大局意識。他只是想當然的認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卻不知一切都已經失控。一年前他還輕蔑的嘲諷李斯過於自負才華,是自取滅亡之道,可現在輪到了他,卻犯了同樣的錯誤。他過高的估計了自己,卻低估了天下人,所以李斯臨死之前嘲笑他政治上的淺薄和可笑,可惜他自己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的可笑之處。
既然拿定了主意,趙高就放手去幹了。他一面下令心腹率兩萬多精銳去函谷關修繕加固,防止關東之敵,一名派使者以胡亥的名義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詔書,全文只有十六個字;全力滅賊,不得有誤。延誤戰機,軍法處置!
章邯接到旨意後,仰天長歎。他歎的是自己的私心作祟,錯過了最好的決戰機會,憑空讓項羽做大。他歎的又是秦國那搖搖欲墜的江山社稷,他現在雖有有心保全,卻無力回天。
他也在歎自己,他章邯一生為大秦賣命,為皇帝賣命,卻落得個時刻受猜忌的下場,他如何能不心寒。
此時此刻他也很想進兵,想要和項羽一決雌雄,想要一雪前恥,哪怕是身死軍中他章邯也心安許多,而不是在這裡整日受到自責的煎熬。可是他知道現在士氣低落的秦軍絕非楚軍的對手,更何況還有各路反秦聯軍在一旁助陣。他只好忍氣吞聲的退守自保,等待著來自關中的援助,可是等來的卻是皇帝輕飄飄卻沉甸甸的十六個字。
章邯並沒有放棄,他仍然心存幻想,想著陛下一定是被趙高這種奸佞小人給蒙蔽住了雙眼,所以才會是非不分,不瞭解前線的嚴峻情況。他想這種時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必須得派一個人去咸陽面見陛下說明實情,一定要派來救兵,否則大秦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他打算派去的是他的左臂右膀——長史司馬欣,他最信任的副手。
司馬欣接到章邯的命令後,並沒有馬上動身,而是在營中慢慢準備了一日。
事實上他此刻並不願意去咸陽。如果是打了勝仗耀武揚威的去咸陽接受天子封賞,那他一定非常樂意。可問題現在是秦軍連連大敗,丟盔卸甲損失慘重,他去咸陽無非就要搖尾乞憐,乞求朝廷的同情派來救兵。
誰都不願意當狗,他司馬欣自然也是。
可是卻由不得他不去,於公章邯是他的上官,軍令不可違,況且現在大軍確實已經到了危急存亡的時刻。於私,他是軍中的二號人物,若是大軍不在了,他司馬欣又算什麼?
所以司馬欣長歎了一口氣,心想看來還是不得不去,那就明早動身吧。那趙高極為貪婪,看來這次要破費不少了!
慢慢的踱步回到自己的府邸。雖然是戰時條件簡陋,可司馬欣不同於章邯,他喜歡奢華的享受,所以他仍然努力的把府邸弄的氣派十分。
走到府門前,守衛見司馬欣回來了急忙跪下行禮,司馬欣點了點頭,自顧進門,這時他的心腹管家笑臉滿面的迎了上來。
「今天有什麼事情嗎?」司馬欣接過管家遞來的濕巾,擦了擦臉手,一邊進門一邊慢條斯理的問道。
那管家笑著打揖道;「回稟將軍,今天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倒是有一個人找了上門,說是將軍您的故人。」
「故人?」司馬欣有些驚訝的看著管家,停下腳步來問道;「他叫什麼?」
遠處傳來了一陣爽朗的大笑聲:「哈哈哈哈,司馬兄好生健忘呀,難道都忘了小弟了嗎?」
來者正是一名三十上下的彪壯大漢,個子不高身材五段,卻長的威風凜凜,正含笑的看向司馬欣。
司馬欣眼中閃過了一絲驚色,隨即很快換上了滿臉的笑容迎了上去,和那大漢相擁一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原來是老弟你,真是好久不見。」
「來來來,我們書房說話。」
司馬欣熱情的拉著大漢的手穿過庭院,走進了書房。待關上了門,司馬欣緩緩的回過身來,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去,轉而陰沉著臉滿臉警戒的說道;「曹咎,你來找我做什麼,難道是項羽派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