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3-27
十二月初十黃昏,深冬的落日在兵戈初歇的竹崖寨上,灑下最後的一道餘輝。在寨門口上,接受招撫的方惜琴一身素服,跪拜地上,恭候著同盟軍督帥高旭的駕到。
聽著邁向自己面前的腳步聲,方惜琴直覺那步伐一步步踐踏在自己的心臟上,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悲哀又再次從心底升騰而起。
一直以來,除了十五歲那年奉父母之命謀說之約嫁入林家之後,這十年來,方惜琴一直掌握著自己的命運。就算嫁入林家三年之後,其夫得病積弱,而她卻是一手接過夫家的責任,擔負起了林家鐵場的生意。在將近七年的商業生涯中,她不光把林家的鐵場擴大了數倍,也在閩中創下了鐵娘子的名聲。
當初周福生來尤溪整頓鐵場,方惜琴知道高氏如日中天,與其硬抗,還不如交出鐵場,只要林家的底子在,天下那麼多生意,哪一行都可做得,又不是非得做冶鐵生意。但家主林老爺子認不清形勢,寧死也不肯交出鐵場祖業,最終使得周福生下狠手,一道通韃的莫須有罪名,就查抄了林氏。林大少爺本身就積弱多年,抄家時受了驚嚇,摔下台階,就一命嗚呼了。
因為大少爺體弱多病,二少爺林書豪自幼時就被林老爺子送到莆田南少林寺學藝強身。況且林氏既然是鐵商,自然免不了追求刀槍之利,尚武也是林氏家族的風氣。
莆田與尤溪不過一府之隔,林家蒙難的消息傳到莆田,年已十六歲的林書豪憤而下山,潛回尤溪,以圖復仇。對於小叔子的復仇之念,方惜琴自然苦口婆心地勸阻。當時周福生雖然查抄了林氏,沒收了鐵礦,但沒有舉起屠刀殺人,最多只是關押縣牢。至於林老爺子以及林家大少爺,一個是年邁氣死的,一個是病弱摔死的,不能完全怨天尤人。再說同盟軍都能大破天下無敵的滿清鐵騎了,林家有什麼力量復仇?
林書豪血氣方剛,而且自持武藝,誓要復仇。對於小叔子的固執,方惜琴也沒有辦法,只得隨他落草戴雲山,趁著同盟會新政中增收礦稅、整頓鐵場的時機,發起礦亂。
但是,雙方力量相差懸殊,在同盟軍如日中天的威勢下,林家的復仇,閩中的礦亂,注定是一場鬧劇而已。
所以,竹崖寨瀕臨破滅之時,方惜琴不顧林書豪的強烈反對,決定接受招撫。她知道,如果再不接受招撫,勢必是屠寨的下場。作為林家的子嗣,林書豪更加不可能活命。為了給林家留下一條血脈,方惜琴沒有別的選擇。
「起來吧。」
方惜琴聽著那平和的聲音,沒有想像中的盛氣凌人,心底不由略微寬慰,身形頓了一下,道:「謝督帥。」
方惜琴緩緩地起身,盡力地想保持一份優雅和尊嚴,但是跪立太久,她的腳都麻了,剛一起身,便立足不穩,差一點就要倒下。這時,一聲「小心」的警告之後,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倏地抓住她的手臂,止住了她的傾倒。
在眾目睽睽之下,方惜琴心神大亂,她很害怕高旭趁機羞辱自己。幸好,那隻手等她稍一立穩就收回了。隨後,方惜琴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自己的臉上,似乎在打量自己的容貌。
方惜琴對於自己的容貌,向來有足夠的信心。就算落草山野,與礦盜為伍,她也保持著最好的妝容。但在今日迎降,心如死灰,神色頹廢,反而黛眉不施,妝容不理,一番本色相對。
方惜琴抬頭看了那高旭一眼,一迎上他的視線,卻發覺自己被他那平和的聲音蒙蔽了。他的眼神雖然沒有咄咄逼人,但卻有一種無形的壓迫力。方惜琴本來就患得患失,不知自己接受招撫是對是錯,所以,在高旭的威名所攝之下,更是有點手足無措。幸好,她不是尋常閨秀,是在商海中沉浮的鐵娘子,自制力不俗,神情稍一恍惚,馬上就回過神來。
當方惜琴再次直視高旭的時候,卻見他從自己的身邊經過,在大批親衛將領的簇擁下,逕直向寨裡走去。突然,一個嬉皮笑臉的胖子立在她身前,嘿嘿抱拳笑道:「有勞鐵娘子遠迎,在下深感榮幸啊,久仰久仰。」
方惜琴知道這個胖子姓楚,是旭衛鎮的統領,也是同盟軍督帥高旭的心腹。瞧著胖子那不懷好意的笑容,方惜琴有一種被狼盯上的感覺。儘管時到如今,方惜琴知道自己身為女子,又頗有艷名,想要保持身家清白,那是妄想。
方惜琴盡力地以不卑不亢的神色向楚胖子施了施禮,道:「賤妾見過將軍。」說罷,方惜琴就不顧胖子的搭訕,轉身追上高旭幾步,又道:「督帥請慢行,容賤妾引路。」
方惜琴見高旭停下腳步,只聽他道:「先去看看那個林二少爺。」
方惜琴猶豫了一下,這高旭入寨就要見林書豪,忍不住為小叔子的性命擔心,但在高旭的逼視下,只得道:「督帥隨賤妾來。」
方惜琴領著高旭轉過山寨簡陋的聚義大堂,來到後廳的臥房外。
林書豪在昨夜的一個突圍戰中,因為寡不敵眾而身受重傷。他在莆田南少林寺習藝十年,武藝雖然登堂入室,但在亂陣之中,武功再高也是無濟於事。
在臥房外,方惜琴又猶豫一下,她知道這個小叔子是不肯降的,更是不肯放下仇恨,但他重傷在身,跑也跑不了,要是在言辭之間冒犯了高旭,高旭大怒之下,林家就真的絕後了。果真要是如此,那她如此忍辱負重又有什麼意義?
方惜琴想罷,向高旭懇求道:「督帥,小叔子性子執拗,要是冒犯督帥,請督帥大人不記小人過,有什麼錯都擔待在賤妾身上,原諒則個。」
一直跟隨在高旭身邊的楚應麟,似乎聽方惜琴小叔子長小叔子短的有點不爽,瞧了方惜琴一眼,惡趣味地嘿嘿笑道:「看來鐵娘子對小叔子真是情義深厚啊。」
方惜琴沒有理會胖子的調笑,只是紅著眼眶,一付認命的樣子,神色頹廢地對高旭道:「只要督帥能原諒小叔子的莽撞無知,留下林家一點血脈,督帥要賤妾做什麼都願意……」
不等方惜琴說完,只聽房裡突然傳出一聲震響,打斷了她的話。在幾個旭衛極是敏銳,頓時擋在高旭身前,而楚胖子則是一腳踢開房門,領著二個旭衛衝了進去。
方惜琴隨後進房,才見到躺在床上養傷的林書豪惱羞成怒地盯著自己,額頭上有一塊醒目的血痕,想必剛才的震響是他撞牆所至。自從昨晚林書豪突圍無果重傷回寨之後,他的情緒一直不穩定。當方惜琴為了保存他的性命決定投降後,他更是狠不得一死了之。方惜琴勸解不了,沒有辦法,只得派人守著他,生怕他自盡。幸好他重傷之下,想尋死也沒有力氣。
那林書豪躺在床上,先是仇恨地盯了高旭一番,接著又怒視著自己的嫂子,一邊咳嗽,一邊厲聲責問道:「嫂子,剛才在房門外說什麼?……咳咳,你願意做什麼?!……咳咳,誰都知道這個高旭好色無道,專愛玩弄良家婦人。你要是降了,早遲就是他的玩物。我哥哥屍骨未寒,你就如此自暴自棄,可有貞節之念?!……咳咳,還有,你想苟且偷生,就別假意以我的性命作借口,我寧願死了,也不想你如此厚顏無恥地活著,背叛了我林家,從了這個海盜賊子!……我,我,我林書豪沒有你這般不知羞恥的嫂子!」
林書豪的一番唾罵直教高旭直皺眉,他入寨就來看望林書豪,也是看在林書豪身懷可以與悍將甘輝匹敵的武藝,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才起了愛才之心,招攬之意。何況林家在尤溪頗有善名,高旭也不想趕盡殺絕。他要奉行重商主義,就要在商言商,整頓冶鐵業完全可以採取商業手段。況且尤溪冶鐵行業的高技術工匠都出自林家,安撫了林家,高氏就能得到大量工匠的效力。
只是這個林書豪有點不識好歹啊。
方惜琴聽了林書豪的話,見他如此不體諒自己的苦心,不由得淚流滿面,心灰意冷之餘,那種自暴自棄的心思更是橫生,頓時在床邊泣道:「是啊,嫂子是賤人,嫂子不知羞恥,嫂子為了活命,不惜苟且偷生。嫂子只是個女人,能有什麼辦法……」
方惜琴抹了一把眼淚,對著林書豪,又肅容道:「嫂子我嫁入你林家十年,你兄長對我恩寵如山,不以我為女流之輩,卻付之重任,把所有的鐵場交給我來打理。可惜的是,你兄長積病經年,讓我末為林家留下一子一女,使得尤溪林家後繼無人。……你兄弟臨終之時,執我之手,要我照拂於你,以繼林家香火。所以,小叔子,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死,林家的香火絕不能斷在你的手裡!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活著,只要我方惜琴能活著,你就別想死!……你別管我怎麼活著,但凡我活著一天,這林家的血脈就得連續一天!……」
高旭望著面前這個為了夫家家族的傳承不顧一切,既在沉淪中頹廢,又患有強迫症的女人,可敬之餘,又是讓他無語之極。
高旭轉過頭,俯視著病床上的林書豪,道:「我原以為你在戰場上敢打也拼,是個勇士。想不到,你竟然是個懦夫,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了!」
林書豪聽罷,勃然大怒,掙扎著,弓起身,要不是重傷無力,肯定撲上來咬下高旭一口肉來。
高旭見狀,有心刺激他的鬥志,一下把方惜琴拉進懷裡,又一腳踩在床沿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林書豪道:「我們每個人,無論死,無論活,都需要付出代價。希望你嫂子將要付出的代價,值得你活著。」
林書豪眼中噴著怒火,求死之心越盛,突然咬牙道:「我真後悔,為什麼那天晚上沒有一箭射死你!」
當方惜琴被高旭強攬入懷時,頓時羞辱萬分,死命掙扎。可她聽到林書豪的話時,頓時愣住了,然後又聽到高旭暗含殺機的聲音,她又如墜冰窟,全身都顫抖起來。
只聽高旭冷聲道:「原來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