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酒水之爭
時值正月初三,今日在高老莊忠義坊內舉行的宴會,不僅是閻應元的接風宴,也是高旭與這些諸如江陰、嘉定、昆山等江南各地義城的倖存赴義者所舉得的年會。
與往常不同的是,在這次宴席之中,設有女席。女席中,趙明月作為主人,閻小玉作為主客,作陪的還有夏完淳的姐妹夏淑吉、夏惠吉倆人,妻子錢秦篆,堂姐盛蘊貞,還有嘉定有名的女商人張氏。
在同盟會運動中,婦女兒童的地位得到大幅提高。比如在同盟公塾中,設有女學。教授的老師便是夏淑吉姐妹以及盛蘊貞等人,這些女子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啟蒙童學足足有餘。
除了在軍事領域,趙明月的巾幗營聲名遠播;還有在教育領域,盛蘊貞與夏氏姐妹發起女學,也已經是人所周知,影響極大;在商業領域,那個在嘉定屠城中倖存的商戶女子張氏,在高氏的支持下,以及李元胤在暗中大批轉移過來的財物,張氏的紡織作坊得到飛速發展。她的成為同盟軍除高氏之外最大的供應商之一,諸如同盟軍的制式軍服之類的軍用必需品。
三個女子一台戲,何況這些都算是時代弄潮兒的女子們,她們湊在一起,更是話題不斷。閻氏雖然不是大戶,但閻小玉自從家教極嚴,舉止大方得體,人情世故極為練達,而且經過江陰之戰的磨礪,氣質卓絕不凡,話雖不多,但句句爍金。她說起江陰血戰,語氣之間,雖然風輕雲淡,但眾女仍然如同身臨其境,那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壯烈,在閻小玉冷靜的陳述中,撲面而來。
閻應元大病初癒,冷峻的臉寵上,數顆清晰的痘痕,表明著他正從天花的荼毒中挺了過來。他雖然形容憔悴,但眼底的那絲精光,卻是時而閃現。自從崇明港到高老莊,沿途之中,他一直保持著沉默。對於眾人的敬仰,他也一直保持著淡定。
在開席之前,閻小玉就對高旭道:「父親大病未癒,不能飲酒。」
這是閻小玉來到崇明以來,對高旭說的第一句話:「但他病情稍有好轉之後,就不顧身體,幾乎天天酗酒。這次來崇明,他特地戒酒三日,今日宴席上,你切莫讓父親再飲了。」
高旭聽了,意外地瞧了閻應元那鎮定自若的面容,料不到他竟然會不顧身體酗酒。其實不用閻小玉叮囑,高旭為閻應元的健康著想,也會讓他以水代酒的。但閻應元卻是道:「若是兄弟以濃酒待我,我又豈能還以清水?酒是酒,水是水,何來相代之說?——別擔心我的身體,每個走出江陰城的人,都死過一次了。刀山血海都趟過來了,難道還怕幾杯薄酒麼?」
高旭只是無語以對。這個閻應元不僅固執,而且執著於細節。當初危難之際,他被江陰十民城主奉為主心骨,正是他這種令出必行,殺伐果敢的性子。
對自己殘忍,才能對敵人殘忍。只有這樣,才能對自己熱愛的土地佈施仁慈。
大約閻應元,就是這種人。
只是以閻應元之智,高旭不知何故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難道經過江陰之難,他的潛意識中有一種求死之心?
閻應元以兄弟情誼為名,不以自己的身體為念,執意不以茶代酒,而閻小玉卻是充滿「殺氣」地盯著自己,警告自己不得給她的父親飲酒。
身為高老莊少莊主,又身負同盟會會長、同盟軍督師之職的高旭,不論身份,還是地位,都算是酒宴的主人。等眾人落座開席之時,高旭卻是立了起來,望著濟濟一堂凝視著自己的人們——這些新時代的先驅者,這些他倚以重任的幹將們。
眾人看著高旭似乎有話要說的神色,便安靜地凝視著他。
高旭默然片刻,然後道:「甲申事變之後,滿清入關,山河變色。去年韃子南下之時,揚州十日,慘絕人寰。接著,韃子就踏著揚州城的八十萬屍骨,聽著秦淮河的絲竹,坐著我們漢人的大好河山。然後,又頒布留發不留頭的剃髮令。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但是,韃子僅僅只是要剃去我們的頭髮麼?」
「不,他們想閹割我們的精神,剝奪我們的尊嚴!看他們在北方幹了什麼?只要他們的旗人騎著馬,跑地一圈,一個個村鎮都是他們的土地,土地上的人都是他們的奴才,生死予奪,這就叫做跑馬圈地!除了屠殺、搶掠、圈地、投充之外,他們還要像豬羊那般,把我們剃毛蒸煮,作成他們的盤中餐,讓他們十數萬的滿人世世代代地魚肉!」
「留頭,還是留發?這是兩難的選擇。北京剃了,南京剃了,蘇州剃了,杭州也剃了,這些大城市,裡面的人,留著頭,留著金錢鼠尾的髮型,還有人恬不知恥地稱剃髮令是『新朝雅政』。他們選擇了留頭,但是江陰發出了第一聲留發不留頭的吶喊,然後是嘉定,昆山,松江……」
「很多人,在血戰中死了,他們成為記念碑上的一個名字,但他們死了麼?——沒有,他們活在我們心中,他們活在後世的青史裡!——記得我當初舉義的時候,一個揚州書生要『自殺』成仁,我要他活下去。但他說看不到希望。我說只要活著,就能看到希望。他問我希望在哪裡?當時,我無言以對。於是,他最終殺身成仁了。」
「但是,如今,我卻是看到了希望——因為英烈記念碑上每一個英烈的名字都是希望。正因為有這麼多英烈前赴後繼地奔赴國難,我們的希望之光,猶如星火燎原。」
「我們的犧牲有多少,我們的希望就有多大!——所以,今日,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把手中的所有美酒,都奉獻給所有死去的先烈,去澆灌我們的希望,去撫慰他們的英魂!」
酒宴是在坊內的忠義堂裡舉行的。在會堂之外的道地上,豎立著一塊銘刻著死難英烈名字的記念碑。
自從高旭在同盟廣場矗立起第一塊最宏偉的中華英雄記念碑之後,中小型化的記念碑就在各地如雨後春筍一般生出來,激勵著後人。在高老莊內的忠義坊,自然有這麼一塊。這是坊內的英烈之後出資修建的,上面銘刻的都是他們的先人。
當高旭下令夏完淳命人把酒宴中所有的酒罈供奉在堂外的記念碑下時,閻小玉暗地裡看待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至於閻應元,看著高旭的目光卻是頗為複雜。其實閻應元不是這種迂頑、拘於小節而又不知變通的人,要真是這樣的人,面對著十數萬清軍兵臨城下時,他又如何應付自如?他自然知道高旭提出以水代酒是好意,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
可閻應元卻不是這樣想的。
如果他閻應元是一杯酒,在哪裡都不會成為一杯水的。
他來到崇明,雖然在某種意義上已承認高旭的領袖地位,但他的風格節操絕不容許質疑,他該堅持的也絕不妥協。
但是閻應元料不到高旭卻是用個祭奠英烈的名義,把所有的酒全搬到忠義坊外的記念碑下。宴會上全部以水代酒,並聲稱,今後在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大業未競之前,今後凡遇宴席,皆以水代酒,所有美酒則全部祭奠英烈,以慰先靈,當大業競成之日,便是我等不醉不休之時。
高旭以禁酒令的方式,同樣向閻應元表明,他的堅持,也絕不妥協。
沒有人知道高旭套著大義光環的禁酒令是與閻應元交鋒的產物。
除了閻小玉。
她望望臉色仍然如常日般冷峻的父親,又望望容色鎮定自若的高旭,眼底閃過複雜的神色。宴席是高旭辦的,身為女兒,閻小玉以健康為由,告誡高旭不得給父親飲酒,但父親卻是執意不肯以水代酒。
這看似喝水還是喝酒的小事,讓閻氏父女變成留頭還是留發一樣的大事了,這讓高旭兩難了。
沒有人比閻小玉更瞭解自己的父親了,在江陰之戰無所不用其極,若論智勇、執著、決斷,簡直萬無其一,他決定的事沒人能改變,身為女兒當然也不能。
他想喝酒,沒有能阻得了他。
但高旭卻做到了。
而且做得太漂亮了——你不顧身體,執意要喝酒?好,我先大義凜然地演說一番,再把所有的酒都祭奠給英烈,並且以高老莊少莊主、同盟會會長、同盟軍督帥的身份下達禁酒令。這樣子,大家都沒酒喝,難道你要跟英烈們去搶?反過來,閻應元沒有逞強喝成酒,但也沒有失面子,因為大家都喝水了,你跟誰逞強去?
以閻小玉看來,這一個雖然微不足道卻又極具深遠意義的回合中,那高旭的格局比父親的來得更大氣、更強勢。
或許,正是因為高旭具有這樣的大格局,才讓才高氣傲的父親心甘情願地來到崇明輔助他,才讓父親起了良禽擇木而棲的念頭——而且,縱觀這高旭在江南所折騰起來的聲勢,他已經不再是沙灘上的木頭,而是中流之中的砥柱了。
閻小玉相信,在將來,會有更多像父親這般的人,向崇明飛蛾撲火而來。因為她突然想起高旭當初對她所說的那句話:「我拯救的是一個民族,經營的是整個天下……」
後來,閻小玉跟父親提起這句話時,她清晰地看到父親眼底那絲炙熱的東西。
在這個民族危亡之際,這句話像有一種魔力一般。
或者,正是這句話,讓他們閻氏父女踏上了前來崇明的征程。
坐在晚宴的主席位上,高旭望著自己左邊坐著閻應元、徐玉揚、何常、徐鴻這些同盟軍將領,右邊坐著顧炎武、許用、陳子龍、歸莊這些同盟會骨幹,在身後又立著棄筆從戎的夏完淳,內心不由得感慨萬千——這些人,大都是歷史上有名的英烈,經過自己的努力,他們又活了下來,為他們搭建了嶄新的舞台,成為自己開創反抗滿清、傳承偉業的團隊。
要論時世之艱難,赴難陣容之強盛,氣節之凜然,這個時代的節烈之士是歷史上鮮有堪比的。
這些人就像華夏民族在黎明前最黑暗時的那些流星,在這個民族將淪陷在二百多年的黑暗與禁錮之前,是他們迴光返照式卻又極度燦爛的星輝,警示於後人,讓他們莫要遺忘這個民族的逐漸趨滅的那些風骨與質氣!
而高旭,他卻在這個民族即將陷入最黑暗之前,抓住了這群流星!
這些人不僅僅是讓後人仰望的星輝,也是一個民族之所以能傳承下去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