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黃渡之戰
五月初,多鐸大軍南下,揚州淪陷,兵鋒直指南京,弘光帝聞訊倉惶出逃,直至蕪湖的黃得功部。黃得功是弘光朝的江南四鎮之首,為人尚義,但非智略之輩,清軍重兵壓境時,卻不知軍心已變,更沒覺察到部將田雄、馬得功等人的降清圖謀。在弘光朝中,文如史可法,武如黃得功,在一片文嬉武娼之中,算是屈指可數的忠義之輩,奈何皆無柱國之材。
當黃得功引兵與清軍決戰時,叛軍臨陣倒戈,暗箭傷其頭頸。黃得功得知眾叛親離,心灰意冷之下,大叫一聲:「我黃某豈可為不義屈,今日死國,為義也!」,言畢,以傷在頸部的暗箭自刺身亡。
黃得功一死,田雄、馬得功立即轉頭去擒拿軍營之中的弘光帝。當時,田雄負弘光皇帝於背,馬得功執弘光二足。弘光慟哭,哀求二人。二人道:「我之功名在此,不能放你也。」弘光聽罷,心中極恨,嚙田雄項肉,流血漬衣,然其之下場,也不過是咎由自取。
田雄通過弒主、獻君,成為清軍綠營中的高級將領。這兩個月來,他隨尼堪進攻吳淞所城,卻一直寸攻未得。田雄人如其名,雄心勃勃,一直想立下戰功,在新朝中出人頭地。當同盟軍鐵一鎮連下華亭、青浦兩縣之後,田雄立即向尼堪請戰。
身為同僚的馬得功見田雄立功心切,便勸言道:「田兄,我等初降新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可知當初劉良佐征討江陰的下場麼?不僅自己的數萬部眾煙消雲散,還被江陰人炸斷了腿,雖然逃脫了性命,但這輩子算是完了。那同盟軍第一鎮主將就是江陰的徐瘋子,他的瘋子營都是不要命的主。江陰人瘋魔成狂,田兄切莫輕敵浪戰啊。」
田雄傲然笑道:「馬兄,你勿要多言,我田雄不是那倒霉的花馬劉,那徐瘋子要是魔鬼附體,老子就是閻王再世。想想看,那同盟軍的第二鎮據江陰,第三鎮據吳淞,新朝兩大貝勒領十數萬人馬仍然未破其城,未撼其部,要是我田雄殲滅了第一鎮,這個潑天的功勞,值得老子去玩命。」
馬得功見田雄注意已定,不再多言,只是苦笑道:「要是田兄真得了這個潑天的功勞,可切莫忘了兄弟。」
十月初九,田雄領軍從寶山的吳淞所城出征,行至吳淞江北岸的黃渡鎮時,探子回報,同盟軍的第一鎮已駐紮在南岸的青龍鎮。黃渡鎮的由來就是當年春申君黃歇渡江之處。田雄當即命全軍在黃渡鎮休整一夜,等次日強渡吳淞江,向青龍鎮的同盟軍第一鎮發起致命一擊。
是夜,田雄夜觀天象時,對隨從道:「真是天助我也,以此天象來計,明晨必有大霧蔽江。如是,偷渡之時則可神不知,鬼不覺。等我師渡江之後,趁那同盟軍不備,殺他娘的一個措手不及。」
到了凌晨,眾將見天色果真如田雄所言,大霧籠罩了整個天地,十步之外不見方物,由不得歎服田帥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簡直是諸葛再世。於是,軍心大振,人人爭渡。
那知全軍剛渡江至半,田雄突聽兩岸遠處傳來沉悶的整齊劃一的步伐聲,他凝神傾聽片刻,頓時色變。
作為一個現代普通人,投身於古代數以萬計的行伍之中,高旭對行軍、屯駐、偵察之類的軍務懂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只有半瓶水,心中難免生出一絲不自信的惶恐。但是,每當高旭抬頭望著那迎風飄揚的中華旗時,心底那種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使命感,便如決堤的黃河一樣氾濫起來:「高旭,如果這個時代連你都指望不上的話,哪還能指望誰?」
自從高旭在江陰舉義反清以來,一直在借勢、借力、借利。借江南全民發抗剃髮令的大勢;借徐玉揚、何常、閻應元這些江陰英傑的力量;借崇明海盜家族高氏以及江南身懷忠義之心的富戶豪紳的資金,在短短幾個月之間,造就了同盟會浩大的聲勢,也創立了戰力蒸蒸日上的同盟軍。
「我只是個來自未來的引導者,在這個絕望的時代投下一個希望的種子,它就生長出同盟會、同盟軍這樣的擎天大柱來。」
每當高旭面對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時,並沒有沾沾自喜,反而是誠惶誠恐。他清楚明白自己的長處:有領先當世的知識,洞悉歷史發展的脈絡。由於來自後世,信手拈來每一種見識,都能達到出人意表的效果;由於明瞭歷史,對於那些能在歷史上留下聲名的人物,結合他們在青史上留下的事跡,就能做到知人善任。
比如閻應元,在大量增援了江陰軍需、糧食之後,高旭就敢放手讓閻應元在江陰與博洛死磕,為同盟軍的發展爭取時間;比如李元胤,憑著他在史書上所錄的忠義之心,高旭也能大膽用之。至於能發掘像徐玉揚、何常這樣的英雄豪傑,也有在歷史長河之中撿漏的喜悅。
如今,在軍中,攻有徐玉揚、羅子牛,守有閻應元、何常,攻守兼備有徐鴻、史戰等征伐型將才;在後方,有沈廷揚、鄔老傢伙這樣的行政管理、後勤保障型人才;缺的就是那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謀略型人才。
所以,在發起反擊戰之前,高旭只得自己費盡心力來制定戰術計劃。
以高旭看來,雖然計劃看起來很完美,但是天知道能不能付予實戰。他心裡可是沒有底。作為一個普通人,第一次主導數萬人馬的中小型戰役,有這樣患得患失的想法很正常。同盟軍初創,不光士卒要磨礪,將帥何嘗也不是更要磨礪?
幸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理想讓能高旭熱血,但謹慎的性格又能讓高旭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冷靜。
無論如何,謀定而後動沒有錯。
在高旭的戰術計劃中,在尼堪重兵壓境的前提下,先示敵以弱,誘敵深入,再調動敵人,憑著江南密集的水網分散清軍的兵力,有機會就咬一口,達到各個擊破、最終積小勝為大勝的目的。在這個過程中,鐵一鎮將繼崇明整訓、浦東擴編之後的第三個實戰淬練階段,如果勝利了,鐵一鎮便將成為名副其實的鐵一鎮了。
但計劃總沒有變化快。
尼堪沒當同盟軍的鐵一鎮一回事,不干以鷹撲兔的活,沒有全軍來戰,而是派出田雄部來伐。
對於兔子,尼堪認為只要放出狗就行了。
高旭當即改變計劃,把鐵一鎮駐紮在青浦縣東北處、吳淞江南岸的青龍鎮,隔著吳淞江與田雄對峙,耐心地等著半渡而擊的機會,除非那田雄不渡吳淞江。不渡江的話,難道尼堪派他來與自己隔著吳淞江大眼瞪小眼的麼?顯然不是。
無論是長江、黃浦江,還是吳淞江,制江權都在同盟軍水師的控制之中。
所以,田雄就算要渡江,得要打十二分的小心。
所謂戰爭三要素,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擺在第一位,就足以說明它的重要。在隔江對峙的兩軍之中,田雄並不是唯一的「諸葛亮」,同盟軍中也有一個。
當年的紹興師爺魯無巧走南闖北,坑蒙拐騙,占卜算命,啥事都能忽悠,其中還包括會看天象。當魯無巧向高旭進言說明早會有大霧天氣時,高旭聽罷,頓時尋思魯無巧是不是信口開河。不過,高旭一想起月初以來都是陰雨天氣,直到今日初九這天才艷陽高照,再加在秋冬季節晝夜溫差大,空氣濕潤,有利於水氣凝結,而且又是微風拂面,大霧形成的諸多條件皆已具備,明早說不定真的有大霧。
高旭越想越有可能,如果有大霧的話,對岸黃渡鎮的田雄會不會趁機渡江?
高旭想罷,當即召集諸將商議。
最後,大家一致認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於是,當夜,高旭以鐵一鎮項真達的驃騎營、魯無巧的戰車營埋伏在黃渡鎮渡口的吳淞江南岸,又以早已開撥到吳淞江上游位置的水師陸戰營趙天武部的戰船,連夜把徐玉揚的瘋子營、羅子牛的臥牛營運到北岸,迂迴到黃渡鎮外。高旭自己領著趙明月的巾幗營、鄔含蓄的憲兵營作為預備隊。
高旭制定了兩套方案:一是,如果田雄明晨不渡江,徐玉揚、羅子牛兩部則趁著大霧天氣偷襲清軍大營,然後其它人馬強渡吳淞江,對田雄發起主動襲擊;二是,如果田雄偷渡,但實行半渡而擊。在半渡而擊的時候,高旭不僅僅擊其一頭,而是擊其二頭;不光在岸上,而且在水上,也佈置了趙天武的水師陸戰營。
不擊則已,一擊全殲。
到了下半夜,一切的推斷都已明朗化。
大霧果真形成,田雄果真連夜開始進行偷渡吳淞江。
聰明人往往認為別人都是笨蛋。田雄既然自己知道利用大霧渡江,卻不知老天很公平,大霧能隱蔽自己,同時也能隱蔽對方。
田雄滿打滿算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渡江襲擊,就在半渡之後全軍被吳淞江一分為二的時候,身穿藏青服的同盟軍像幽靈一樣從大霧中殺出來。綠營兵倉促受襲,又不知對方虛實,猶如無頭的蒼蠅一般在大霧中亂竄,任田雄如何斥責,也整頓不了軍心。而且在濃霧之中,視線只有十幾步,田雄自己也看不清敵情。
兩岸聚集在渡口的綠營清兵混成一團,但鐵一鎮四個營組成的四條展開的戰線,卻是有條不紊地從兩岸的外圍向渡口推進,再向江邊壓縮,把綠營兵向吳淞江中趕。
這時,平時刻苦訓練的團隊協作、隊列訓練在實戰中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如果還是以前殺起敵來一窩蜂、各自為敵的鄉兵隊伍,勢必在大霧中與清中混作一團,戰果肯定會大打折扣。
在佈置任務的時候,高旭就向徐玉揚為首的鐵一鎮將領們一再強調戰線推進秩序的重要性:「處在兩岸渡口之中的清兵無法展開,我們在渡口之外組成嚴密的戰線向渡口推進,寧願放慢推進的速度,也不能造成混亂。在視野不及十步的大霧之中,混亂,無論對於敵人,還是對於我軍,都是比刀劍還鋒利的大殺器。」
「二個月的刻苦隊列訓練,今日第一次運用於實戰。告訴兄弟們,雖然在大霧中,視野不及十步,但只要像平時訓練時那樣保持秩序,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推進,勝利就屬於我們!」
「記住,身在大霧之中,每個人都只有十步的戰場!」
「讓兄弟們在十步之內,收割所有的金錢鼠尾!」
臨戰時,鐵一鎮的臨場發揮沒有讓高旭失望,憑著紮實有序的戰線,像推土機一樣,從渡口之外把綠營兵向江岸壓縮。
在北岸,鐵一鎮的主力營、有著「鋼一營」之稱的瘋子營,全是擅長近戰的刀盾兵。在徐玉揚身先士卒的帶領下,三千瘋子們列著平日軍訓時的隊列,行進間不急不緩,整齊劃一,只是臨戰時迸發而出的滔天殺氣,猶如實質一般在霧氣中翻滾。
在大霧中驚惶失措的綠營清兵,不見其陣,不明其勢,但聽那沉悶如一的腳步聲,挾帶著如泰山般壓頂的聲勢,猶如一步步踩踏在心臟之上,直到它停止跳動一般。儘管清軍將士情知不妙,但在大霧之中,不知前方虛實,直到腳步聲近在眼前,還在妄自猜度。這時,最前方的清軍終於在大霧中視野所及的十步之內,看見了由刀與盾組成的鋼鐵長城!
「敵襲!敵襲!——」
前方看清狀況的清兵驚懼地嚎叫著,膽寒的瘋狂地向後擠,膽壯的上前衝殺,雖然在局部有數隊綠營兵差點撕破了戰線,可是在大霧之中,綠營兵的混亂與恐慌,根本形成不了持續的戰鬥力,突圍衝擊所造成的小混亂很快被平復了。
大霧之中,雖然每個瘋子營將士的視野只有十步,但他們人人專注這十步之內的戰場,不貪功地脫離戰線冒進,只是有序地保持著戰線,十步十步地向前推進。
推進雖然緩慢,但在大霧之中,整個營伍渾然一體,那積蓄的戰力如同受到壓抑的彈簧一般,神阻殺神,佛阻殺佛!
綠營兵被壓縮到江岸越來越近,轉騰的空間越來越小。
那些瘋狂想衝殺突圍的綠營兵,由於大霧中視線不清,竟然發生誤斗以至於自相殘殺。
所有的突破與掙扎都是曇花一現。
而且讓綠營兵絕望的是,就算他們丟掉兵器,舉著雙手,大聲地向同盟軍叫著投降,但鐵一鎮那些穿著藏青色同盟軍服的惡魔、幽靈卻是恍如未聞,根本沒有降者不殺的覺悟,依然悶聲不響地一刀刀地砍過來。
在戰前,高旭就抱著全殲田雄部的決心。因為在濃霧中,如果收留戰俘的話,勢必會引起我方戰線推進中的停頓,以及造成不可預計的混亂。在濃霧中,十幾步之外不見景物,戰線向前推進的秩序是戰力,任何會引起我方混亂的因素一概不予回應。
所以,在戰線的背後,絕不留活口。
絕望之下,綠營清兵只有死命地向吳淞江的江岸方向擠,無論如何,只要跳到江中,吳淞江不比黃浦江,平均河寬約十來丈,流速也不大,說不定也有逃生的機會。
但吳淞江也是望梅止渴而已,跳到江中逃生的綠營清兵,也逃不脫同盟軍水師戰船的矢石與炮轟。
到了上午時分,大霧才最終散盡,視野所及,才露出戰場的真面目。
黃渡鎮渡口的兩岸之處,成千上萬的綠營兵屍首竟然橫生生的填出兩道突出的江堤來。江水不停地沖涮著江邊那堆積如堤的遺屍與血水。
自黃渡鎮以下,整個吳淞江都染成了紅色。
無數的魚群在密密麻麻的浮屍中、在冒著腥氣的血流中歡樂地躍動著。
在岸邊的地上,綠營清軍的屍首也是輔滿了一層,越近江岸時,就輔得越厚。
此戰,在大霧中,鐵一鎮步步為營的戰線推進、壓縮下,田雄的一萬五千綠營清兵,除了他本人領著數百名親兵殺出重圍之外,全軍死者一萬二千餘名。只有在大霧散盡,大局已定之後,高旭才下令接受倖存不足一千人的綠營兵的投降。
鐵一鎮只付出死傷八百三十七人的代價。
高旭立在橫屍遍野的江岸上,一邊看著將士們興高采烈地打掃著戰利品,一邊聞著空氣中稠糊得猶如實體一般的血腥味,在十月正午的陽光下,他竟是覺得有一絲絲冷意侵襲而來。
一將功成萬骨枯。
直到今日,站在這萬餘枯骨之上,高旭覺得自己才真正領到了這個時代的入場券。
十月初十,同盟軍鐵一鎮與綠營軍田雄部初戰於黃渡鎮渡口,田雄部渡江受襲,全軍盡覆。
田雄敗回,尼堪震怒,下令左右縛而殺之,綠營參將馬得功苦求,方罷。
黃渡大捷,同盟軍猶如雄雞初啼,響徹淞滬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