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歸奇顧怪
自從清廷五月份頒布剃髮令以來,本來已降新朝的江南士民掀起了反抗剃髮令的浪潮。而當時清軍南征統帥豫親王多鐸坐鎮南京城,以貝勒博洛和尼堪為首的南征主力的萬餘滿蒙旗兵,裹挾著大量的南明降軍正勢如破竹地挺進浙江杭州。因為八旗兵兵力不足,在江南的鎮壓力量主要是以劉良佐、李成棟、土國寶為首的數部綠營降軍,鎮守蘇州城的李率泰只領有三百漢旗精兵而已。
但高旭好不容易擊潰了劉良佐與李成棟兩部綠營主力之後,迎來的是在多鐸嚴令下急速北返的以博洛和尼堪為首的滿清主力。於是,位於運河線上的嘉興先行被屠,接著清軍兵分兩路,尼堪向松江府挺進,先屠嘉善,再屠松江、上海,兵鋒直指高旭的同盟軍第三鎮;博洛部則是直趨蘇州,先是加強了蘇州的守兵,再又分路進軍,一路先屠昆山,再迎擊南進的同盟軍第一鎮徐玉揚部,把徐玉揚逼回常熟,破常熟之後,再向江陰挺進;另一路則經無錫直趨常州城,兩路人馬將在江陰城下會師。以多鐸看來,江陰是同盟會的發源地,首倡「頭可斷,發絕不可剃!」,只要破了江陰,江南的反抗力量就失去了依仗和動力。
七月初起,博洛與尼堪猶如兩部推土機一般推進松江、蘇州、常熟三府,一路上血肉橫飛,見村屠村,逢城屠城,江南的抗清形勢急轉而下。
在嘉定被屠的第二日,昆山、太倉也相繼淪陷。因為風聞嘉定已被同盟軍光復,附近的難民便日夜地向嘉定趨之若鶩,希望得到同盟軍的保護。天黑之後,為了防備清軍的探子入城,嘉定四個城門緊閉,城牆上燈火通明,守兵來回巡邏,以嚴防清軍夜襲。於是大量的難民團聚在城門之外,以待天明入城。
在嘉定南城宣文門下,一群來自昆山的倖存者向城上的守兵央求入城,其中領頭的正是兩個身穿漢巾的中年書生。其一個大約三十多歲,個子中等,疲憊的臉容上吊著一對厚重而又暗紅的眼袋,但一雙眼睛卻分外清明,他正指著城頭火光下的同盟旗,對著身旁一個書生道:「歸兄,你看那同盟會的標語,那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倒是深得我心,但何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亡國,不過亡一家一姓耳,一家一姓之興亡與匹夫何干?正如大明亡了,皆是那些恬不知恥、毫無節氣的『肉食者』使然,而不是天下黎民百姓所至。清軍一下江南,除了史閣部在揚州殉國,餘者皆是望風而降之輩,你看南京城裡那些甘為韃子奴才的官紳勳貴就知道了。」
說話的正是來自昆山的書生顧炎武。他的身旁正是好友歸莊。他們倆人素來以名節相砥礪,性情耿直,不敢隨俗浮沉,行事出人意表,被時人稱之為「歸奇顧怪」。
那身形清瘦的歸莊聽罷笑道:「顧兄,以那高某人說來,這大明之亡,可是與你有干係的。」
顧炎武大聲道:「國家興亡,匹夫無責,與我等有何干係?只有天下道統之興亡,我顧某人才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顧炎武話落剛落,只聽「嗖」的一聲,一隻利箭插在他的腳跟處。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讓顧炎武駭得一跳,抬頭望去,只見城門上一個穿著「高」字莊丁服飾的黑衣大漢正挽著強弓對著自己,只聽那黑衣大漢冷聲道:「你這書生若再妖言惑眾,定讓你橫屍當場。」
以利箭相挾的正是南門守將,親兵營莊丁支隊的千總鄔含蓄。他滿臉冷厲,目光冷酷無情,只待顧炎武若有異動,便毫不留情。作為錦衣衛出身的鄔含蓄自然知道維護主家的威嚴。對他來說,那同盟會的十六字綱領是東家高旭提出的,這顧炎武竟敢質疑,自然是大逆不道。
一旁的歸莊見罷,急忙上前一步,擋在顧炎武身前,向城頭上的鄔含蓄揖了一禮,道:「將軍莫怪,在下這兄弟只是胡言亂語罷了。」
這個歸莊性子雖奇,但也知道在人家的屋簷下,哪有不低頭的道理,但顧炎武卻是毫不畏懼,也不怕那鄔含蓄仗勢欺人,推開歸莊,仰首道:「怎麼?這就是同盟會的作風麼?容不得在下的忠義之言?」
鄔含蓄也不與他辯解,又是一箭射來。只見利箭貼著顧炎武的頭皮掠過,射在地上時還尾翼還震顫不休,端的是勁道十足。第二箭射畢,鄔含蓄又挽起強弓,竟是直接瞄準顧炎武的心胸。
歸莊見罷,頓時變了臉色,他倒不像顧炎武這般固守己見而不顧性命,正要相勸時,卻見顧炎武作出拂袖而去的樣子,大聲道:「原來聞名於世的同盟會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枉我冒死相投。歸兄,咱們走!」
鄔含蓄素來心狠手辣,聽罷顧炎武的話,正要松弦直取他的性命時,卻聽身後咳嗽一聲,不由抬過頭,只見高旭那嚴厲之極的眼光盯著自己。
跟著高旭一同前來的老傢伙見狀喝道:「啟明,還不放下箭!」
鄔含蓄聞聲放下了箭,在老傢伙面前,一向張狂無忌的他卻是噤若寒蟬。
高旭陰沉著臉立在鄔含蓄面前,凌厲地盯著他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鐘,直至他的目光在高旭的逼視下現出遊離之色,才道:「你用利箭取得了人家的命,但堵得住人家的嘴麼?」
說罷,高旭徑直走近城牆邊上,向城下那個他期待已久的顧炎武望了望,立即命人放下吊籃,把顧炎武與歸莊倆人接入城中。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書道:「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儘管對於現在的顧炎武來說,他的《日知錄》要在七年後動筆,但面對著醉生夢死的南明弘光政權坐擁半壁江山,卻一載而亡,而滿清有了問鼎天下的大勢之後,投充、圈發、剃髮易服,各種嚴酷的政令層出不窮,他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已開始成熟,只不過沒有付之筆端而已。
但是顧炎武的名言長期流傳,到了晚清時期,「天下」已被改成了「國家」。那時列強環伺,當局無力保全國權,民間仁人志士認為挽救國家已不能靠肉食者謀之,需要民眾擔起救國責任。那時的「國家」概念也不再指一家一姓,而是中國的疆土與主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最終流傳最廣的則是抗日戰爭時期,面臨亡國滅族的國難關頭,這個口號深入人心。這時的「國家」與「天下」已合而為一,也就是愛國主義、民族主義與保衛疆土主權已趨為一致。
而對於顧炎武來說,國家在於一姓,天下是道統所在。「國家」與「天下」是兩個概念。國家興亡,匹夫無責,只是那些當權的「肉食者」謀之;而真正「匹夫有責」的則是「天下」這個道統的興亡。
但作為穿越者,那日在江陰明倫堂裡,高旭在醉意朦朧之下,自然說的是後世所常說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當時身在明倫堂之中的大都是忠義之士,面對滿清的剃髮令,他們自然懷念能保存漢人髮冠的故國朱明王朝。對於「國家」與「天下」的概念並沒有顧炎武這麼涇渭分明,思想也沒有像他那樣世人獨醉我獨醒的清明。再說,這時的顧炎武雖然身懷經世救民之才,但他年輕時科舉屢次不中,憤世嫉俗,而且《日知錄》還未成書,他雖然加入復社,但聲名不顯,他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理念也不為世人所知。
一直以來,高旭那現代人的思維當然沒有在意這種「國家」與「天下」的區別。
但顧炎武生性耿直,對於高旭提出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自然絕不苟同。當高旭聽著顧炎武在縣衙大堂上慷慨陳辭,闡述著「國家」與「天下」的區別時,高旭才試著以他的角度看待這句宣言。
以高旭來看,就算顧炎武的對「國家」與「天下」的區別言之有理,但同盟會那「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十六字綱領早已傳遍江南的大街小巷。現在要是更改,勢必造成混亂。於是,高旭就試著以後世的論斷來影響顧炎武,企圖把「國家」與「天下」的概念合而為一。再又從字義上以「國破家亡」的現實來理解,大者為「國」,小者為「家」,大小合一,是謂「天下」。
但顧炎武是個意志堅決的人。他仍然絕不苟同。高旭別無他法,只有技巧地轉移話題,向博學多才的顧炎武討教明代體制內的各種積弊。顧炎武在理不在人,見高旭放低姿態,虛心求教,便去了幾分狷狂,倒是與高旭徹夜長談起來。
談起科舉八股之害,顧炎武咬牙切齒地斥之為等同焚書。他提倡實學,感歎國家之危難,而那些只知八股的經生們毫無救國濟民之術。提起這種國民教育這個範疇,高旭自然把現代的一些教育理念信手掂來。比如實行義務制教育,所有適齡兒童必須入學識字,開辦學校,廢除八股,強調民族主義教育,除了四書五經之外,還要有天文、地理、算術、格物之類的課程,培養各種實用人才,而不是只知吟詩作賦的書獃子。
顧炎武聽罷,頓時拍案而起,大聲叫好。無論顧炎武如何胸懷濟世之志,但由於時代的局限性,自然沒有高旭這樣超越時代的見識。儘管這些見識對於後世來說,平平無奇。
高旭見顧炎武極為熱衷於開啟民智的教育領域,便道:「亭林先生,高老莊內收留了大量的來自江南各地的孤兒,他們的雙親皆死於兵禍。這些孤兒都是忠烈之後,只要我們提供最合理的教化,未來他們將是驅逐韃虜的中堅力量。我早有了開辦學校的打算,只是分手乏術。不知亭林先生能否替我分憂?」
顧炎武沉吟一下,問道:「不教八股,只講實學?」
高旭笑道:「那是自然。務實,將是我們的辦學宗旨。」
顧炎武判究性地望著高旭一會兒,道:「好。」
高旭聽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是顧炎武隨後又饒了回來,道:「那個……在下還是認為『國家』有別於『天下』的……」
高旭望了一眼顧炎武,以及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歸莊,面對著這歷史上有名的「歸奇顧怪」,他不由苦笑一下。
一直無言的歸莊突然問道:「督帥,在下與顧兄不同,他只關心前面一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而我只關心後面一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因為你是第二個說『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人。」
高旭望著這個歸莊,琢磨著他話語裡那種意味深長的東西,這個奇人他想表達什麼呢?
歸莊又道:「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成了明太祖。不知督帥將來想成為什麼?能成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