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嘉定（二）
嘉定，振武門。
徐鴻的三鎮一營經過一夜的突襲戰，在黎明時分終於佔領了嘉定的西門濟漕門，以及北門振武門兩個城門，並且取得了半個城區的控制權。但在天明之後，一支突如其來的清軍援軍襲擊了西門，濟漕門失守，清兵援軍與城內的李成棟部會師一處，開始猛烈地反擊，腹背受敵的同盟軍最終被壓縮在北門區域。為了守住振武門，徐鴻已是不惜一切代價，頂住清軍的進攻，一直等待高旭的援軍。
經過昨天白日的一日屠城，以及夜間一夜的劇烈巷戰，嘉定城差不多成了一片廢墟。在北門附近的一條空闊的水渠上，成了徐鴻狙擊清軍的最前沿陣地。經過大半日的拉鋸戰，水渠已填滿了雙方將士以及嘉定城民的遺屍。而撕殺仍然在繼續著。
時間已到了七月初四的午後，經過一晝夜的艱苦奮戰，徐鴻的一營人馬已死傷了半數以上，能戰之卒也不足一千。同盟軍的第三鎮第一營本是從旭衛營整編而來，而旭衛營又從旭衛隊擴編。在這次的嘉定爭奪戰之中，作為骨幹力量的旭衛隊員折損慘重，但徐鴻已是沒有退路了。如果退出了嘉定城，一切的犧牲便毫無意義。
屠城的李成棟部本有五千多人馬，再加上天明之後趕到的一千多援軍，兵力是同盟軍一營人馬的兩倍。儘管清軍有著優勢兵力，但在徐鴻部的殊死奮戰中，清軍同樣也死傷折半。徐鴻的旭衛營大都是江陰本地的鄉兵，他們倉促成軍，未經充足的訓練，雖然在小石灣取得大捷，那是完全憑著地利和戰術致勝，而在爭奪嘉定的戰鬥中，完全是肉搏戰，殺敵一殺，自傷八百，雖然單兵的戰鬥素質不及清軍，但捨生忘死的戰志彌補了戰力上的不足。
而且，徐鴻也不是孤軍奮戰。大約有二千多倖存的嘉定義民加入了支援同盟軍的戰鬥。還有在振武門外，也有成千上萬的義民聞聲趕來，要不是徐鴻擔心其中混雜了清軍的奸細，他早就想開門讓這些義民入城助戰。這可是有前車之鑒的，因為在早上，西門濟漕門正是由於一小隊偽裝成義民的清兵突襲而陷落了，導致了徐鴻的腹背受敵，只得收縮兵力死守北門振武門。
七月午後那炙熱的陽光都無法穿透嘉定上空中濃重的硝煙，接近正圓形的城區猶如焚燒著的地獄之輪，吞沒著無數的鮮血與屍骸。在振武門上的一面迎風招揚的中華同盟軍第三鎮軍旗下，一臉沉色的徐鴻打量著城內在斷壁殘垣之中清軍的動靜。向來注重軍容的徐鴻這時已是滿身的血污，一晝夜的靡戰已使得他心力交瘁，但他知道，時到現在，只要他堅持到最後，他就是這嘉定城的贏家。
在城內的那條血渠以南，清兵在連續進攻了半日之後，現在卻是突然平靜了下來。徐鴻卻明白，這份平靜是為了醞釀更猛烈的進攻。接下來的戰鬥，仍然是艱苦無比。徐鴻的旭衛營能戰之力只有一千，而清軍仍然能組織起將近三倍的兵力進攻。但只要再堅持一個時辰，同盟軍的援軍就能開到嘉定城下。因為探子已回報，同盟軍的督帥高旭已帶著崇明援軍來到了瀏河，正向嘉定急速趕來。
徐鴻走下城頭，來到城門下。城門下堆積著大量的錢糧財物，這是昨天李成棟屠城一天的搶掠所得，他本想通過北城門的水關遇走這些戰利品，那知竟被徐鴻昨天夜襲中奪取了北門，把這些搶掠所得的財物以及準備擄走數百女子全都奪去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李成棟在天明之後氣急敗壞地要奪回振武門，不然的話，他進攻嘉定數日，不僅損兵折將，而且到頭來一個子兒也沒撈著。
城門內滿地都是傷殘者，呻吟慘嚎聲不斷於耳。在西北的一角，堆置著無數的死難者，其中一部分是旭衛營的殉難將士，一部分是死守城池的嘉定義民。在一處簡易的草棚之下，徐鴻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不由立著腳，朝草棚裡望了一眼。只見草棚裡立著一個中年男子，一個十五六歲的俊秀少年，以及二個滿臉淚痕污漬在哭泣的少婦人，地上則是躺著數具死難的男丁。
那個徐鴻所熟悉的背影轉過身來，見到徐鴻便走上前來，作揖招呼道：「在下見過徐將軍。」
徐鴻點點頭，也肅然起敬地回了一個擊胸軍禮。這個人名叫侯岐曾，昨天夜襲嘉定城，正是他作的嚮導。嘉定的侯家是本地的望族。在這次反抗剃髮令的浪潮中，嘉定正是在原任南明弘光朝通政司左通政侯峒曾，以及進士黃淳耀這些官紳的主持下，開始了數日的死守。城破之後，侯峒曾投水自盡未遂，後被清兵殺害。而且他的二個兒子也同日死義。侯家的男丁也就侯峒曾的弟弟，眼前這個侯岐曾逃出嘉定城。但是侯岐曾遇到前來救援的同盟軍後，便自告奮勇作為嚮導，再次入城。
在昨夜的巷戰之中，這侯岐曾一邊幫著徐鴻熟悉嘉定城的地利，一邊尋找著親人的遺體。終於在天明之後，侯岐曾把自己的大哥侯峒曾以及侄兒們的遺身尋到，同時，也尋到了兩個逃散的侯家媳婦。一個是他的侄媳婦，一個則是他的兒媳婦。而侯岐曾的兒子也在杭州逃難時被清兵殺死。如今這倆個侯家媳婦都成了未亡人。
徐鴻望了眾人一眼，對侯岐曾寬慰道：「嘉定侯氏滿門忠烈，死義之節，讓未將極為敬佩。如今大敵當前，請侯先生節哀順變。最好早些出城，免得再遭韃子毒手。」
侯岐曾歎了一口氣，道：「我們侯氏男丁盡絕，在下又何惜一命？」
徐鴻聽了侯岐曾的話，不由朝那氣質軒昂的少年望了一眼，暗想，侯氏不是還有這麼一個少年才俊麼，何來盡絕之說。那侯岐曾見了徐鴻的神色，便知他有誤解，便朝向少年道：「存古，上前拜見徐將軍。」
那少年執禮甚恭，只聽他朗聲道：「後進夏完淳，見過將軍大人。」
徐鴻聽罷一愣，他雖然不算文人，但身在江南一地，松江夏氏的大名還是聽說過的。其父夏允彝是江南名士，為人矢志忠義，崇尚名節,是「幾社」的創立者。而這個夏完淳傳說天資聰穎，生性早慧，五歲讀經史，七歲能詩文，素有江南神童之稱。難怪徐鴻一眼望去，頗覺此子氣度不凡。
徐鴻又曾聽說松江夏氏與嘉定侯氏是親家，或許眼前這侯家的二位倖存媳婦便是夏氏女兒。徐鴻想的沒錯，那侯岐曾的侄媳婦正是夏完淳的姐姐夏淑吉，他的兒媳婦正是夏完淳的表妹盛蘊貞。這兩個女子在江南也素有文名。
自從清軍圍城嘉定之後，家在松江華亭的夏完淳就擔憂身在夫家的姐姐和表妹倆人的安危，先是向父親夏允彝的弟子、駐守在松江境內的南明水師吳志葵求援。那吳志葵派出了三百兵馬馳援嘉定，卻在嘉定城外被李成棟擊得落花流水。隨軍前來的夏完淳也差點死在清軍的屠刀之下。嘉定被圍，姐姐和表妹生死不知，逃脫生天的夏完淳也不肯離去，直至昨夜在城外遇到了表妹盛蘊貞的公公侯岐曾。於是，夏完淳也隨著侯岐曾和徐鴻部入城，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天明之後讓他與侯岐曾一前一後尋到了倆個女子。
軍情緊急，徐鴻自然不能再作停留，他向侯岐曾告別一下，便轉身離開草棚。那知剛走了幾步，只聽身後傳來聲音：「將軍，小子能否與將士一起上陣殺敵？」
徐鴻轉頭望了一眼夏完淳那文弱的身子骨，搖搖頭道：「照顧好你的家人，趕快出城，回松江避禍吧。」
那夏完淳聽罷，頓時有種被徐鴻小視的感覺，不由大聲道：「徐將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小子身為炎黃子孫，豈能任著韃子肆虐我輩江山？！」
徐鴻只是苦笑地再搖搖頭，懶得與他分辯，顧自走了。這個名譽江南的少年書生，雖然滿腔熱血，但戰場之上刀槍無眼，說不定一場戰鬥下來，松江夏氏就如嘉定侯氏一般絕後了。
這時，前方血渠以南的戰鼓又倏地響起來，清兵新的一輪進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