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瘋魔江陰
高宅。
站在一面巨大的銅鏡之前,高旭打量著銅鏡中至今仍然覺得陌生的臉容。穿越以來,對於自己的附身之軀,高旭一直小心翼翼地適應著。從捨橋之戰後突發的靈肉分離的後遺症,再到這個軀體衝出亞健康狀態之後與湯娘子如膠似漆的靈肉融合,高旭相信這個身體終歸是自己的了。在今夜,就算有激烈的戰鬥,他也再無任何的憂慮。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個道理在任何的時代亦然啊。
高旭把放置在桌台上的鎖子鱗甲背心穿好,數百片精鋼的鱗片在燭火下散射著森冷的光。再蹬上水牛皮的靴子,腰間繫好皮腰帶,別上一把鏤紋的腰刀鞘,插進鋒利的長刀。然後,是護心鏡、肩甲、護臂以及腕扣,還有猩紅的斗篷在脖子上勒緊,讓下擺落在靴跟處,再戴好全鐵的頭盔,恰好遮擋到眉際。
高旭望著銅鏡裡全副戎裝的自己,一時間不由得又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發愣了好久,才確定這是現實,馬上就是置身古代戰場生死一線的殘酷現實。
最後,高旭又在脖子上繫好一條白色的巾帶。這條白巾是在夜襲中分辨敵我的標識。當然,就算沒有這白巾區別,在暗夜之中,只要藉著星輝看到對方是光頭留辮的自然是敵人。無發者敵,有發者我。
房門被輕輕地推開,高旭轉頭望去,卻見湯娘子怯怯地帶著一股香風碎步而入。
高旭見罷溫言道:「你身上傷勢未癒,怎麼下了病榻?」
湯娘子一家三口剛剛讓高旭派人從陸家接回到高宅。事到如今,那閻小玉依著父命而行,不在小事上難為高旭。那湯娘子細聲道:「奴家腰背上有傷,躺著不適,不如起身。將軍出征在即,奴家心中掂記,所以……」湯娘子不待自己說完,隨身拿起一塊碎布,一拐一拐地走到高旭面前,輕輕地擦著高旭胸前護心鏡上的一處污漬。她的眉宇之間時而帶著一絲痛楚,想必牽起了她的傷口。
高旭道:「別逞能了。去休息吧。呆會就要出城了。」
湯娘子強忍著傷痛,問道:「將軍與奴家一道出城麼?」
高旭搖搖頭道:「到時你乘船隨著船隊經水路離去,我必須領著人馬夜襲清營,在陸上牽制清軍對水路的堵截。在陸上打得越狠,越亂,你們在水路上的撤退才越安全。大約天亮之後,我們就能在小石灣會合了。」
湯娘子道:「無論如何,將軍如有不側,奴家也不欲獨活,請將軍切莫丟下奴家。」
高旭笑斥道:「這是什麼話。如果我真有不側,為了你一對兒女,你更要好好活下去。」
湯娘子只是低頭不語。
隔了半響,高旭托起她的下巴,只見她滿眼皆是清淚,那驚鹿般忽閃的眼神儘是一股惹人生憐的哀怨。
高旭深深了吻了她一下,雖然轉身走出了門外。
最接近城門的三百旭衛隊的騎手,在外便是季從孝的三千衝鋒營,然後是數千等待船隊來營救的江陰童子們,再外圍就是那些耆老的後人,江陰城內各階層的城民,以及修葺城樓的各種匠人,搬運物資的民夫,人數雖然眾多,卻秩序井然,這一切都與城樓下搭建的一個指揮高台有關。那個高台大約有二十方左右,幾十個人員忙忙碌碌地上上下下,而坐鎮當中的卻是一個女子。她是閻小玉,負責調配全城的物資,修葺城防各式人員安排。正是因為她出色的調度,繁瑣的城防變得有條有理。
在高台火把光芒的輝映之下,閻小玉那清秀的臉顯得蒼白而又疲倦,也只有她那細細長長的眼睛裡有著強撐著的精力,在梳理各類的物資清單。似乎因為某種感應,閻小玉突然抬起了頭,向不遠處的城樓望去,望著那個自己應該深惡痛絕卻又身負江陰十萬城民之義的男人。家人的屍骨未寒,而仇人就要在眼前揚長而去了,一縷縷痛苦之色又從閻小玉的細眼裡泉擁般溢出。
一旁正在處理文書的陸楷見了閻小玉的異色,不由關切地問道:「夫人,哪裡不適?」
閻小玉收回目光,望了一眼自己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夫婿,搖搖頭,強作一個令他寬慰的笑容。陸楷又道:「夫人,要麼你先去休憩,餘下的事務讓為夫來做吧。」閻小玉聽罷心底歎了一口氣,要是他能做,也就不用自己這般勞累了,對於具體而又繁鎖的事務,這個只知聖賢書的秀才夫婿,哪裡能勝任得了?
閻小玉又是搖搖頭,忍不住又抬起頭,望著從城樓上一步步走下來的高旭,心中煩躁和嫉恨無以復加,突然一股血氣翻湧,忍不住素口一張,竟是吐出一口嫣紅的鮮血來。陸楷見了大驚,連忙把她抱在懷裡,大聲道:「夫人,夫人,你咋的了?」隨後馬上吩咐自己的侍童去請大夫。閻小玉努力地坐直身子,擺擺手,阻止去請大夫的侍童,對陸楷道:「妾身無姜,夫君莫急。」
多日來鬱積的嫉怨隨著這口鮮血的吐出,閻小玉心神不由大振,本是蒼白的臉竟是泛起一片反常的紅嫣來,看在陸楷的眼裡,不由呆了呆,自己的夫人何時可曾這般明艷逼人?閻小玉一本正經地凝視著陸楷的臉,道:「夫君真的不打算投筆從戎?」這些日來,閻小玉一直恨自己不是男兒身,只得設想讓陸楷投軍殺敵,只要他從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變成一個久經沙場的勇將,自己的家仇得報的機會會大上幾分。但陸楷仍然只是這般遲疑地應道:「夫人,我陸家九代單傳,家父已下嚴令,不許我投軍。」
閻小玉心底又是歎了口氣,自己的夫婿雖然性格方正,但失之於懦弱。要想把復仇之念寄在他身上,無異於癡人說夢。父親又著眼於大局之安危,而捨一家一姓之私仇。但她閻小玉只是個小女子,她的胸襟無法象其父一般開闊,她執著的性格像一根導火線一般引燃著鬱積在心中的嫉恨。
當她又忍不住遙望著城門處那個被江陰民眾星捧月般擁著的高旭時,咬著牙沉思一番之後,突然對陸楷道:「夫君,湯娘子出城在即,我去送別一下。」
陸楷見夫人不再提投軍的事,舒了一口氣,目光著她走下高台,向城門處走去。只是突然之間,陸楷覺得妻子那瘦削的背影卻帶著一股風蕭蕭兮水易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感覺。回過神來,陸楷自嘲地笑笑,把一個弱女人比作一個壯士可真是殆笑大方。可是當陸楷看著地上那絲絲縷縷的鮮血,不由得又倉惶起來。他大聲叫著夫人,跌跌撞撞地走下高台,但閻小玉卻是消失在人群之中。
當厚重的城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緩緩地開啟的時候,跨在戰馬上,身在旭衛隊簇擁下的高旭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城裡的人們在火把忽明忽暗的光芒下,默默地目送著出征在即的二支隊伍:自己的三百旭衛隊,以及季從孝的三千衝鋒營。
在城樓的角落處,湯娘子一家人在幾個親衛的護送下,也在城裡等待著船隊的到來。就在高旭與她對視的剎那,她那水滴滴的媚眼裡儘是不捨之色。高旭用安撫的目光瞧了她一眼。這個性感而又嫵媚的婦人足以構成一個讓男人活下去的原始動力之一。
就在高旭轉眼的時候,突然感受到一道異於常人的複雜難明的目光。高旭不用去搜尋,就知道這目光的主人是誰?
高旭望了望眼前江陰城牆那斑駁的血污,心中默默對那個外表容靜若泉、內心起伏如濤的女子道:「我想我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
高旭一馬當先,躍出城門,三百親衛緊隨其後,然後是季從孝的衝鋒營。城頭上站著以陳明遇和訓導馮厚敦為首的一干江陰主事之人,他們也是默默地目送著高旭一行人消息在夜色之中。
時值閏六月的最後一天,夜空中連殘月的蹤跡也沒有,只有那些在分外明淨的銀河中閃爍著的點點繁星。在星光的輝映下,在暗寂的夜色中稀依地看到遠處起伏的山巒,近前的田埂和小路。
包裹著綿布的馬蹄發出沉悶的聲音。高旭傾聽著遠處的動靜。君山的爆炸聲最終停歇下來,而小石灣的炮聲又再次響起,當遠遠傳來的喊殺聲戛然而止時,高旭也是不明所以。按照估計,在小石灣的夜襲戰會非常慘烈,怎麼會如此寂靜。高旭萬萬想不到原來是清軍恐懼徐瘋子抱著火藥桶來『自殺』襲擊,竟是發生了營嘯,不戰而潰。
但高旭很快就知道了。
因為他已經遭遇到了數支小規模散亂不堪的清兵隊伍。這些清兵在營嘯之後,猶如驚弓之鳥,毫無鬥志,在夜色裡荒落亂竄。高旭命人抓了幾名清兵拷問,有的說劉大帥被炸死了,有的說徐瘋子帶著五千敢死隊,人人身上捆著火藥,打算像那些江陰耆老一般來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大夥兒不與那瘋子見識,人人走為上策。說到底,就是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高旭聽罷只是啞然。他原本計劃用敢死隊『自殺』襲擊清軍君山大營的中樞,然後以小石灣的夜襲吸引清兵的注意力,再讓船隊從黃田港潛航到江陰城下。那知從黃田港傳來震天的炮聲來看,暗渡計劃竟然變成搶攤戰了。而小石灣下的清軍竟然不戰自潰。真可謂計劃跟不上變化快。
自從江陰耆老們的『自殺』襲擊了君山的清軍大營,那一聲聲夾雜著血肉飛揚的爆炸聲便震盪著清軍的每一個營壘。這次『自殺』襲擊不光炸殘了劉良佐三千最精銳的親兵營。當劉良佐陷入昏迷的時候,直到午夜他甦醒之前的這一個多時辰之內,因為軍中無主,骨幹的將領也傷亡近半,清軍的大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震撼之中。慘烈的『自殺』襲擊讓所有的清兵不寒而慄。
「江陰人詐降!原來那銀桶裡表面上是金銀珠寶,底下的隔層裡裝的全是火藥,當他們進入大營裡,一見到劉大帥就開炸。」
「劉大帥受傷了沒有?」
「聽說炸斷了一隻腿,生死不知。作威作福的親兵營也完蛋了。嘖嘖,江陰人真狠啊。派出一群老頭子,就把中營炸得底朝天。」
這種混亂和震撼很快從君山的清軍大營傳遞到其它營壘,分駐江陰四門圍城的幾個清營,黃田港的守港清營,以及與小石灣徐玉揚部對峙的二個清軍野戰營。
就在這些清軍大營惶恐不安時,崇明海盜船隊開始偷襲黃田港,而徐玉揚部則是夜襲小石灣下的兩個清營。
正值指揮中樞大亂,主帥的生死不知之機,駐紮在小石灣之下的兩營清兵,還在人心浮動的時候,卻聽小石灣上的火炮隆隆作響,然後便是從暗夜之中傳來撲天蓋地的喊殺聲。探子馬上回報,說是徐瘋子發起夜襲來了。
徐瘋子是清兵們給徐玉揚起的綽號。
對於封鎖小石灣的兩營清軍來說,徐瘋子這個人物實在太彪悍,多日的交戰證明,這個出身草莽的傢伙臂力無窮,發起性來有敵無我,活脫脫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當初他一人當橋,千夫莫過的傳說雖然有點誇大,但百夫莫過的境界絕對讓實踐證明了。每次讓他沖清兵的軍陣之中,死傷一大片的絕對是已方。比如那次清軍征戰一日無果,黃昏退兵之時,這個徐瘋子竟是領著百餘騎咬著清軍的尾巴殺戮一陣,然後揚長而回。
然而,對於清兵來說,徐玉揚的威名雖大,但終究沒有達到望風而逃的地步。而且以常識來說,因為在暗夜之中敵我難別,大規模的夜間決戰很少,而小規模的擾敵戰居多。就算那徐玉揚來夜襲,只要固守營寨,自保足足有餘。
——但問題是,這徐瘋子會不會也像那支詐降的敢死隊一樣,抱著火藥桶來襲?
君山大營中那些人體炸彈的硝煙還沒有散去,萬一這個徐瘋子又是派一支敢死隊衝擊營房,再來一次『自殺』襲擊呢?
這江陰人都是瘋子啊。這幾乎是所有清兵的共識。同樣面對被夜襲的清兵,身在小石灣的清兵所面臨的壓力絕對比身在黃田港的大到無數倍。黃田港偷襲的不過是崇明來的海盜。崇明人是不會來拚命的。但江陰人絕對會。
——誰願意與瘋子一般見識呢?
「今夜江陰人全瘋了。那個徐瘋子肯定也是來『自殺』襲擊的。」
一個清兵忍不住哀號一聲。於是,這種話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傳遍了大營。明刀明槍來殺,咱不怕,可瘋子要是抱著火藥桶來襲,咱跟他計較啥?
恐慌是最有傳染性的。最讓兵家大忌的營嘯事件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當徐玉揚領著人馬殺到時,卻見兩營清兵像一窩蜂一樣衝出營地,四散而逃,一個個消失在夜色之中。
當傳說中的徐瘋子站在清兵營門之前,望著營內滿地遺棄的盔甲刀劍,一片狼藉不堪的景象,不由皺著眉問著左右:「這些假韃子得了什麼失心瘋?」
徐玉揚領著五千鄉兵踏平了清兵的空營之後,馬不停蹄地開到君山的清軍大營之外。徐瘋子的胃口向來格外巨大,他想趁著耆老們『自殺』襲擊的餘波,一舉蕩平清軍的中樞。那劉良佐究竟是死是活,也可要確認一下。既然小石灣的清軍不戰自潰,那駐紮在君山的清兵還有什麼死戰之心?
君山突起平野,平地兀立,所謂不連崗自高,不拖勢自遠。清軍大營依山而建,營盤規模巨大,柵高,濠深,四門設有望樓。出乎徐玉揚意料之外的是,君山的清軍在劇變之後,仗著營盤的地利和堅固,竟是死守營壘。
徐玉揚率領鄉兵義勇們的衝鋒都被柵欄之內無數的箭矢和火銃打退。
當徐玉揚正準備再次組織衝鋒的時候,卻見一支隊伍從夜色中鑽出來。
徐玉揚見了領頭之人不由一愣,道:「取義,你怎麼來了?見山不是去找你了麼?」
這支人馬正是高旭的衛隊以及季從孝的衝鋒營。
高旭問起徐鴻的去向,才知徐鴻隨著何常的螳螂營已經開赴江陰城接應自己。但是他早已領著親衛隊參加江陰衝鋒營的夜襲行動。但到目前為止,除了一路上遭遇大小數股潰散的清兵,俘虜了幾個活口,倒是沒有任何戰果。
高旭問起戰事的詳情,無法確定劉良佐是不是真的死了。但從這君山大營有秩序的抵抗來看,劉良佐肯定活著,並且還在住持著大局。
徐玉揚正要再一次組織人馬沖營,高旭見鄉兵死傷極大,考慮了一下,道:「徐大哥,這君山大營濠深柵高,一時之間攻取不下。不如先攻取黃田港,疏通河道。君山恰處在黃田港、小石灣和江陰城的三地之中,又靠近江畔,只要我們奪取了黃田港,打通了河道,君山大營就處在我們水陸兩路交織的羅網之中。」
其實真論起實力來說,要不是劉良佐的中軍被江陰耆老們的『自殺』襲擊炸得元氣大傷,一時之間沒有在打擊之中恢復過來,哪裡容得下徐玉揚部的數千鄉兵在大營之外如此張狂?
高旭很清楚鄉兵與清軍在實力上的差距。只是這種差距在氣勢和決心上最大限度地縮小了。
很顯然,清軍被江陰人這種背著火藥桶來玉石俱焚的瘋魔氣質打挫了。
閏六月的天亮得特別快。當高旭隨著徐玉揚以及季從孝所部合計近萬的江陰鄉兵趕到黃田港的時候,天色已是濛濛亮了。
因為顧三麻子所部的重創,再沒有崇明海盜願意強行登陸,而史戰的高氏戰隊以及張鵬翼的數千南明流亡水師都抱著保存實力的想法,更不可能上岸殺敵,以便徹底排除清兵對河道的破壞。雖然不出人力,但戰船上火炮倒是徹夜不息地傾射在清兵的營地上。天亮之後,炮手能看清目標,火炮的命中率又大大地提高。
大批的運輸船隻在黃田港外滯留了一夜。原本的暗渡計劃成了泡影,但形勢的發展卻並不完全悲觀。當高旭領著五千多徐玉揚部的高字營,以及季從孝三千多江陰衝鋒營到達黃田港後,港內的清兵都處在水陸夾擊的不利局面之中。
黃田港的僵局終於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