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眾志成城
高旭在徐鴻的左衛隊的簇擁下,從高宅向城頭走去。沿途的民房越靠近城牆,損毀越重。而且清兵不僅僅是炮擊,還有綁在強弩上發射的火箭,火箭飛過城頭,射入民宅,燃起了大火。讓高旭嘖嘖稱奇的是,這江陰城內的鄉民在混亂之中人人沒有坐著等死,人人都在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救火的救火,扶傷的扶傷,老弱守家,青壯守城,竟是沒有一點倉惶之色。或許所有城民抗拒剃髮令,就料到了今日這樣的結果。
一些頑皮的孩童也與平日一般上街上玩耍,有的在用石頭狠狠地砸著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清兵的紅櫻帽,一邊砸一邊罵;有的見了高旭為首的軍容嚴正的親衛隊,嘻嘻叫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句是高老頭的口頭禪。且不管他高老頭有沒有成仁,他的兒子高旭高取義倒是真正是名副其實了。
到了城頭上,鄉兵們憑著城垛躲避清兵的炮擊,箭矢。當然還擊是必須的。江陰城上也有大小一百門紅夷火炮。在北門城頭也有二十多門。那右衛隊百總,外號箭魚的史戰正領著親衛們架炮回擊。史戰海盜出身,火炮是船隊致勝法寶,他自然對火炮的操作極為熟練。季從孝也領著衝鋒營的人馬在城頭上佈防,協助親衛們搬運火花炮彈。陳明遇領著訓導馮厚敦,中書舍人戚勳,老貢生黃毓祺,以及諸生許用這些江陰城內的頭面人物,也在城頭冒著危險察看清兵動靜。
眾人見了高旭到來,一番見禮之後,高旭向陳明遇問道:「閻大哥可好?」
高旭還沒來得及去明倫堂,便問起閻應元的病情。陳明遇道:「我來之時,閻兄仍然昏迷不醒,只是氣色好多了。」
高旭「哦」了一聲,又從城垛處向城外望去,只見城外清軍的人馬連綿數里,旗幟鮮明,聲勢似乎排山倒海一般,壓得讓人透不氣來。數十門火炮在城上一字排開,不斷地吐出火舌。偌大的實心彈擊在城牆,發出讓人心驚的撞擊聲和顫震感,任這城牆如何堅固,也被擊得搖搖欲墜,好幾處都出現一指寬的裂縫。而在城內,那些江陰城內的石木匠自發地聚在一起,收集城內民屋的磚石,木料,石灰,只待清軍炮擊停歇之後,便開始修補城牆。
兩方的火炮相差無幾,江陰城的火炮能居高臨下,射程比清兵的火炮還遠,但目標散亂,而且還可以移動,要擊潰清兵的火炮絕非易事。相反,清軍火炮的目標是死的,只要擊中城牆就算命中目標。
高旭轉過頭,只見一隻炮彈從遠遠急射而來,一個立在城頭的鄉兵躲避不及,竟被那實心炮彈擊中面孔,只聽「啪」的一聲,那鄉兵的腦袋像西瓜一般爆裂開來,鮮血夾雜著腦漿四處飛濺。身旁的那些鄉兵見了有的忍不住嘔吐不已,有的紅著眼狠狠地把炮彈塞入炮管,奮力回擊著。那個失去腦袋的鄉兵的軀體倒入城內的城牆根下,守在城下的一個老婦人見了,抱著兒子的殘屍哭得撕心至極。
在陳明遇的勸說下,馮厚敦、戚勳、老貢生黃毓祺以及許用這些文人書生都下了城池。陳明遇見了高旭面對這般血肉橫飛的場面竟是面不改色,不由對高旭的膽略又加上幾分。卻不知身為醫生,高旭什麼樣的血肉沒見過,再又經過幾場實戰,他也算是老兵一名了。
這時,雙方火炮的炮管已是通紅,再打要炸膛了,都不約而同地停歇下來,等冷卻之後再開戰。
高旭遙望著君山之下忙忙碌碌伐木建造雲梯和浮橋的清兵。劉良佐雖然圍城數日,卻一直想江陰不戰而降,直到高旭入城之後再下決心攻城。只是浮橋雲梯沒有造好,要想用人力蟻附攻城也無從說起,炮轟之後,也無法擴大戰果。只要炮擊一歇,江陰城裡的匠人就馬上修葺城牆。而且,整個江陰城也有火炮百門,也不只只是被動挨打,還擊起來也是有板有眼。
靠近城門附近的民居受到炮擊的損壞極為嚴重,有幾處幾乎被夷為平地,另外的則是瀰漫著濃煙,木質的房屋在城外火箭的命中下,再加上乾燥的六月天氣,正肆無忌憚地燃燒著,城民正提著水桶全力以赴地救著火。
城頭下,幾十副腥紅的棺材一字排開,裡面裝著數十個在炮擊中喪生的鄉兵。城根下,那個老太太正抱著失去首級的兒子正哭著撕心裂肺,任旁人如何勸阻也是無效,不肯讓把遺體收進棺材。天氣炎熱,收斂屍體是勢在必行。因為老太太的固執,最後驚動了四處巡城的陳明遇。
陳明遇身形矮胖,雖然年屆三旬,卻長著一張有點嬰兒肥的大餅臉。雖然他貌不驚人,但人不可貌相,陳明遇生性寬厚,為人仁義,遇事理字為先,義字當頭,而且憑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大餅臉,他的親和力極具透穿性,只見他先是勸慰了一番老太太,又默默陪著她流了一番淚,到了最後,他竟是比老太太還哭得傷心。那老太太只是一時悲痛過度,也頗明白事理,反過來勸導陳明遇止哀,然後讓人收斂了兒子的遺體。
由於城頭的旗桿和標語受損,那訓導馮厚敦在城頭上領著十來個書生重新提寫標語。只見他們找來雪白的錦綸,磨墨的磨墨,疾書的疾書,不一會功夫,大大小小數十面錦旗立馬制好。那馮厚敦筆法厚重,行文蒼勁,「大明中興」四字端著一股有去無回的血性。錦旗制好之後,許用領人又把錦旗立在城頭,大明中興旗幟又在城頭上迎風飄揚。
家室巨富,綽號「黃半城」的老貢生黃毓祺正喝令著家丁們搬來大量的美酒和錢餉作為重賞,只要有青壯加入守城,便先賞銀一兩,美酒一杯,如能殺清兵一人,便賞銀十兩。而城內的其他大戶人家,也紛紛讓人拆遷來家宅中的木料和磚石用來守城。
這江陰城裡的每個人,都在自發地為自己的命運抗爭著。
立在江陰城頭,高旭猶如一座雕像一般,默默地望著城裡城外的眾生景象。
高旭的身後立著左右戰衛隊的兩個隊長徐鴻徐見山和史戰史必達。左戰衛隊長徐鴻身強力壯,穿著大明制式的重甲,腰間插著一把厚背刀,背著一把強弓,神色嚴峻,靜立如山,端的是悍將風範。
相形之下,右衛戰隊史戰身形瘦削,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身上又穿著一套古怪的服裝,肩頭上還有個古怪的肩章,雖然高旭一看就知道這是十七世紀英軍的制服,但別的人看來,這個海盜出身的傢伙穿著不倫不類,大都敬而遠之。但史戰卻無視旁人異樣的目光,這套花花綠綠的西洋制服是他當年洗劫西洋商船的戰利品。以他叛逆的性子,不守常規的行事風格,竟是穿得旁若無人。作為海盜出身,史戰喜歡用熱兵器,腰上插著二把短銃,一袋火藥和鉛袋,肩上又背著二把火銃,而且他的腰帶上也掛著十幾個震天雷。
兩個隊長喜好上的差異決定了左右兩支戰衛隊迥然不同的風格。從兵器上來說,左衛隊清一色的熱兵器,成員以捨橋人徐鴻為首,大都是江陰的鄉兵出身,人人以刀箭殺敵防身。而右衛隊大都是高氏船隊的海盜出身,因為常年在海上見識過西洋火器的厲害,除了必要的刀具防身之外,喜歡火銃之類的熱兵器。而且徐鴻的左衛戰隊在任何時候都注定軍容,嚴格按照高旭制定的親衛隊綱要來約束自己;但史戰的叛逆性傳染了整個右衛戰隊,他們都是自由散慢慣了的海盜,想一時間嚴守軍紀,何異於奇談。
看著高旭細細地察看著一門守城的紅夷炮,然後若有所得,史戰嘲諷地笑道:「怎麼,大少爺對火炮頗有心得麼?」
作為高老頭的養子,史戰自少時受過那個高大少爺不少的荼毒,自從他以十三歲的弱冠之齡加入高氏船隊之後,才逃脫了高大少的魔掌。對於高大少爺有多少能耐,史戰自認一清二楚。至於這個高大少一下變得英明神武,以史戰看來,這傢伙不過有點狗屎運而已。要知道,他史戰再不是當初那個隨便欺侮的弱小子了,他可是在東海地頭上有名的海盜箭魚。被高旭挑來作親衛隊隊長,要不是看在養父的面子上,他史戰會屈就麼?而且史戰也存心找碴,只要惹惱了這個花花大少,他便又能海闊任魚躍,過那不亦樂乎的海盜生涯。
高旭無視史戰的嘲諷,只是歎了一聲,道:「火炮之利在攻不在守。」
自從袁宗煥在寧遠城用紅夷大炮轟死努爾哈赤之後,明軍歷來的認識就是憑大炮,守堅城。認為火炮之利在於一個守字。而作為一個常年與官軍周旋的海盜,史戰自然知道火炮的長處在於進攻,在於靈活機動。但火炮的機動力那是在海上而言,要是在陸地上,紅夷大炮重達數千斤,還談什麼機動力?
高旭問道:「必達,船隊裡有會鑄炮的匠人麼?」
史戰挺挺腰桿,暗道站在你面前不就是高氏船隊中最好的鑄炮師麼?高氏船隊本來有一位高老頭重金請來的炮匠,只是在一次海戰中死了。因為興趣,也出於報復的動力,史戰當年曾向炮匠學過一些鑄炮之法。當年他的理想就是用自己鑄好的大炮一炮把高大少轟個稀巴爛,以全悲慘童年時立下的夙願。
高旭不等史戰回答,又道:「必達,如果把這紅夷炮輕型化,重量只有數百斤,架在車軸上,馬匹能夠拉動,能夠隨軍機動。你想想看,在兩軍對壘之時,炮營集中數十近百門火炮的火力先轟炸一番,其效肯定先聲奪人不同凡響。」
史戰只是翻著白眼,火炮的重量減輕,勢必影響射程和威力。想把火炮用於野戰?這個大少爺真是天得可愛。
看著史戰不以為然的目光,高旭只是笑笑道:「相信我,沒錯的。」
清軍的攻城也迫在眉睫,作為守衛北門的主力,季從孝的衝鋒營正在城頭緊張地備戰。一些守城工具也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城頭上,諸如箭矢,滾木,磚石,熱油之類。有個闊佬竟是提著一大箱銀磚來到城頭,豪言道:「韃子攻城時,老子就用銀子砸,砸他娘的狼奔豕突。」
高旭看罷,不由搖頭不已。這江陰城裡雖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所有人都自發守城,但沒有一人來統籌全局,勢必不能持久。高旭轉過頭,遙望著從江陰城外一直連綿到君山之下的清軍大營,默默地盤計著。
史戰站在高旭的身後,看著這個像是變了一個人的高大少爺。不管史戰如何不相信,但這個高大少的變化卻是如此實實在在。因為以前高大少的目光從來沒有這般深邃過,而且要是在以前,史戰一眼就能看清花花大少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但現在這個高旭他卻是完全看不透。而且,如果是以前,這個高旭根本沒有這個膽子進入十萬重兵圍困下的江陰城,只會有多遠跑多遠。
雖然史戰是高老頭的養子,但他其實是作為高家的一個奴僕長大的。他自少名叫高戰,後來因為他在高氏船隊中的搶眼表現,高老頭才恢復了他的本姓史氏。至於高旭把他選來作為右衛隊長,史戰抱著的是一種消極怠工的心思赴任。當然,如果這高旭真有危險,而這危險又能在自己舉手之勞的範圍內消解的話,憑著救命之恩,那麼他史戰欠這高老頭的養育之恩就一筆了。然後,各走各的。若是要用命換命的極端方式來護衛這高旭,那是左衛隊長徐鴻徐見山會幹的蠢事。他史戰絕不會。因為不值得。而且以童年的恩怨來說,他史戰沒要這傢伙的命已算很不錯了。
就在史戰亂七八糟地掂量他與高大少的關係時,忽覺城頭上下安靜得有點古怪。